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宮洲南院。
夜。景繇沉着臉,在書房緩步徘徊。景澹站在一側,靜靜看着他的父親。
半晌,景繇擡頭,問:“景蒼回來了麼?”
景澹道:“已經回來了。”
“你去把他叫來。”景繇在桌邊坐下。
少時,一臉不耐的景蒼踏進門,懶懶叫了聲:“父親。”
景繇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道:“你立刻去收拾行李,帶小影和阿媛回青湖。”
兄弟二人聞言齊齊一怔。少時,景澹收起了驚愕的表情,顯然接受了父親這一安排,即使他現在還不知道原因。
景蒼卻轉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別過臉冷冷道:“堂堂一個洲南王府,連自己的郡主都保不住麼?”
景澹眸中閃過一絲疑惑,轉頭看向景繇。
景繇“啪”地將快要碰到嘴脣的茶杯放回桌上,看着景蒼,嘴角牽了牽,卻終究沒有將訓斥的話說出口,只道:“你以爲爲父做此決定,單是爲躲開那殷羅的太子麼?”
景蒼不動,也不語。景繇看他那樣子,又氣又惱,當下也不悅地站起身,看着窗外不語,室內氣氛一下僵滯。
景澹雖不明白父親口中那句“躲開殷羅太子”究竟何意,但父親的另一重擔心他卻是知道的,見父親生氣不肯言明,便對景蒼道:“今日上午,盛泱城最熱鬧的繁葳大街上有藝人當街演了一出皮影戲,引來無數百姓圍觀,戲文的大意是:一個外出尋父的女孩在一座森林被一隻狐仙所擄,後被狐仙故友救出,得以返家。三年後,狐仙受人之託尋至這女孩家,欲對其兄下毒手,女孩求之,狐仙乃留下其兄,獨自離去。”
景蒼回過臉,目光閃爍地看着景澹,半晌,冷哼一聲:“多事!”
“景蒼,眼下……”景澹正欲對景蒼言明厲害,不意景繇突然轉身,喝道:“無需多言了,景澹,我洲南王府退出擊鞠比賽,你親自護送小影回去!”
景澹還未應聲,景蒼已在那叫道:“不行!”
“景蒼,你就願意看着小影爲了你這樣身置險境?”景澹也動了怒。
“我自己的事情,誰要她自作主張橫插一槓!”景蒼皺着眉頭道。
“你,你怎麼這般不通情理?”景澹極少與景蒼吵架,可此情此景,他卻也按捺不住了。
“我只知面對,不知躲避。”景蒼站起身欲走,只覺身後似有一陣風吹過,他正想回身,卻驚覺自己已被點穴。
“父親,您……”景澹看着將一臉氣憤的景蒼推倒在椅上的父親,難掩驚詫。
“多說無益,你現在就去帶小影動身。”景繇道。
景澹收起驚詫的表情,又看了看景蒼,頷首道:“是。”
看着景澹開門出去,再看看已在書桌邊坐下品茗看書的父親,景蒼心中又急又氣,無奈掙不開穴道,發不出聲,只能乾瞪眼。
只不過盞茶時間,景蒼卻覺得仿若有一個世紀那麼久,不停提氣試圖掙開穴道的結果,便是讓他掙出了一身汗。一旁的景繇卻至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
寂靜中,響起幾聲叩門聲,“義父。”竟然是小影的聲音。
景繇擡起頭,道:“進來。”
小影推門而入,剛欲直奔景繇而去,目光掃到一邊滿頭大汗的景蒼,腳步頓了頓,慢慢走到景繇身邊,道:“義父,我不走。”
景繇擡眸看了看她身後的景澹,拉過小影的手,道:“小影,你離開青湖有一段時間了,應該回去拜祭一下你的父母和爺爺。”
小影表情呆了一呆,垂眸道:“我知道,可是,也不急於這一時啊,六月份去也來得及。”
“小影,這裡離青湖要稍近一些,若先回洲南再去青湖,不是多走路程麼?你現在去,拜祭完立刻回來,我們還可以一起回洲南。”景繇耐性地哄着她。
“義父,小影知道您不是爲了讓小影回去拜祭爹爹孃親,您是在擔心小影。”小影突然仰頭,對景繇道。
景繇被她一言點穿,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義父,小影不怕。從小,爹爹就教育小影,自己要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小影這次借皮影戲敲山震虎,若是真能震出一隻虎來,只要義父能把它抓住,小影願意做餌。”女孩揚起甜甜的笑臉,卻看得景繇心中一陣發酸。
“小影,義父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長大,不要你爲了景蒼,或是義父家中的任何人以身涉險,你懂嗎?義父最害怕的事情,是護不住你周全,你懂嗎?”景繇握住她纖細的雙肩,意味深長道。
小影直視着景繇溫和的雙眸,此刻這雙眸中所折射出來的光彩,多麼地像她爹爹啊。
她忽然垂下小臉,咬了咬紅潤的下脣,低聲道:“義父,小影不想再失去身邊的任何一個親人,小影最害怕的事情,便是再次承受這樣的失去。義父,小影不要逃避,不要義父再爲了小影做出犧牲。澹哥哥要參加擊鞠比賽,蒼哥哥要陪伴他的朋友,而小影,要一直和你們在一起。”
景繇看着她,良久不語。
“父親,深谷,未必比我們身邊安全吧。”景澹插言道。
景繇平定了心緒,道:“既如此,小影,義父還有最後一個要求,你能不能答應?”
小影擡頭,道:“只要義父不讓澹哥哥送小影走,小影什麼都答應。”
景繇點頭,道:“義父不送你走了。但是從今晚開始,到我們回洲南之前,義父要你一直呆在這院中不要出去,你能不能做到?”
“好。”小影毫不猶豫地應承。
延璃宮。
姬申執着一本書,斜倚在明亮的水晶宮燈下,看着那雕着魚戲蓮葉的精緻燈盞微微出神。因水晶燈罩折射而顯得晶澈的燭光映在他眉目如畫的臉龐上,生動而柔和。
“殿下。”他的近侍非墨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側,行了一禮。
姬申回過神,單手支着額側,將目光投回書頁上,問:“怎麼樣?”
“龍少爺那邊傳來消息,說,洲南的那位影小郡主,三年前,的確隨着殷羅二殿下回國的隊伍去過殷羅,而景蒼是在金湯城找到這個影小郡主的。”非墨低聲道。
“金湯?”姬申本欲翻書的手頓了頓。
非墨看着他,補充道:“離那片森林,很近。”
“如此說來,倒是殷羅那兩位皇子的面子,沒有洲南的這位影小郡主大了?”姬申嘴角泛起一絲諷刺的笑紋。
非墨垂首不語。
“好了,你去吧。”姬申道。
非墨擡頭,道:“殿下,韓公子請示,是否……”
“告訴他,還不是時候。”姬申頭也不擡,淡淡道。
非墨怔了怔,領命退下。
西霞行宮。
“殿下,依奴才看,您還是棄權得了。”沈翼一進門就苦着臉對窗前的宴逍道。
宴逍轉身,問:“爲什麼?出什麼事了?”
沈翼擡頭,道:“殿下,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嗎?論武,您是半點武功沒有,而那景蒼呢,武功比屬下還要高,這就不用比了。論文,剛纔屬下出去打聽過了,這景蒼曾被百州國君欽封爲‘百州第一才俊’,您有把握贏他嗎?若比音律,自然要聽者來爲你們分勝負,他百州的君臣,難道還會說自己國家的第一才俊不及您這位鄰國皇子麼?國舅爺本來就不看好您點的這位小皇妃,自然也不會幫您說話。反正奴才左思右想,得出的都是同一結論:您不可能會贏。”
“那我就不跟他比啊。”宴逍道。
沈翼一噎,半晌,吞吞吐吐問道:“殿下,您的意思,不會是要賴……”
“賴你個頭!他若是與我爭小影爲妻,我們的立場一致,目標相同,我自然要與他比試。但他是小影的哥哥,立場跟我完全不同,我爲何要與他決鬥?根本沒有道理的事情。”宴逍理直氣壯道。
“這……也有道理。我們就算解決第一個難題了,那這第二道關口,國舅爺那,該怎麼辦呢?”沈翼問。
宴逍回過身,看着窗外,道:“我何須得到他首肯?明天壽宴過後,我親自去請百州國君將小影許配給我。”
第二日,酉時末,安平宮湖心高樓上。
“小影,你今日怎的想起喝酒來了,天色已晚,一會王爺和夫人回來看見,成何體統?”阿媛按住小影執着酒壺的手,勸誡道。
小影擡眸一笑,道:“我們躲在這高樓之上,他們如何能得知?我們就喝一點點,又不喝醉,你怕什麼?”拿開阿媛的手,爲兩人一人斟了一杯。
阿媛看着她,半晌,試探問道:“小影,是不是,王爺他們一傢俱去宮中賀壽,卻將你獨留在家,你不高興呀?”
“去你的,你少拿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只不過最近夜夢頗多,早上醒來時總是感到疲乏,喝一點酒,想睡得香甜而已。”小影舉起杯,向阿媛示意。
阿媛心中有疑,又不忍掃她的興,端起酒杯與她共飲。
“唔,好辣!”阿媛放下酒杯,急忙吃了一片蜜餞蘋果。
小影呵呵笑着,轉身來到欄杆前,低頭看着湖心的那輪明月,輕聲道:“十五了,月好圓啊。”
阿媛聞言,也來到欄杆邊,看着夜空,道:“是啊,眨眼,又五月十五了,一年,又將過去一半。”說到這,她心裡突然一動,五月十五?
從青湖回來之後,有一次曾聽景澹小王爺說起過,小影不在的這三年,每年五月中旬和十月中旬,少主都會到洲南來一趟。
上次小影被擄往平楚,回來之後,對自己在平楚的遭遇隻字不提,不知,是否跟少主有關?小影這是,在想念少主嗎?
思慮未完,耳邊隱約傳來“嘭”的一聲輕響,她擡頭,卻見東南方向的夜空中,突然升起一朵五彩絢麗的光焰之花,奪目璀璨,華光四射。在空中閃閃爍爍還未完全消失時,又是“嘭”的一聲,另一朵焰花又驟然升起。
“哇,小影,快看,好漂亮啊!”阿媛顯然已完全被吸引,小手交纏仰着頭看得極爲入神。
小影看着那難得一見的美景,思緒卻回到了五年前,那一年,她八歲。秋天,爹爹帶着她在殷羅金煌行醫,曾見過這種焰光之花,當時,爹爹將她抱在臂中,指着夜空道:“小影,這叫煙花,好不好看?”
當時,年幼的她這樣回答:“好看是好看,只是,它爲什麼一晃就沒了呢?”爹爹聽了她的話,一陣大笑。
她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對自己寵極愛極的爹爹,也會如那煙花一般,眨眼,便沒了。只留一段美好的影像,在她的腦海中。
無語的,稚齡女孩又飲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