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平安,不日便到了洲南王府,景繇夫婦以及景澹早在府門翹首以盼,小影到時,景嫣站在門內,目光淡淡。
豐盛的晚宴過後,景繇夫婦顧及小影路上辛苦,並未留她多敘,早早地讓她回寶雁樓休息。
甫一進屋,兩人登時被面前大大小小的禮盒驚了一跳,阿媛數了數,共有四個,小影還在疑惑,阿媛已問明瞭樓中的侍女,原來這四個禮盒,乃是王爺夫婦及景澹景嫣給小影的生辰禮物,只因生辰當日小影並不在府,故而將禮物直接送到了寶雁樓中。
考慮到小影腿傷剛愈,不宜多動,阿媛便代她去拆禮盒。
景繇贈送的禮盒最小,盒中躺着一塊金令牌,正面刻洲南二字,反面刻着一隻虎,令牌不大,但拿在手中,卻給人一種壓力。“這,不會是王爺的藩王令吧。”阿媛自語着回頭去看小影,卻見她饒有興趣地盯着第二個禮盒,對她的話不做理會。
刑玉蓉的錦盒中放着一套南海珍珠製成的首飾,粒粒皆有拇指蓋般大小,光滑圓潤,華光四射,從簪子到耳墜,無一不有,看樣子,倒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景澹的盒中放着一件雪白的裘衣,阿媛看不出是何種動物的皮毛製成,但觸手軟滑,不類凡品。
景嫣的盒中是一套文房四寶,件件精緻。
“嘿,財迷,最喜歡哪件啊?”阿媛回身,見小影張着小嘴,愣愣地看着她。她心中一疑,正待過去推她,卻見小影突然將嘴一閉,嚥了口口水,賊笑道:“阿媛,這下我們發了耶。”
阿媛只當沒聽見,這傢伙天天嚷着要拿屋中的古董金器去賣,但這幾個月來,屋中何曾少過一樣?
“景澹小王爺這件禮物卻送的最好,眼看就要入冬了,有了它,這個冬天大概你不用老抱着火爐了。”阿媛兀自撫摸着那件裘衣道。小影平時活蹦亂跳,精力無限,但卻有個畏寒的毛病。其母受傷早產,雖然秋肅霆自小便開始調理她孱弱的身子,然而多年下來,這個畏寒的體質卻終究沒有能調整過來。一到冬天,小影不但沒有一絲練武者該有的禦寒能力,反而比一般人更怕冷。即便青湖四季溫差不大,但每年冬天小影基本上都是賴在火爐邊渡過的,阿媛也是那時才知,小影特別怕冷。
小影趴在牀上,撐着小臉,問:“阿媛,你果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麼?”
阿媛回眸一笑,道:“我還騙你不成?”
小影垂下眼瞼,半晌,道:“阿媛,不如你的生辰也隨我吧,明年,我們一起過生辰可好?你年年送我生辰禮物,我卻不送你,你豈不很虧?”
阿媛想了一下,道:“好啊,也許,我們真是同月同日生也未可知。去你的虧不虧,財迷!“
次日一早,阿媛醒來時,牀上不見小影,她登時又驚了一跳,剛從牀上蹦起來,就見小影精神奕奕地推門進來了。
阿媛鬆了口氣,道:“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怎麼的,你這傢伙居然會起這麼早?”
小影自詡瀟灑地將手中玉簫轉了幾圈,道:“看看,怎樣?”
阿媛定睛一看,原來小影將她送的那個木雕小人做了玉簫的墜子,如此名貴的玉簫,配上這木雕的墜子,十分的不倫不類。
阿媛噗嗤一笑,道:“虧你想的出來,快摘了吧,多不搭調。”
“纔不會!我的東西,我愛怎麼怎麼搭配就怎麼搭配。誰敢妄言,一個字。”小影抿脣。
“什麼字?”阿媛看着小影賊兮兮的目光,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小聲問道。
“打!”小影笑着撲了過去。
“喂喂,你的腿剛好,不能亂動!哎呀,你來真的,看我怎麼收拾你……”
兩個女孩子頓時在牀上吵成一團。
洗漱完,阿媛才發現桌上的禮盒少了兩隻,景繇夫婦送的禮物不見了。見小影又不在房中,她暗暗思量,這傢伙不會真的拿去賣了吧?
下了樓,看見樓前突然多了一株雪松與一株臘梅,她心中一疑,昨夜回來時還沒有這兩樣。招來樓中侍女一問,原是小影早上帶着她們去格政院和恩霖園搬回來的。阿媛心中瞭然,不由對小影說服景繇夫婦將那貴重無比的禮物換成這兩株植物的本領佩服得五體投地。
日子一下子又平和正常起來。
小影和阿媛每天仍然去青湖藥堂義診,景澹依然每天親自給她們送飯。景嫣和景蒼依然不愛說話,王府裡依然平靜祥和。
然而,外面卻似乎不那麼風平浪靜。
聽說,月前,殷羅國的兵馬大元帥梅瑾被下僚揭發意欲謀逆,梅氏一族四百餘口皆獲罪被斬。同月,殷羅國六皇子宴逍被國君冊封爲太子,成了殷羅的皇儲。
聽說,在十一月的冬狩中,七皇子姬申在林場被刺,所幸未傷在要害,國君姬琨震怒,下令嚴查,整個盛泱從高官到百姓人人自危。
聽說,平楚北部發生嚴重的災荒,糧食緊缺,爲購糧和賑災,平楚丞相和財政大臣在朝上激烈衝突,甚至一度演變成朝下的流血鬥爭,最後還是國君親自出面協調,才讓雙方停止了干戈。
洲南王府雖然偏安一隅,但作爲一方政治勢力,這些消息倒也爲其帶來了不少麻煩。殷羅國冊立皇儲,作爲一國友鄰,百州四個藩王要備上禮單交與朝廷讓使者一同帶過去祝賀。姬申遇刺受傷,四個藩王要備上禮物派專人前去探望慰問。平楚鬧災,四個藩王要向朝廷交納比往年更多的稻穀食糧,以供朝廷邦交之用……
於小影而言,影響卻只有一個,景澹太忙了,不得不改由侍女來給她和阿媛送飯。
年關將近,洲南地處南方,並未落雪,不過天氣卻還是一日日冷了起來。景澹送的那件裘衣果然是極品,小影穿上之後,竟然絲毫也不畏冷,每天像一隻白狐狸一樣上躥下跳。月前,她在青湖藥堂後院闢了個小間,清閒的時候便躲在裡面煮什麼東西,有時惡臭刺鼻,有時卻芳香襲人,阿媛很好奇,但她卻不讓阿媛靠近,更不讓她沾手,只說在研究藥石。阿媛知道小影做事一向有她自己的道理,也不強求,小影呆在後院時,她便獨自一人在櫃上看門,有病人來時纔去喚小影出來。
可是最近,她卻發現小影有些不正常起來,她開始經常走神,動不動就發呆,也不如以前那樣活潑好動,竟日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樣子,有一次,差點給病人配錯了藥。
阿媛知道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問她,她卻總是說天氣太冷了,然後發一個呆,便不再多言。
如此過了十幾天,阿媛正想着是不是該去和景澹他們反映一下小影這不正常的境況,她卻又突然活潑起來,青湖藥堂的後院又開始一會惡臭一會奇香,有時候是既臭且香,阿媛在掩鼻的同時,心裡卻放下了一塊大石,不管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只要小影能恢復常態,那就證明她已走出了那片陰影,還有什麼能比這更令人寬慰的呢?
臘月中旬,氣候異常寒冷。這日傍晚,天已擦黑,阿媛搓着凍僵的小手,一邊向門外空無一人的街道張望一邊想着該去叫那個製造了一下午臭氣的傢伙關門回府了,她剛剛走到門邊,想把那不斷吹進寒風的門給關上,門外牆角卻突然閃出一個人影,天色昏暗,加之阿媛一開始並未料到門外會有人,那人影驀然閃出,倒將阿媛嚇了一大跳。
阿媛一邊暗暗平復着受驚的心緒一邊打量這個驀然冒出來的人,是個女孩,十四五歲的樣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腳上一雙漬滿污垢的繡鞋堪堪欲破,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稍顯驚慌地四處看着。
阿媛原以爲來了個討錢的小叫花,但看她那水汪汪的眸子和纖細的雙手又覺得不像,這女孩容顏雖然憔悴,卻不同於窮苦人家孩子的面黃肌瘦,衣袖破損處露出的肌膚透着白膩。
“這位姑娘,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看她衣衫單薄地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阿媛起了憐憫之心,一邊讓她進屋一邊給她倒了杯熱水。
這女孩也不掩飾自己窘迫的境況,一進屋便膩到櫃檯前的炭盆邊,蹲下身子極力的想溫暖自己的全身。目光在櫃檯後面的藥櫃上掃來掃去。
阿媛將水遞給她,她站起身,收回目光,輕聲道:“謝謝。”
“姑娘,你可是要抓藥?”阿媛見她不停地看身後的藥櫃,便出言相詢。
那女孩聞言,張了張小嘴,卻欲言又止,似乎有甚難處,小手在茶杯上摩了半晌,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的小物,目光閃閃地看着阿媛,試探道:“大夫,我是要抓藥,只是,我現在身上沒有銀子,我能不能將這枚玉佩當藥資押在這裡,日後拿雙倍銀子來贖回,行嗎?”
阿媛從她手中接過那個布包起來的玉佩,打開一看,玉是好玉,潔白細膩,雕工也很精湛,刻出的畫眉栩栩如生,只可惜,如此好的一枚玉佩,碎成了兩塊。
阿媛噗嗤一笑,欲將玉還給那女孩,不料那女孩卻急急後退一步,神情甚爲惶急道:“大夫,我知道這玉碎了,可是,它對我很重要,我一定會來贖它的,求求你賒我藥吧,若是你也不肯賒給我藥,那他就……就要……”說到此處,女孩凝語哽咽,淚珠兒似憋了許久似的簌簌而落。
阿媛忙掏出懷中手絹,一邊給那女孩拭淚一邊道:“姑娘,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青湖藥堂本來就是義診的,這玉對你既然如此重要,你就好生收着吧。你把藥方給我,我給你抓藥。”
女孩驀然擡頭,淚珠兒還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問:“真,真的嗎?”
阿媛笑道:“還哄你不成?”小手一伸,道:“方子呢?”
那女孩忙忙地止住了淚,收了玉佩,小心地藏入懷中,擡眼看着阿媛,道:“大夫,方子我還沒有,你可以給我現寫麼?”
阿媛一愣,“病人不在,我如何給你現寫?”
女孩道:“我給你描述,他受了刀傷,還有箭傷……”
“等等,你先喝點熱水,我去給你叫真正的大夫來。”阿媛頭大地向後院跑去。
不一會兒,裹着雪白裘衣的小影打着哈欠從後面轉了進來,擡眸淡淡地看了堂中女孩一眼,道:“是你要轉述病情開方抓藥?”
女孩忙不迭地點點頭。
“那你說吧。”小影懶懶地爬上凳子,往櫃檯上一趴,支着下頜看她。
女孩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轉眸看了看小影身側神情溫和的阿媛,才鼓起勇氣,道:“他受了很嚴重的刀傷和箭傷,流了很多血,現在,現在額頭很燙,我來的時候,好像已經昏迷過去了。”
“哦。”小影點點頭,仍然看着她。
女孩有些不明所以,期期艾艾地問道:“大夫,那個,可以開方了麼?”
“說完了?好。但是要開方,我還要了解得更詳細一點,他幾歲了,受傷之前有沒有別的病症?他身上受了幾處刀傷?幾處箭傷?刀劍上是否有毒?流了多少血?一碗?一盆?還是一桶?傷口有沒有發炎潰爛?額頭究竟有多燙?像你手裡的茶杯那麼燙,還是像炭盆那麼燙?暫時先問這麼多吧。”小影從櫃上拿過紙筆,看着女孩。
女孩小手絞着破爛的衣角,憋了半天,低頭道:“大概,大概……”
“請你不要用大概二字,治病救人,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如果你想救他,請給我準確的回答。”小影打斷她道。
女孩擡起頭,大眼中又開始眼淚汪汪,小聲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