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裳眸中紅色消退, 臉上顯出淡淡的憂傷,“從記事起,我就和一羣乞丐生活在一起, 整日流落街頭, 過着衣不蔽體, 食不果腹的生活。那個時候, 我生命的唯一目標便是活着。直到有一天有一個男人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對我說,他是我的父親。”
紅裳的眉峰舒展,語氣變得柔和, 白琦安下心來靜聽。
紅裳脣角帶笑,“他是神仙一樣的人, 青衫長髮, 衣袂翩飛, 好看極了。他當時問我要不要給他走,我歡喜地點了點頭, 後來他便將我領進一個房子。他從來都是行蹤神秘,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長一點時間我都以爲他是一個神醫,因爲他精通醫術,那個房子外種滿了各式藥材。”
紅裳停頓片刻, 白琦好奇道:“那你父親究竟是幹什麼的?”
紅裳想了想說:“應該說, 也是算命的。”
白琦翻翻白眼, 雖然她不知現在的紅裳是不是瘋魔症發作, 可暫時似乎沒有什麼危險。
紅裳繼續說道:“後來他還帶回來一個男孩, 比我大,他讓我叫那男孩師兄。他不常來看我們, 最多半年來一次,來了之後便考那個男孩的醫術。最初我還以爲只要乖巧、聽話,好好學習醫術他就會多看我一眼。可是我想錯了,那是年紀小不覺得,後來才發覺他根本就不喜歡我。後來他發現我在偷學醫術,便痛打了我一頓,並讓我發誓再也不碰藥草。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在房子裡見過一本醫書。可是他卻將全部醫術都教給了那個男孩。”紅裳脣角勾起,露出一絲苦笑。
白琦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她發覺他們兩人有些相像,曾經有一段時間白琦很努力地讀書,想得到母妃的稱讚,可母妃表現的確實很冷淡,還是的白琦很傷心。
直到師父偷偷領着她去書房,從窗外看到母妃一遍一遍摩挲着她臨摹的字帖,眸中滿是靜謐的笑意。師父告訴她,有些人的愛藏得很深,不願也不能表露。當時她問:“那是爲什麼?那樣子不是很辛苦?況且母妃難道不知道我或許會因爲她的冷淡傷心?”師父當時笑了笑,說:“有些愛只能藏在心裡。等你長大後你就會明白了。”可是直到現在,白琦也不明白母妃那樣做的原因,但她知道母妃是在乎她的,這便夠了。
紅裳話鋒一轉,冷笑着說:“不過我後來雖然不再碰藥草,卻偷偷習了毒術,嗜毒如命,就等着與他的得意弟子一較高下。”
白琦點了點頭,他習了毒術,她知道;只是不知究竟是誰贏了,於是問道:“那究竟是誰贏了?”
紅裳視線轉到白琦身上,說:“他的愛徒中了我的毒,被我捉到過,你說誰贏了?說起來那個人你也認識。”
白琦一臉疑惑,紅裳緩緩說道:“他叫墨跡,人稱墨神醫。同樣是被他養大的孩子,他對墨跡是百般愛護,還將他畢生所成都傳給了他,卻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一眼。不知是該說我的那位父親偏心,還是該說我們墨神醫的手段了得。你說我如何不恨他們?”
白琦愣一下,沉默片刻,說:“墨跡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不過請問你的父親是不是叫寂川先生?他......他亦是我的師父。”
紅裳愣住,兀自笑了,“原來如此。他可以待那麼多人好,卻惟獨不願對自己的孩子好。還好他已經死了。”
白琦如遭雷擊,瞳孔一縮,急切地問道:“你說什麼?他,師父他怎麼會死掉?”
紅裳躲開白琦的手,說:“他死了,我親眼看着他死掉的。你是他的弟子,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死訊?他已經死了三年了。”
白琦只覺得耳朵一陣轟鳴,本能否決道:“你說謊,他每年好照常送給我生日禮物,況且,況且月前他還還來過京都。”
紅裳歪着腦袋,說:“是嗎?你確定這些都是他做的?”
白琦突然答不上話來,三年來,她只收到禮物,並沒有見到師父他人;月前見到師父時,他遠遠站着,自己隱身在陰影中,根本不讓白琦靠近,她根本沒有看清楚。
“可是,墨師兄說師父是去雲遊了。”白琦不願承認那個事實。
紅裳沒有反駁,只是冷笑着看着她。
白琦心中最後一點希望幻滅,是的,他完全沒有必要欺騙她。相反,若是師父不讓墨跡告訴她,墨跡便極有可能會隱瞞下來。
白琦頓時心如死灰,心如刀絞。師父真的不在了。那個在她生命中充當着重要角色的男人不在了。
從此不會有人對她說:“這個世界很大,有五湖四海,有冰川大漠”;
再也不會有人告訴她:“琦兒,你可以不會岐黃之術,可以不會兵法戰略,但是你不可以不心懷仁慈,不可以不珍愛他人”;
再也不會有人帶她去偷韻田酒肆的酒;再也不會有人領她去城南茶樓去聽戲。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還發生在昨天,似乎昨夜師父還與她一起坐在房屋上對月暢飲,可是現在卻又人告訴她,師父去世了,已經去世三年。
她從西陵郡來上京便是爲了尋找師父,這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情,她與段鳳鸞假結婚,她堅信着師父會來找她;她遇見墨跡,相信着師父是真的在雲遊諸國,總有一天會回來。可是一切幻想破滅。她多麼希望一覺醒來,師父會出現在他面前,笑着對她說:“琦兒,昨夜夢安好?”
白琦再也抑制不住心痛,悲傷的情緒涌上心頭,大慟,眼淚無聲落下,如同泉涌。
紅裳怔怔地看着白琦的淚容,伸手在白琦臉上沾了一下淚水,含在嘴裡,喃喃地說:“鹹的。”
白琦現在悲傷之中,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紅裳抱膝而坐,說:“他死了,你們都那麼傷心。愛他的會流淚,恨他的也會流淚,可是我卻流不出淚來,因爲我不知道我是愛他,還是恨他。”
“但是,我想我是在乎他的。他像一座大山一樣擋在我的前面,我努力去攀爬,努力讓自己長高,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卻坍塌了。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想讓他敗在我的手裡,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也會死。”紅裳坐在那裡喃喃自語。
大概是紅裳話語中的傷感觸動了白琦,白琦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緩緩地說:“師父待我很好,我是一個不成器的徒弟。不管他教我什麼,我都也只能習得一成,便再也沒有長進。學不懂,習不會,可是他從來都不會惱。他是一個極好相處的人,雖然早生華髮,卻風姿卓越,我沒有想過他也會有妻子,有孩子。”
紅裳眸色變深,嘴角勾起,露出一個苦笑,“他從來沒有稱讚過我。他不知道我學了毒術,若是知道,怕又是一頓喝斥。不過,他永遠不會知道,就像永遠不會知道他中的毒是我親手調製的一樣。”
白琦瞳孔遽然收縮,失聲說道:“你說什麼?你說師父是怎麼死的?”
紅裳的表情沒有一絲改變,“有一天一個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說,‘我是你的母親,是我給你的骨血,給你的生命,所以讓你給我製作一種世界上最毒的□□,我要用它殺死我最痛恨的仇人。’十幾歲的我得不到父親的關注與讚歎,突然有一天有人說她是我的母親,還說稱讚我很有用,讓我幫她做事情,我很高興。於是親自將解藥制好,教到她的手上。不久,父親死了,墨跡親自將他的屍體送回來,他中的正是我親手製的□□。白琦,這個故事聽起來是不是很可笑?”
紅裳邊說邊笑,甚至笑出眼淚來。
白琦心裡難受,許久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師父曾經有過怎樣的過往。她不知道師父也會有他的愛人、孩子,也會有他的恩怨糾葛。
紅裳喃喃說道:“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紅裳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白琦往往頭頂枝葉交織下的夜空,忽然感受到,天際如此浩大,而人如此渺小,“師父他葬在哪裡?”
紅裳蹭了蹭臉上的眼淚,看看手心晶瑩的淚滴,笑着說:“原來我是難過的。”然後深吸一口氣,對白琦說,“我不知道他葬在哪裡。墨跡將他的遺體帶走了。我抓到墨跡後,不管怎麼逼問,都逼問不出來他將父親葬在哪裡。”
白琦想起香窟閣下面的石穴,那裡之前恐怕關的就是墨跡。而她去的時候,墨跡剛巧逃脫,這才引起紅裳獸性大發。想及此處,白琦問道:“你還記得你在石穴想要殺死我嗎?那是爲什麼?”
紅裳愣了一下,點了點頭,說:“記得。當時墨跡逃了,我將你錯當成了他。”
看到白琦疑惑的目光,紅裳笑了笑,精神有些差,解釋道,“有時我的行動會不受我的控制,肆意妄爲,做一些瘋狂的事情,特別是父親死後,我曾瘋狂過一陣。有時候我會覺得身體裡還住着一個人,平時沉睡着,可一到特殊的時候就會跑出來發瘋,而我自己很清楚那時所作的事情,只是控制不住。其實方纔我就有些失控,還好你沒有和我硬碰硬,上次的事情對不起,我是對你遷怒了。你是不是會覺得很奇怪?怎麼會有人得這種病?不過聽說這是從那個女人那裡繼承的瘋病,無藥可治。”
白琦爲紅裳覺得難過,她知道他也是很在乎師父的,可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的母親竟會用他的□□殺死師父?白琦想不明白,心中卻對紅裳沒有了最初的戒心,他是師父的孩子,那麼細算起來他是他的師弟。
“假如能走出這片林子,你準備怎麼辦?”紅裳輕聲問道,聲音在空寂的林子中迴盪,顯得異常冷清。
白琦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堅定地說:“回大夏,找到墨跡。我想見見師父。”半晌沒有聽到紅裳的聲音,白琦反問道:“那麼你呢?”
紅裳眸光深遠,看着黑暗的前方,“去漠北。”
白琦心中一震,驚叫道:“什麼?”他這不是去送死嗎?好不容易從人販子手中逃脫,怎麼又要羊入虎口?那幫人極有可能就是漠北人。
紅裳笑笑說:“那個女人在漠北。”
白琦恍然明白。這羣人叫他“主子”,對他的待遇與對別人不同;而戴斗篷的男子還對紅裳說他的解藥在漠北城,那麼也就是說策劃這件事情的不是別人,正是害死師父卻又是紅裳至親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不僅將自己的兒子置於不孝之地,還有來陷害自己的孩子。
白琦心中悲愴,認真地說:“我和你一起去。”
紅裳搖搖頭,說:“你是大夏國的駙馬,到了那裡還不被活剝了?你還是回大夏國吧!等一切事情了了,若我還活着,一定會回大夏找你。到時還請你能帶着我去祭拜父親。”
白琦還想說些什麼,可是見紅裳去意已決,也不好說什麼,況且大夏她還有放不下的事情,於是點了點頭。這一刻,兩人都知道,明日便是分道揚鑣之時,離別之後再見不知是何時。
紅裳笑着說:“你身上的毒,回到大夏讓墨跡幫你解了吧!這些毒還是難不倒他的。”
白琦點點頭說:“那麼你身上的毒怎麼辦?那種毒真的像那個男子所說只有一個人有解藥?”
紅裳苦澀的笑了笑,“據說是這樣,父親就也栽在這種□□上過。解藥只有那個女人有。”
“那麼你這一去不是受制於人嗎?”白琦還是不大讚成他一人去冒險。
紅裳眉峰一挑,“你忘了我是誰了嗎?我可是香窟閣的紅裳公子,放心吧!”
紅裳的自信感染了白琦。白琦知道他在漠北的身份不同尋常,那些人也不會輕易傷害他,也便稍稍放下心來。
之後兩人聊了起來。紅裳給她講兒時流浪的經歷,還有成年後闖蕩江湖所見的趣聞;白琦告訴他西陵郡的雨燕,清明後的山巒,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對白琦的師父避而不談。
不知不覺指尖已是一夜,天亮時,白琦對紅裳說:“細細算來,我應該叫你一聲師姐。”
紅裳嗤之以鼻,“你確定不是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兄?”
白琦說:“我是十三年前被師父收入門下時,今年已滿十六歲,敢問你貴庚?”
紅裳哼了一聲,不願搭理白琦,白琦便知道他是年齡比她小了,難怪他身上總是帶着一點孩子氣。
白琦不明白師父爲何沒有告訴過她,他除了有一個聰明無比的徒弟之外,還有紅裳存在,難道真的如紅裳所說他並不喜歡紅裳?並不願承認紅裳的存在?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