“陸兄竟還通岐黃之術?”
蘇轍疑惑地問道。
“不敢說通,只是恰巧知道些對症的法子。”
陸北顧說道:“腹瀉痢疾,最怕的是脫水傷津,耗損元氣我那法子簡單,能讓身子恢復得快些,少受些虛乏之苦,若子瞻兄只是尋常吃壞了肚子,或可一試。”
蘇洵聞言,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
他雖對陸北顧的“醫術”將信將疑,但按照道理來講,喝些鹽糖水即便喝不好,應該也不至於喝壞了。
況且,眼下大兒蘇軾抱恙,與福建士子約定的比試迫在眉睫,陸北顧主動提出相助,無疑是雪中送炭,怎麼都不好拒絕。
“如此.那便有勞了!”
蘇洵起身,鄭重地向陸北顧拱了拱手。
“明允先生言重了。”陸北顧連忙還禮,“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動身?耽擱太久,也擾了張相公府上的清淨。”
“正是此理。”
蘇洵點頭,隨後對着外面的管事說道:“待會兒煩請通稟張相公一聲,就說我等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門聆教。”
管事顯然得了張方平吩咐,躬身應道:“相公早有交代,幾位自便即可。”
三人不再耽擱,由管事引着,沿着來時的路徑向外走去。
穿過幾重院落,冬末微寒的空氣重新包裹上來,與暖閣內的融融暖意形成鮮明對比。
陸北顧微微鬆了下身上的青鼠裘斗篷。
走出張府大門,陸北顧邀請他們上了國子監的騾車,向着大相國寺行去。
車廂內,蘇轍忍不住再次問道:“陸兄,那章衡、章惇叔侄,當真如此了得?竟連你都覺得棘手?”
陸北顧靠在車廂壁上,感受着車輪的顛簸,沉吟道:“林希文名在外,其才思敏捷,辭鋒銳利,確非易與之輩。但這章氏叔侄更爲厲害.章衡學問根基深厚,恐怕只有劉幾可比,至於章惇,雖年少一些,然其性情果決,更有一股銳氣。”
“不過蘇賢弟也無需過慮,俗話說得好,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臨場發揮、題目契合都至關重要。況且,此番比試,對方意在貶低我蜀地文教,氣焰囂張,我們只需沉着應對,以堂堂正正之文,展我蜀中士子風骨,縱使結果不盡如人意,也未必就輸了氣勢。”
陸北顧看着蘇轍略顯凝重的神情,又寬慰道:“更何況還有子瞻兄,只要他身體無礙,以其汪洋恣肆、天馬行空之才,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他刻意將蘇軾擡出來,既是提振士氣,也是真心話。
蘇軾那種打破常規的靈氣,常常會出現扭轉局勢的神來之筆亦或是神經之筆。
蘇轍聽罷,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些,臉上也重新浮現出對兄長才情的驕傲:“陸兄所言極是!待大兄好轉,有他出手,再加上陸兄壓陣,定要讓那林希等人知曉我蜀地文脈之盛!”
說話間,驢車在大相國寺側門停下。
這裡距離張方平的府邸並不遠,正是蘇氏父子在東京的落腳處。
陸北顧跳下騾車,跟着蘇洵父子走進寺院的側門。
他們借居的院落不大,收拾得倒還乾淨,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藥草味。
“父親,子由,你們回來了?”一個略顯虛弱的聲音從西廂房傳來。
門簾一挑,他們進入西廂房。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一張牀榻,一張書案,上面堆滿了書卷和寫滿字跡的稿紙,旁邊的小几上還放着半碗喝剩的褐色湯藥,散發着苦澀的味道。
裡面牀上正躺着一個蓋着厚厚被子,面色有些發白的青年,正是蘇軾。
即使是在病中,他眉宇間的疏朗開闊之氣依舊不減。
只是此刻蘇軾的精神難免有些萎靡,看到陸北顧,他眼中先是驚訝,隨即迸發出巨大的驚喜。
“陸賢弟?!哎呀呀!當真是你!”
“子瞻兄,久違了!”
蘇軾從牀上一隻手撐着支起上半身,另一隻手一把抓住陸北顧的手臂,激動地搖晃着:“可想煞我也!自合江一別,每每思及,便覺腹中饞蟲作祟,口水難抑!東京雖大,美味亦多,卻總覺少了那味道.前幾日我還琢磨着復刻幾道蜀饌錄裡的菜式,誰成想。”
他放下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學藝不精,倒把自己放倒了!”
陸北顧被他這連珠炮似的話語和毫不掩飾的吃貨熱情逗笑了,也真切感受到蘇軾的赤子之心。
“看來你這‘君子遠庖廚’的聖訓,學得還不夠到家啊?”
“哈哈,聖人之言,也得分時候嘛!”
蘇軾大笑,隨即又牽動了肚子,齜牙咧嘴地“哎喲”一聲。
蘇洵在一旁看得又好氣又好笑,斥道:“病中還不知收斂!”
“子瞻兄,身體虛就先躺下說話。”
陸北顧示意他躺回牀上休息,然後仔細詢問了症狀。
蘇軾對此詳細作答,並且出示了大夫給開的藥方。
中藥藥方,陸北顧其實不太看得懂,不過蘇軾的症狀,倒是很有助於他判斷病情。
——蘇軾主要是腹痛、腹瀉,次數頻繁,精神倦怠,但並無高熱嘔吐等急症。
這與陸北顧猜測的細菌性食物中毒或急性腸胃炎引起的痢疾症狀基本吻合。
“問題不大,但需及時補充流失的水分和鹽分。”
陸北顧心中有了底,對一旁的蘇轍問道:“可否煩請寺內僧人取些溫水來,再準備一點細鹽,若有飴糖或石蜜最好,沒有的話,尋常蔗糖塊也可。”
蘇轍看向蘇洵,見父親點頭,便應聲去了。
蘇軾好奇地看着陸北顧。
蘇洵雖未說話,眼神中也帶着探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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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北顧解釋道:“腹瀉過頻,體內津液流失太多,人就會發虛、無力,光喝清水效果不大,反而可能沖淡體內本就稀少的鹽分。故而需得在水中加入適量的鹽和糖,鹽能補充此前丟失的鹽分,糖則能幫助水分更快被身體吸收利用,此法雖簡單易得,但效果立竿見影。”
不多時,蘇轍就找來了一大碗溫水和一小碟鹽,還有幾塊黃褐色的蔗糖塊。
陸北顧取過一隻乾淨茶碗,先倒入溫水,然後用筷子小心地蘸取少量鹽溶入水中,嚐了嚐味道,感覺鹹度差不多了,才又放入一小塊蔗糖,攪拌至完全溶解。
“子瞻兄,趁溫熱,小口慢飲,感覺好些了,就再喝一碗。”
陸北顧將調好的淡鹽糖水遞給蘇軾。
蘇軾將信將疑地接過碗,看了看裡面澄清的液體,又看了看陸北顧篤定的眼神,終於仰頭喝了一大口。
這東西味道很怪,又鹹又甜的,肯定是不好喝的。
“感覺如何?”蘇轍關切地問。
蘇軾咂咂嘴,仔細體會了一下:“嗯倒也沒什麼特別,就是肚子裡好像沒那麼空落落地發慌了?”
“這就對了。”陸北顧點頭,“繼續喝,慢點,先把這碗喝完。”
然後他囑咐蘇轍:“今日就以此水爲主,多喝幾碗,而飯食也需清淡,喝點米粥就好,油膩葷腥暫時忌口。”
蘇軾依言小口啜飲着,一整碗下肚,精神似乎真的振作了少許。
他放下碗,看着陸北顧,眼中滿是驚奇:“這法子當真聞所未聞,卻又似乎有些道理!比那苦藥湯子可好受多了!”
“有效就好。”
陸北顧笑了笑,隨即話鋒一轉,提起了正事:“不過子瞻兄,你這身子骨,可要快些好利索了,明日初八,可有一場關乎我蜀中文教顏面的硬仗等着你出手呢!”
蘇轍連忙將陸北顧對章氏叔侄實力的評價說了一下。
此前,是林希與蘇轍在文會上發生了爭執。
但三蘇對於二章的實力,並不瞭解,只知道他們跟林希一樣都是福建人。
而蘇軾起初聽得眉頭緊鎖,當聽完時,眼中卻陡然亮起好勝的光芒,那股因生病而稍顯萎靡的銳氣瞬間被點燃。
“章衡?章惇?”
蘇軾猛地坐直了身體,蒼白的臉上竟是紅了:“好!好得很!我正愁這病榻之上百無聊賴,竟有這等趣事送上門來!林希狂悖,貶我蜀地文教,那章氏叔侄既被陸兄如此推崇,想必也非等閒人物!明日文戰,豈能少了我蘇子瞻!”
——陸北顧對章氏叔侄的極高評價,反倒成了讓蘇軾起了爭勝之心的激將法。
他越說越興奮,彷彿病痛都減輕了大半,轉頭對陸北顧道:“陸兄放心!有你這法子相助,再睡一晚,保管明日生龍活虎!定要與他們好好較量一番,看看他們的‘銳氣’,可能銳得過我的筆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