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琦繞着林子走了一盞茶的功夫, 最終還是又回到紅裳那裡。紅裳不能行走,呆在那裡只有等死。
白琦回到原地的時候,紅裳還是半死不活的癱軟在那裡, 身邊便是阿杆的屍體, 他看到白琦回來, 臉上立刻笑開了。
白琦將他扶起來, 紅裳剛坐穩, 便懶洋洋地指揮道:“去搜搜他的身,應該還有化屍粉,將屍體化了, 太難聞了。”
白琦皺了皺眉頭,說:“你到底有沒有中毒?”
紅裳立刻裝成一副很虛弱的樣子, 說:“你看我像沒有中毒嗎?我若是沒有中毒, 你恐怕就沒有機會站在這裡了, 還有那些人,恐怕早就成了地下亡魂;況且若是在平常, 我殺個人多容易,何須如此麻煩?”
白琦想了想,他說的也沒有錯,紅裳催促道:“你快去搜搜,看看有沒有有用的東西。”
白琦極其不願碰觸阿杆那具已經冰冷的屍體, 可是也知道紅裳說的沒有錯, 或許阿杆的身上真的有有用的東西, 可以幫他們走出這片林子, 於是才上前。
阿杆的頸部大血管被利器割破, 鮮血沾染半邊身子,瞳孔已經散大, 變成了灰色,像蒙了一層塵,屍體已經僵硬。見白琦遲遲不動手,紅裳恥笑着:“你這是第一次見到死人吧?看來你一直是被當做一隻金絲雀養了。”
白琦回過神來,平靜地說道:“我見過死人。有一年鬧饑荒,很多荒民從各地趕到西陵郡。那些人千里迢迢趕到城門下,有的一頭栽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有的明明喝了熱湯,卻還是死了。”
白琦聲音平穩,那一年她才十歲,當時她真切的感受到死亡就在身邊。白琦在阿杆身上搜到一瓶化屍粉,一張地圖,還有一個刻着狼頭的令牌。
紅裳笑着說:“那你一定沒有殺過人。”
白琦沉默下來,是的,她沒有殺過人,也不願去殺人。她明明知道紅裳殺死阿杆是不得不爲,可還是對他心有芥蒂。白琦將阿杆的屍體化成粉,埋頭去整理包袱。
紅裳看着她,突然嘆了一口氣,說:“其實你方纔不應該回來的。”
白琦沒有理他,打開地圖,認真地看了起來,努力在地圖上分辨出目前所處的位置。
“你也知道我手腳不靈便,只會拖累你,你自己走,或許可以走出這林子。”紅裳異常真誠地說道,臉上一點嬉笑的樣子都沒有。
白琦瞄了他一眼,沒有拆穿他。果然紅裳話鋒一轉,笑嘻嘻說道:“不過呢,你帶上我也沒有什麼壞處。嘿,你看我四肢活動不便,對你可是沒有半點威脅,況且我懂毒術,你到現在也沒有中毒應該多虧了我。”
白琦想起來一件事,擡頭問他:“我知道這個林子不尋常,這裡除了普通的瘴氣之外,應該還有其他毒物,所以大黃牙纔會出現幻覺,對嗎?而我之所以沒有出現精神錯亂,是因爲你我吃的那種藥草嗎?”
紅裳挑挑眉,異常得意,笑着說:“這林子裡經年不見陽光,衆多毒物生長,其中散發一種致幻劑,能勾起一個人最恐怖的記憶,讓人陷入夢魘,瘋魔而死。而進林子前讓你吃的那種草巧好能解這種毒,不然你以爲你會和那阿杆一樣那麼好運嗎?”
白琦沉默片刻,說:“那你爲什麼也會出現精神錯亂?你明明也和我一樣吃了那種草。”
紅裳笑着解釋道:“我裝的。若是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出現幻覺,會引起他的懷疑的。況且我裝瘋魔,也可以讓他放鬆警惕。你說我的演技如何?”
白琦將地圖裝起來,站起身,對着紅裳說:“我雖然並不認爲你完全沒有威脅性,但我既然回來了,就一定會帶上你。只是這一路你還是少玩點花招比較好。”
紅裳挑挑眉,嗯哼一下。
白琦手中的地圖是由人親手繪製而成,標記很清楚,以他們的當前的位置看,確實是快要出“鬼林”了,難怪阿杆會急着趕路,甚至放鬆警惕,要自己來背紅裳,最終送了性命。所以白琦沒有想着走回頭路,而是決定沿着這條路走下去。
因爲白琦對阿杆的死還是心存餘悸,便沒有去背紅裳,而是扶着他走路。紅裳笑了笑,也沒有異議。
夜幕低垂,看來兩人今天是出不了這個林子,只能宿在此處,明天應該就可以走出去。白琦暗自慶幸,幸好這一路沒有碰上什麼野虎猛獸,否則他們的性命堪憂。
吃過乾糧,白琦靠着樹木而坐,閉目要睡。紅裳的眼睛卻在黑暗裡熠熠發光,他興致勃勃地對白琦說:“咱們說說話吧!”
白琦睜開眼睛說:“聊些什麼?”
紅裳想了想,笑着說:“你知道我爲何被人稱作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紅裳先生嗎?”
白琦順着他說:“那是因爲你是花月閣的幕後,得知的信息就比較多。”花月場所的信息流通的最快,得來的最易。
紅裳興致上來,搖搖頭說:“不對。我能看到別人的命數和即將到來的災難。”
白琦自是不信,想着說:“是嗎?那你倒是看看我的命數如何?”
“子孫滿堂。”
白琦置之一笑,覺得這句話甚是悅耳,雖然私下裡覺得他這話有點像街頭算命先生說的話,可還是感謝道:“謝謝,承你吉言。”
“不過鳳鸞公主則是會悽苦一生。”紅裳語不驚人地說道。
白琦眉頭一皺,鼻頭髮酸,鳳鸞公主的名字針尖樣刺在心上。已經離開京都這麼多天了,他過得怎麼樣?如今她在這裡生死難料,連能不能走出這片林子都是未知,她如何還能奢求太多?她一直不敢想他。如今突然從他人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她這才知道原來她一直將他放在心上。
白琦後知後覺地問了句:“你說什麼?”
紅裳笑了笑,“白駙馬和鳳鸞公主的命格相剋,一榮一損。當然,你也可以不相信。”
白琦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悅,“是嗎?想不到你還有算命的天賦?那麼你怎麼沒有算到自己會遭此劫難?”
紅裳也不怒,歪着腦袋說:“你可以不信,但你不可以瞧不起算命先生。你看就連國師大人都是算命出身。”
白琦不再搭話,紅裳遭人質疑,也沒有開口的欲/望,一時之間,兩人之間陷入沉默。夜已深,無蟲鳴的夜晚顯得異常冷清。
白琦將脖子往衣領裡縮了縮。半晌沒有聽到紅裳說話,探出頭來,看到紅裳閉了眼睛,呼吸平穩,似是已經睡着了。睏意襲來,白琦也陷入夢鄉。
半夜,白琦被人推醒,睜眼正看到紅裳正眼淚汪汪地看着白琦,抽着鼻子說:“你給我講講你父親的故事吧?”
白琦正困得要命,揮了揮手,不願意搭理他。
“你給我講講你父親的故事。”紅裳手上的力量加大,音調高亢怪異。白琦這才覺出他的異常。他的眸子隱隱泛着血色,表情猙獰,一臉執拗。
白琦想起之前他在香窟閣下的石穴裡的模樣,那時他像是發了狂,失去了理智,這次不會也是吧?雖說紅裳說過他並未中林子中的毒氣,可紅裳此時的模樣與平時絕對不同,白琦擔心他本來就有什麼瘋魔病,而現在發作了。
白琦不願與他硬碰硬,便連忙說道:“你快放開我,只要你放開,我便告訴你父親的事情。”
紅裳執拗地看着白琦,卻還是放開了手。
白琦毫無頭緒,不知要說點什麼,也不知他想聽點什麼,於是開口問道:“你到底想聽點什麼?”
紅裳眼神並不清明,人卻安靜了下來,“你就講講你與你父親相處的事情。”
白琦爲難起來,想了想,說:“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他的事情我記得並不多。”眼看着紅裳變了臉色,白琦連忙改口說道:“不如我給你講講我母妃的事情吧!”
紅裳臉色稍霽,並沒有反駁。白琦便細細地回想西陵郡的一切,記憶慢慢涌上心頭,於是緩緩述說着:
“母妃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但她不僅僅只有美麗、高貴、雅緻,像一隻青枝玉蓮,她還很善良。西陵郡的百姓都喚她玉面觀音;她憐憫百姓,爲了郡中的事務常常會通宵達旦,徹夜不眠。她也很愛我的父親,每年的清明她都會在父親的墓地呆上一天。她是一個好王妃,一個好妻子。可是實話說,我並不覺得她是一個好母親。不管你信不信,她從來沒有抱過我。不,應該說是從父親去世以後她就不與我親近。她將我丟給乳孃照顧。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因爲我害死了父親,她纔不和我親,不再喜歡我。”
紅裳眼睛中劃過一絲傷痛,眼中的紅色慢慢消退,卻沒有打斷白琦的話。白琦也注意到他的變化,繼續說道:
“母妃總是強迫我做一些我並不喜歡的事情,比如總是逼我背誦生澀難懂的古書,總是讓我看那些枯燥無味的兵法戰術。有時候我會在背地裡暗暗怨恨她,覺得她不愛我,甚至會懷疑我根本不是她親身的。可是轉眼她又會親自下廚,爲我做我最喜歡桂花糕,爲我納結實的千層底兒的鞋子,甚至會在深夜偷偷跑到我的屋裡爲我蓋被子。時間長了,我才知道,我的母妃不僅是西陵郡的明樂王妃,也是我的母親。或許只是她愛我的方式與別人不同,現在,我有點思念她做的桂花糕了。”
白琦念及此處,心裡暖暖的,像是被西陵郡四月的陽光普照,胸膛涌進一股暖流。
紅裳眸中的紅色已經完全消退,他低頭呢喃着說:“有這樣的母親,你是幸福的。”
白琦點點頭,說:“嗯,我敬她,怕她,也愛她。或許這纔是她愛我的方式,表面上雖然對我冷冷的,可只要用心,還是會發現她很在乎我。”
紅裳羨慕着:“你很幸福。”
白琦小心地問道:“那麼你的母親呢?”
紅裳臉色一沉,沉默半天,也沒有開口,正當白琦以爲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