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捱了揍,傷的倒也不重,畢竟是金吾衛,地痞們在下手的時候,也不敢真的砍,很多都是意思意思砍在了盔甲最堅硬的地方。
這種事情大家心裡都清楚,真要是被你砍傷或者砍死,被報復的肯定還是你,民不與官爭,這是生下來就懂的道理,也是這輩子時時刻刻在規避的風險。
徐少華帶着二十名金吾衛進入大安坊,查找元兇。
韋昭明只是勸李瑁不要在意,可沒有說人家金吾衛不會找後帳,自家衙門的人被自家的馬仔給揍了,面子跌大了。
那個地痞頭子口中的王大郎,便是大安坊某一片的負責人,他也跟着來了,
而且第一時間找到了那個地痞頭子,帶人去見了高見。
一間窯子裡,徐少華大馬金刀的坐着,望着垂頭喪氣的地痞頭子李十二郎道:
「我們這身皮,你不認識?」
「認識,」李十二郎道。
徐少華呵呵道:「那就有意思了,明知是上官,還敢動手?怎麼?右金吾管不了這裡了?」
「這......」李十二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求助的看向王大郎。
王大郎趕忙幫腔道:
「一時誤會,意氣用事,都是自己人,說和說和算了,李十二管着這一片有四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高郎是輕傷,他們折了四個人,就此揭過去吧,日子還要照常過。」
不管怎麼說,河西這幫人畢竟來長安的時間不長,在右金吾根基也不穩,眼下頭子王人傑又去了龍武軍,徐少華平日少言寡語的,與別人相處的也很一般。
而王大郎是地道的長安人,李十二郎是他罩着的,自然是要護短。
徐少華冷笑一聲:「我兄弟的事情,不能這麼輕易就算了,看高見怎麼說他要是咽不下這口氣,這個人呢就不能留着。」
說着,徐少華起身朝王大郎道:
「他要是找不見了,我找你。」
隨後,徐少華便帶着人走了。
他這個人是很猛,下手也狠,但並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在軍中,不懂人情世故的,是升不了官的。
他知道李十二郎地位雖低,卻關乎着右金吾在大安坊的控制。
這座被很多人盯上的裡坊,不只有金吾衛的人,但凡有巡查京師職責的衛府,在這裡都扶持有地頭蛇,包括那些世家大族以及各個衙門。
如果拔了李十二郎,右金吾在大安坊,可就沒有可以指派的馬仔隊伍了。
搶走隋王玉佩的那個人死了,便已經算是有所交代。
等人走後,王大郎一巴掌扇在李十二郎臉上,惡狠狠道:
「豁出我的老臉,才保全了你一條命,跟着你一起拾人低下,我都臉紅,準備些財物,等我跟人家高郎約個地方,你給人家賠禮道歉去,也不看看他是誰的人?河西來的現在都不好惹,隋王可不在十王宅了。」
李十二垂頭喪氣道:
「日子越發是過不下去了,我手底下養着幾百號人,全靠我一個人張羅吃食,自打劉郎被奪了軍籍,半條街現在都不聽我們的了,長安縣衙見我勢微,已經將手伸進我的地盤,王大郎,你得跟衙門交涉一下啊,早年就劃好的地盤,咱們不能讓出去啊。」
「弱肉強食,大安坊是什麼地方?多少人盯得眼晴都紅了,你以爲我能進的了縣衙的大門?」王大郎嘴笑道:
「我在金吾衛也不過就是個校尉,你這番說給我聽,不如說給剛纔那位,人家比我官職高,後臺也硬。」
李十二郎無奈嘆息一聲:「可我已經得罪人家了....,
實際上,別說李瑁沒有當回事,高見自己都沒有當回事。
因爲心大了,已經不會將地瘩流氓放在眼裡了,跟着隋王混的河西兵,已經有好幾個在長安做官了,剩下的也已經開始排隊,見識了長安的繁華,高見難道就不想混個官噹噹?
沒有後臺的話,這點念想也就不會有,但眼下的後臺可硬着呢。
所以當高見在佈政坊見到李十二郎的時候,他第一時間都沒有認出對方,沒辦法,在長安見的人太多了,不是每張面孔都能被他看一次就記住。
「噢~你是那誰?」高見肩上有傷,左臂不能動,靠一條牛皮帶掛在脖子上託着,剛剛散值,正要找個地方吃飯,被王大郎給叫到了一條巷子,見到了一臉愧疚的李十二郎。
李十二不好意思道:
「實在是誤會,都是小人的錯,高郎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一回吧。」
高見笑了笑,看着對方肩膀上揹着的沉甸甸塔鏈,道:
「按理說,你也是一方豪傑了,怎麼就這麼沒有眼力勁?攜玉者多爲貴人,
誰都敢搶啊?」
王大郎在一旁解釋道:「不單單是他,換做其他人也是這樣,大安坊就是這個規矩,你只要帶着貴重之物進來,看好了,那就是你的,看不好,那就不是你的,這一點,長安是人盡皆知的,高郎應該也聽說過,所以進坊者多衣着樸素,
財不外露,那個人既然帶着玉進來,多半是個生人,李十二這才下手,但如今看來,應該來歷不小。」
李瑁被搶走玉佩之後,他身邊的隨從第一反應是保護李瑁,而不是去追人。
因爲丟了一塊玉對於李瑁來說,毛毛雨,他的人身安危纔是第一位,而身邊隨從的首要職責,是李瑁不受傷害,而不是去追擊小偷強盜,敦輕敦重,大家都理的清。
所以高見第一時間去追人,讓李十二誤認爲這個新來的河西金吾不懂規矩,
從自己人手裡搶吃食,這才起了紛爭。
李十二也趕忙將身上的裕拿下來,苦笑道:
「二十貫,不成敬意,還望高郎不要跟我一個粗人計較。」
高見呵呵道:「你自己留着吧,我剛纔在衙門也聽人說了,你們現在也不好乾。」
李十二還是上前,想將裕放在高見沒有受傷的右肩,卻被高見一閃避開,
只見他神情不滿道: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不是跟你客氣,咱們也算不是不打不相識。」
王大郎笑道:「收下吧,你不收,這事無法了結啊。」
高見笑看從懷裡掌出一塊玉佩,在李十二面前晃了晃:
「這塊玉已經賞我了,我不吃虧。
李十二這次纔算是親眼見到了這塊玉,雙方爭鬥的時候,他壓根不知道手下搶來的玉是什麼材質,如今一看,半個巴掌大的紅皮白肉羊脂,這尼瑪不是一般人可以佩戴的。
能隨便拿玩意賞人的,更不是一般人。
王大郎也反應過來了,驚說道:
「失主究竟是何方神聖?」
「虧你還在右金吾任職,」高見呵呵一笑,拍了拍王大郎肩膀,就這麼走了。
李十二不傻,基本猜到被搶的人是誰了。
「你呀你,」王大郎一臉氣急敗壞的指着李十二腦門道:
「你們家祖墳是不是出問題了?命衰到這個地步,趕緊派人回去看看吧,你這顆腦袋現在已經掛在空中了,保不準哪天就不是你的了。」
李十二汗流滿面,本能的嚥了口唾沫之後,二話不說追着高見去了。
高見呢,自然不會計較,但是他不清楚隋王到底會不會計較,於是看在對方還算誠心的份上,給李十二支了個招,去安興坊隋王宅門口跪着去。
他這個簡直就是主意,河西來的不懂長安的規矩,王宅門口是讓你隨便跪的嗎?
李十二也傻,還真就聽了,結果還沒走到門口呢,就被看守在門外的王府衛士幾棍子打趴下了,最後爬着出了巷子,又被裡坊的坊吏圍毆了一頓,扔出了安興坊。
安興坊平時進出的貴宅下人還是不少的,所以一開始坊更以爲李十二是哪座貴人宅的護院奴婢,沒有上前盤問,結果隋王宅衛士敲了一頓之後,知道不對勁了,這才趕來又揍了一頓,李十二差點死在這裡。
別看他在大安坊算個人物,在北城,就是個小螞蚱。
而與此同時,東市的一座酒樓內,長安惡錢集團話事人,碰頭了。
一座很大的奢華包廂,這裡平時不接待客人,只爲了大家碰頭的時候開會用「我說竇銘,有意思嗎?大家等了半個時辰了,她還沒到?」洛陽元瑋呵呵道:
「洛陽的架子,擺長安來了。」
老元家在洛陽,幹不過老武家,吃了不少虧,所以兩家雖然都是以洛陽爲地盤,但平日鬧得挺不愉快。
裴幼卿則是低頭撫弄着手背上的一道傷疤,道:
「耐心點吧,婦人出街是要麻煩點,你也不是第一次跟她打交道了,我在洛陽的時候反正是習慣了,她架子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武明堂是特別在意自己形象的,雖然她天生麗質,不打扮也很好看,但是呢,公衆場合,她必然是要捌飾一番的。
女人化妝確實費勁,不像男人,擦把臉就能出門。
竇銘勸道:「諸位都耐心點,半個時辰便着急了?這樣的性子可要不得。」
也就是這時候,門外有人通報,裴夫人來了。
武明堂喜穿白衣,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今天不是,而是一身暗紅色的寬大禮裙,而且少見的酥胸半遮,高挽的髮髻上面珠光寶氣的,在燈燭的映照下,反光又刺眼。
硃紅是皇后衣,暗紅是三品夫人衣,顏色有區別的,硃紅更爲耀眼。
嗣虢王李巨看的眼睛都直了,一眨不眨,結果被身旁的王存良拽了一下:
收斂點吧。」
李巨反而笑道:
「我並非貪色,只因花開正豔,若不及時欣賞,倒顯的不解風情了。」
這句話,武明堂自然聽到了,笑了笑,在竇銘的引導下緩緩坐下,環顧衆人,道:
「可以開始了。」
衆人面面相,什麼意思?真當你是老大了?
元瑋第一個開口道:
「你的事情,竇銘跟我們打了招呼,按理說,這事是薛大郎管着,我們跟你說不着,但是他畢竟不在長安,你代爲理事,勉強也還說的過去,但不知關於惡錢的事情,夫人懂得多少?」
他這番話其實挺不客氣的,畢竟兩家在洛陽的矛盾,完全是擺在明面上的。
武則天時期,武家在洛陽是一家獨大,橫上天了,一個武三思一個武承嗣,
堪稱武家雙壁,將李唐宗室都殺的支離破碎。
後來武則天還政李唐之後,元家本以爲好日子來了,結果武家跟李顯關係也非常好,還是倒不了,他們依然幹不過武家。
一直等到基哥登臺,武氏的牛逼人物被殺了個遍,元氣大傷,元家趁着這個功夫,趕忙爭奪洛陽利益,沒曾想又冒出來一個武惠妃,導致家族暫時陷入蟄伏。
武惠妃一死,元家直接在洛陽就跟武家幹起來了,誰又能想到,又碰上了武家三兄弟帶着薛和露丶武明堂起勢了,雙方殺的也是挺狠,互相都有損失,但畢竟還是讓武家三兄弟在洛陽站穩了腳跟。
六七十年了,元在家武家身上是吃的虧多,佔的便宜少。
而元瑋是清楚武明堂底細的,知道這個女人看似冰清玉潔,實則年輕時候利用美色,蠱惑了很多人,其中就有當年的權相張說。
「都是自己人,說話不要這麼不中聽,」嗣虢王李巨淡淡笑道:
「夫人既然在長安,那麼惡錢的事情自然就是夫人主理,今天在座的,不少從前都與夫人打過交道,本王可以證明,夫人深語惡錢之道。」
說罷,李巨看向武明堂:「咱們倆應該是怎麼論?」
武明堂面無表情道:
「你跟我論不着。」
李巨呵呵一笑,完全不覺的吃。
他們倆其實是有關係的,李巨早死的大哥李邕,正妻是韋皇后的親妹妹,而武明堂是韋皇后的親孫女。
但是呢,李邕也是個狼人,韋皇后敗亡之後,他將妻子給殺了,將首級呈給了李旦算是表忠心,也想着保住自己的兒子,結果被貶了,雖然後來又被重用,
但是兒子完蛋了,被貶爲了庶人。
所以李邕四十歲死了之後,虢王這個爵位被弟弟李巨給承襲了,因爲他的兒子已經沒資格襲爵。
正妻都殺,這樣的行爲是遭人鄙夷的,武明堂自然不願意跟殺了自己姨奶奶的人論關係。
「好了好了,大家議正事吧,」竇銘緩和氣氛道:
「戶部的帳,我不能跟你們說,只能告訴你們,當下形勢嚴峻,如今長安送往朔方的軍資,你們每天都可以看到,這已經是右相想盡辦法才籌集來的,眼下朝廷已經沒有開源的辦法了,那麼我們就成了辦法,是等着中書門下拿刀架在我們脖子上,還是主動幫人家緩解壓力,你們知道該怎麼選吧?」
王存糧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朝廷到底是缺錢還是缺糧,還是缺軍資?
」
「當下之急,肯定是糧草爲重,畢竟朝廷可以鑄錢,但若是按照當下的物價,朝廷也缺錢,缺錢就要降物價,那樣才能買得起,」韋昭明幫着解釋道:
「西北用兵,江南丶洛陽,已經算是掏空了,向來邊關用兵,民間必有囤積居奇者,洛陽和江南還是有糧的,但怎麼從他們手裡掏出來,辦法就是將所有貨物的價格全都降下來,降到他們不出手就可能爛在倉裡的價格,到時候他們不想割肉也得割。」
武明堂聽到這裡,終於開口道:
「人家也不傻,既然敢囤,不到最後關頭,就不會出手,你這個辦法,人家耗得起,朝廷耗不起,粟可以存九年,米可以存五年,洛陽四大倉,可以存十年,朝廷今年就要用錢,你怎麼耗?」
韋昭明道:「糧食確實可以存放很久,但新米和沉米的價格可不一樣,兩年米和三年米,價格也不一樣,難道他們眼睜睜看着新米變沉米,兩年米變三年米?」
武明堂頓時笑道:
「真要是鬧了饑荒,還管你是幾年米?能吃上米就不錯了,怎麼?王忠嗣要軍糧的時候,還要求必須是幾年米?我看你是長安待久了,沒有去過鄉野由間轉轉去,人家要是將所有新米和沉米混在一起,你買不買?不買就餓肚子,到時候看你怎麼選?就是混了沙子,你也得乖乖去買。」
韋昭明皺眉道:「事情沒有嚴重到這個地步吧?
竇銘趕忙道:
「天無常日,水無常形,江南萬一發大水,北方萬一鬧旱災,還真就有這麼嚴重,咱們總是要將這些也考慮進去吧。」
韋昭明點了點頭:「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
當下的大唐,處在溫暖期,南方降雨多,北方降雨也多,大面積旱災的可能性不大,小面積還是避免不了的,但是水災,那是絕對避免不了,一個長江一個黃河,這兩個老祖宗要是給你鬧情緒,你得拿舉國之力去兜。
爲什麼大運河在唐朝能用,到了宋朝就不行了,就是因爲唐朝雨量充沛,這就是爲什麼韋堅和李齊物要去清淤,你讓河道流通不暢,影響漕運事小,衝擊沿岸事大。
而衆所周知,華北平原就是黃河丶淮河丶海河丶灤河等主要河流塑造成的衝擊平原。
竇銘有心捧武明堂爲總舵主,於是藉着話道:
「夫人還是考慮的非常周全的,做事情要一絲不苟,一點錯都不能有,我們沒有改錯的機會,所以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都要預算在內,降低物價惟有一途,就是大量收回惡錢,今天要跟大家商議的,就是怎麼收,收多少的問題。」
良錢你肯定是收不回來的,你敢收,李林甫直接抄家殺人。
李巨聽了半天,一直沒有開口,此刻見大家都陷入沉默,第一個主動認領道「我先表個態,該收回多少,我這邊都認。」
竇銘直接道:「那麼三年間,你放出去多少呢?有沒有個實在數字?」
「你是覺得我不實在?」李巨皺眉道:
「達奚盈盈那邊不是都有帳嗎?」
竇銘搖了搖頭:「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本帳不是全部,我們沒有經過達奚盈盈放出去的惡錢,今天也要算在一起。」
「那我沒有,」李巨呵呵道:
「我可是沒耍心眼,也不敢耍心眼,我上面是誰,你們心裡都清楚,你們有那個膽子,我可是沒有,也沒有那個心。」
他的上面是褒信郡王李謬,那麼李的上面又是誰呢?
「我也沒有,」
「我也沒有,」
「我們也沒有...
司衆人紛紛自證清白。
竇銘無奈的搖了搖頭,看向韋昭明,這件事最難的地方就在這,誰也不說實話,誰也不想吃虧,畢竟他們只是家族惡錢的代表,上面有宗長管着呢。
這個時候,武明堂開口了:
「今晚來這裡之前,竇銘跟我交了個底,我呢,在洛陽的時候也管着惡錢的一些事情,今天我就先跟大家交個底,三年間,武家放出去的惡錢,走南曲帳進入關中的,二十五萬貫,不走帳進來的,二十一萬貫。」
元瑋目瞪口呆,倒吸一口涼氣道:
「你們玩這麼狠啊,我怎麼說長安的物價居高不下,這是被你們給推起來的啊?」
武明堂笑了笑,看向竇銘道:
「瞧見沒?這就是個雜種。」
「放肆!」元瑋拍案而起,怒道:
「背地裡幹了這種勾當,你也好意思罵我?呵呵...::.今天在座的可是都聽到了,你們武家不地道啊。」
說着,他看向衆人道:
「大家都來說說。」
結果呢,沒人搭理他。
竇銘冷哼道:
「這點錢就能推高長安的物價?你當戶部都是吃乾飯的?太府寺一個平準署,都能將這點錢給平了,你知道長安有多少錢嗎?我告訴你,單是對外貿易一項,每年進出的錢高達兩百萬貫,東西兩市一月的用錢量,都在七十萬貫之間,
整個長安的貿易,去年的總額是七百八十萬貫,你來告訴我,二十萬怎麼去推高物價?」
去年,朝廷的總稅收爲2700萬貫,而總開支爲3400萬貫,已經是入不敷出了至於流通全國的良錢和惡錢總額,朝廷根本統計不出來,但絕對是一個非常大的數字,而長安和洛陽,幾乎佔據了大唐貿易總額的五分之一。
韋昭明擺了擺手,臉色陰沉道:
「將達奚盈盈叫來,咱們趁着今日,好好的對對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