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官道和後世的國道,其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沿途補給。
正所謂要想富先修路,如果一個地方緊挨着道路,那麼靠着這條路,它就可以富裕起來。
官道一詞的出現,是因爲最早時候修建的道路,就是爲了方便官員來往於各地辦事,亦或官府手工業產品的運輸,還有軍隊行軍等,都是公家行爲。
後來隨着社會發展,貿易開始興盛,行走在官道上的大部分是商隊,尤其是兩京走廊這條線,異常繁華熱鬧。
那麼身處這條線上的縣城和村莊,就吃到紅利了,一口水井就能讓你發家致富,而把持水源的,都是本地的地瘩流氓。
首先我們要知道,驛站是官方機構,裡面可供住宿的房間,只有非常少一部分是可以提供給商旅的,而且價格高昂。
民間商隊爲了節約成本,也不願意住在驛站,那麼住在哪裡呢?就是沿途的一些村莊。
而這些村莊從商旅身上賺的錢,有一部分是需要上交的,上交給誰呢?上交給刑部專管關稅審查的司門司。
司門司在這些村莊都留着三五個人,專門負責收錢,這類錢屬於刑部自收自支的一部分,不會上繳國庫,所以收費標準一直在改變。
商隊流量大的時候,少收點,流量少了多收點,要保證其收繳上來的總量不變。
他們的收錢對象不是商隊,而是村莊,因爲他們沒有收稅的資格,只有監督和審查權,所以他們收的這個錢,不是稅,更像是治安費。
眼下新豐縣至長安的馳道上,商隊和貢品隊伍已經是絡繹不絕了,如果聖人回京,那麼中樞會第一時間傳達下去,矚附兵部肅清官道,供聖駕回京。
那麼那些半道上的商人,就會全部進入沿途村莊,由兵部派人戒嚴,直等到禁軍通過之後,纔會給他們放行。
但如果他們沒有收到消息,那麼大概率會與禁軍撞上,直接造成交通擁堵。
官道沒有多寬的,基本等同於後世國道的一半,供兩輛馬車交錯通行,就是官道的標準。
正月剛過,新豐驛的老大韓混,就已經親自帶人來往於各個村莊要點,張貼布告,大概意思就是,未來不確定的某一天,道路上的所有商隊都必須進駐村莊讓行。
至於爲什麼,村莊內的一些老人很清楚,但是他們不敢說,因爲說了,就是暴露聖人儀仗。
韓混是新豐縣兵曹參軍,這個職位在別的縣,職責一般,但是在新豐縣,管着新豐驛這座大型央企,所以權力巨大,新豐至長安,就是他管着的。
「運河改道,全都走陸路了,」一名屬下在韓混身邊發牢騷道:
「三條道,因爲馳道收的錢最多,所以刑部那幫人將人全趕到這條路上了,
只想着撈錢,也不管我們好乾不好乾。」
韓混淡淡道:「各家管好各家的事,別發牢騷了。」
三條路,就屬南邊的馳道最是擁擠不堪,一來這裡本就是主要商道,有收稅的關卡,可爲商旅提供方便的村莊較多,收入較爲豐厚。
北面的御道,荒山野嶺的,補給的地方太少,而且路況不好,貨物太沉的話在有些路段不好過。
至於中央官道,眼下大多爲修建運河的勞工通行,以及入京的主要糧道。
三條路,特色分明。
韓混現在已經處於半躺平狀態,就等着新豐驛徹底搬至渭南之後,想辦法改遷別處,他是不想再管驛站了,水太深,壓力太大。
「楊齊宣眼下是在潼關對吧?給他傳信,控制一下進入關中的商隊數量,」韓混深沉道:
「照眼下這麼個情形,肅清官道的難度也太大了。」
楊齊宣就是李林甫那位女婿,如今是司門司老大,管着關卡籍賦的審查,是審查,不是收稅,他們就是個監督的。
如今楊齊宣也爲難啊,商隊不是他能卡的住的,只要洛陽那邊一直在放,他在潼關就堵不住,堵的太狠只會出現一種情況,騷亂。
潼關這地方地理位置特殊,你還繞不過去,官府又堵着,你是沒吃沒喝挨着凍,沒有任何補給的情況下,騷亂隨時可能發生。
而洛陽往潼關的商隊總量,以前是韋堅說了算,眼下韋堅沒了,韋抱貞仍在勉強接手當中,各個環節都非常混亂,那麼這個時候可以控制商隊總量的,就是洛陽。
李齊物眼下還說了不算,說了算的,是武家三虎。
薛和露已經寫信給洛陽,囑咐武崇謙丶武崇暉丶武崇延三兄弟,揹着李齊物,在四月份之前,都要放寬商隊通行,加大流量。
這樣一來,馳道這條線上,不堵也得堵了。
曹日升在十王宅權力巨大,在宮內也有一定影響力,但是在長安,可就不太行了,畢竟他輕易不會離開自己管着的那一畝三分地。
少陽院近來進進出出的人,與往常比並沒有什麼兩樣,但是眼下曹日升在加派人手監視之後,還是發覺到一些不對勁。
因爲他的人告訴他,少陽院離開十王宅的人當中,有些人的行蹤跟丟了。
在長安,跟蹤一個人並不容易,何況還是沒長鬍子的跟蹤你,更容易讓你生出警惕之心,所以跟丟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眼下這個時刻,曹日升不能允許跟丟的情況太多。
於是他從右威衛借了一些人手,加強監視,從而得知,與少陽院接觸的人當中,有人在碰面之後,便直接離京了。
一旦離京,他可就管不了了,不在他的權力範圍之內,所以他將消息第一時間傳遞給李。
而李瑁自然不會管,我巴不得他送出消息,怎麼可能攔着他呢?
當然了,過場還是要走的。
二月初七,兩人在長樂坊碰頭,曹日升詢問道:
「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消息?」
李瑁搖了搖頭:
「沒有,要在長安以外尋一個人,如大海撈針,我派出去一百多人,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別的王宅,平日沒有那麼多人出入吧?爲什麼就少陽院例外,一應所需,你們監院不是都可以提供嗎?」
曹日升皺眉道:
「也不是所有東西,監院都可供應的,金銀首飾,玉器香料,我們可拿不出來,如今那個杜良娣極爲得寵,她的奴婢經常出入裡坊,外出購置家用,就是與她的女婢私下碰面的一個人,匆匆離京去了,不會有什麼圖謀吧?」
李瑁裝傻道:「應該不會吧,一個奴婢能有什麼圖謀?太子還能交代一個奴婢去辦事?其它方面呢?有沒有什麼特殊的情況發生?」
曹日升笑道:「其它的不都告訴你了嗎?太子常去東宮,宮內的內侍告訴我,太子是去見的飛龍軍,不過你不用擔心,太子不會用飛龍軍對付你,這支衛隊,輕易不能離開東宮,除非你自己找上門去。」
「我自然是不敢的,」李瑁笑道。
輕易不能離京,不代表永遠不能離京,飛龍軍如今是太子的親衛隊,如果李亨出城迎駕,是可以帶上的,名正言順。
而且這支隊伍在李嗣業的調教下,戰鬥力要比其他衛府強不少,李亨若要幹大事,必然用的着飛龍軍。
曹日升道:「能說的不能說的,我可是都告訴你了,你自己不當回事,到時候別怨恨我。」
「我只會怨我沒本事,」李瑁文問道:「華清宮那邊怎麼樣了?安祿山住在哪?」
曹日升呵呵道:「瞧瞧,得寸進尺了不是?告訴你十王宅的事情,我已經是破例了,驪山那邊你也敢打聽啊?」
「我打聽的是安祿山,我又沒打聽別的,再說了,安祿山的事情不還是我告訴你的嗎?」李瑁道。
曹日升一想也是,猶豫片刻後點頭道:
「據說他還走不了,長安這邊很多事情還沒有處理完,得等到中書門下議出一個結果,上奏聖人之後,再等批覆。」
李瑁點了點頭,看樣子李林甫還是配合他了。
他當時請李林甫幫忙的時候,對方有些不情願,因爲李林甫是非常迫切想要將裴寬給弄回來,他也是擔心夜長夢多。
基哥做事的特點就是這樣,一切都是中書門下擬定之後,他再批,很少會自行決定一些事情,因爲如果錯了,中書門下擔責,沒他的事。
裴寬出自中書省,伺候過他一段時間,如果他自己主張調回裴寬,有損與裴寬之間的主僕之情,如果是中書門下的奏請,裴寬只會恨李林甫。
皇帝就是這樣,得罪人的事情,總是交給別人去幹,他躲在背後搞平衡。
「安祿山離京之前,請我派兵護送,」李瑁爲曹日升斟酒道:
「我不想出面,所以請蓋擎幫忙,安胡子很謹慎啊,說不定會請求聖人,派兵護送他一程。」
「什麼一程啊,送到家,」曹日升隨口答道,但是他瞬間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趕忙轉移話題:
「忘了跟你說了,少陽院所有的韋妃舊物,前幾日被太子一把火給燒了,住過的庭院也被封禁起來,唉....潁川王(李個)的日子不好過了,太子似乎打算送至百孫院。」
李瑁也跟着嘆息一聲:「虎毒還不食子呢,他也太涼薄了。」
嘴上這麼說,李瑁心裡卻在感嘆基哥對安胖子挺夠意思啊,看樣子他看重的還是河北的賦稅,至於河北的問題,似乎並不放在心上。
做事情,必須思慮周全,李瑁擔心安祿山走得早,從而設法拖延時間,這種做法是對的,萬一人家真走的早,萬一吳懷實只是送一截呢?
雖然事實並非如此。
華清宮這邊,就算沒有李林甫,高力士等人也不會讓安祿山早走。
因爲聖人雖然要用安祿山,但是安祿山下去該怎麼做,是需要灌輸給他的,
而李隆基這裡,除了李林甫的制約外,還需要另外一條線拴住安祿山,這條線,
就是駙馬張咱。
這叫雙管齊下,他不可能讓安祿山只遵從李林甫的吩咐做事,還需要另外一個人,與安祿山建立溝通渠道。
自己的女婿自然是最合適的。
安祿山這幫人,全部被安頓在新豐縣城,除了安祿山父子之外,其它人連進入華清宮的資格都沒有,而安祿山和安仁行則是每日清晨進入華清宮,傍晚纔回去。
宮內半山腰西面,有兩個建築羣,一個叫做觀風樓,聖人鬥雞走狗的地方,
一個叫做重明閣,居高可北瞰新豐縣境。
安祿山剛剛陪聖人在觀風樓鬥雞,過後,聖人和貴妃要休息,於是韋陟等人將安祿山父子帶到了重明閣。
幾人相繼落座之後,韋陟率先開口道:
「聖人對你印象極好,私下也是稱讚有加,虢國夫人也總是幫着你說話,說裴寬在河北總是欺負你,裴寬的事情咱們先不提,我問你,范陽重地,若是託付於你,你會怎麼做?」
安祿山故作一驚,趕忙起身道:
「卑職不過一胡人,能得聖人信賴,何其之幸,然能力不足,德行欠缺,屬實不敢窺竊范陽,韋侍郎這個問題,卑職無法回答。」
張增在一旁笑道:「祿兒言重了,別總是卑職卑職的,你現在是平盧節度使,不是平盧兵馬使,論級別,比我們還高。」
平盧節度使是從三品,但地位確實不高,因爲剛被剝離出來,朝廷對這個藩鎮的認可度很一般,而且永遠都會一般,因爲地盤太小了。
別說是平盧,就是裴寬,也不會在韋陟面前瑟,中書侍郎正四品,但是你完全可以當他是正三品看待。
安祿山趕忙道:「在幾位上官面前,祿兒永遠都是卑職,只恨此身非漢,但卑職這顆心,永遠忠於聖人,忠於大唐。」
本來呢,朝廷的官員總是胡兒胡兒的叫他,這是一個帶着貶義的稱呼,因爲是個鬍子嘛,李隆基呢,當下要用安祿山,於是改胡兒爲祿兒,算是將這層貶義給抹去了。
刑部侍郎崔笑呵呵的看向他哥中書舍人崔琳,道:
「這份謙遜,倒是頗類我華夏之風,祿兒的祖上倒也會挑地方,偏偏就選擇了我儒學最盛之地。」
這兄弟倆就是出身清河崔氏,河北頂級門閥。
在大唐,甚至南北朝時期,河北都自稱是儒家正統所在,爲什麼呢?因爲那時候的北齊是姓高的漢人做主,北周是鮮卑宇文政權,而北齊的地盤也包含了山東,在當時是打看漢人止統旗號的。
結果沒想到,被另外一個漢人將這個正統的名頭給搶走了,而且發揚光大,
那就是隋文帝楊堅。
韋陟聽到這句話,頗爲不屑的撇了撇嘴,因爲他們老韋家,當年就是依附宇文家的,被河北那幫自翊爲漢室正統的門閥,視爲漢賊。
「聖人已經賜名慶宗,有意在長安幫你尋摸一門親事,此番回河北,慶宗就不必走了,」張咱朝着安仁行笑道。
給胡人賜名,一直都是李唐皇帝的習慣,賜的名字一般也很有含義。
安祿山的名字,是從突蕨軋葷山(yaluoshan)一詞諧音過來的,不是個正經名字,鬍子的氣息很濃厚。
而慶宗,一看就是個漢名,慶指福澤,宗就是祖宗,你的祖宗福澤你,所以你小子運氣好,爲朕所用。
李隆基這次賜名,不單單給安仁行改了,也給他弟弟改了,因爲他們兄弟倆是安祿山的正妻康氏所出,在漢人這邊被認爲是嫡出正統,所以老二安仁執被賜名慶緒,意思是你祖宗給的福澤,你給繼承了,緒,是緒的意思。
安祿山連忙帶看兒子朝看觀風樓方向行禮謝恩。
他心裡很清楚,兒子是留下來當人質的,這樣朝廷纔會對他這個鬍子放心。
「今後我家大郎,就全靠張郎中提攜了,卑職就全交給您了,」安祿山一臉賠笑道。
張咱微微頜首:「放心,我會幫你管教好他。」
見到話題越扯越遠,韋陟趕忙拉了回來,道:
「范陽之積弊,朝廷這邊是非常清楚的,裴寬有心改革,但是呢,朝廷對他有更好的安排,所以有意將范陽交給你,當然了,在此之前,朝廷還是需要知道,你究竟合適與否,我問你,你認爲范陽的問題,在什麼地方?」
安祿山這時候,就不會再推脫了,再推就沒意思了,遭人煩,而他知道,接下來的回答如果不能讓眼前這幫人滿意,范陽照樣輪不到他。
於是他道:「范陽的問題,出在漢胡混雜,因而導致軍閥林立,有派系之爭,張公在世時,務求雙方均衡,減少衝突,以維持長久局面,裴節帥上任之後,重漢而輕胡,以至於摩擦紛爭層出不窮,卑職以爲,歸附之胡人,亦應視爲漢人,不應有漢胡之分,只需多加教化,自當融合。」
韋陟與崔琳對視一眼,紛紛點頭。
眼下的大唐,已經不具備排外的能力了,因爲歸附的外族太多了,而華夏自古以來,都是海納百川,所以依附進來的外族到最後,都會融入中原,比如鮮卑族。
華夏的五千年曆史,就是漢族不斷在融合少數民族的一段文明進程史,因此而促成基因多樣化,人種進化的更爲先進。
種族進化最完美的人類,就是東亞這隻兔子。
韋陟他們就是負責考覈,安祿山到任後,是否是有效執行朝廷的政策,這段考覈,需要時間,因爲他們還要灌輸和指導安祿山治理地方的理念和能力,所以安祿山想早點走,也走不了。
可以理解爲,地方官員來那什麼學校進修來了。
自打崔圓返回華清宮之後,李瑁便總是來他家裡,跟他妹妹私會。
男人嘛,會在某一段時期特別鍾情和癡迷於某一個女人,這叫新鮮感,至於這份保鮮期會有多久,因人而異。
而男人,也會在一生當中,癡情於某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多半是得不到的。
但隨着崔姬來了月事,李瑁也只能被迫暫停偷腥。
他眼下的心理壓力非常大,整夜整夜的失眠,每天晚上,幾乎都是每隔一個小時就會醒來一次,直接導致了他白天也沒有精神。
再這麼下去,他都擔心自己會猝死。
這可是造反啊,殺爹殺哥,幹成了什麼都好說,幹不成呢?郭淑丶韋妮兒,
兩個兒子,一家老小全都得完蛋。
上一次見李林甫,對方就看出他的精神有些不對勁,導致李瑁再也沒敢去平康坊,就怕李林甫懷疑。
因爲在別人眼中,他是一個非常穩重的人,遇事從不慌亂,鎮定自若,如果一下去這麼反常,別人很容易會琢磨:他是不是有很重的心事?
不過他前幾天,找到一個平復情緒的好辦法。
那就是去咸宜家裡,府內西側的方亭靜坐,咸宜也不知道他哥爲什麼喜歡來這裡,也沒有多問,因爲她現在忙着在教導兒子。
公主宅西邊,隔着幾座建築,便是感業寺了。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李瑁每當坐在這裡的時候,腦子裡就會想起韋妃,一個無論出於世俗倫理還是自身情理,都不該去得到的一個女人。
他也很奇怪,爲什麼每次想到韋妃的時候,總是會讓自己內心平靜,到底是出於何種的心理因素,他不知道。
總之,對治療他的失眠,很有效果,也會讓他整個人輕鬆很多。
韋妃,真的是他的白月光,他終於理解了李林甫,武落庭就是李林甫的一劑心藥。
呆了足足一個時辰,李瑁起身離開。
當他的車隊即將離開公主府所在巷弄的一瞬間,巷子的另一頭,韋妃提着一個小匣子,緩緩步而來。
李瑁當然沒有看到韋靜照,而韋靜照卻認出了李猖的馬車。
她很想喊一聲,叫停李瑁打個招呼,畢竟兩人也有很久沒過見面了,但是她的內心告訴她,不能這麼做。
於是她幽幽嘆息一聲,來到公主府外的大門,在家僕的引領下進入宅內。
她找咸宜,純粹是找個說話解悶的人,畢竟感業寺裡的氣氛,真的很讓她室息,她本非修行之人,卻誤入修行之門,自然顯得格格不入。
而從這天開始,韋妃每隔一天,就會來找咸宜。
她究竟是找咸宜解悶,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