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琦聽到段鳳鸞的話, 卻沒有動,兩人之間一片靜寂,只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段鳳鸞等了一會兒, 驀地轉身, 一斂衣袍, 伸手撥開花樹, 花枝上的雪撲簌簌落下。
站在花樹後面的白琦望進那雙琉璃色無溫的眸子, 相顧,無言。白琦突然覺得她根本看不懂他那眼睛深處的真正想法。
段鳳鸞的目光卻慢慢變得柔和,脣角緩緩勾起, “琦兒,你可曾想我?我想你了。”
白琦眼睛一痛, 被雪迷了雙眼, 紅了眼睛。
空氣中傳來細微的聲響, 段鳳鸞驀地瞳孔收縮,目光一冷, 轉而卻像什麼也沒發現似的穿過花樹,滿臉堆笑,上前挽住白琦的胳膊,笑着說:“駙馬,你特意出來找我的?我們還是早些歸席吧!”
白琦有些疑惑地看着段鳳鸞臉上的笑容, 她看不懂, 想不通。明明方纔他還再與太子商定謀反的事情, 轉臉他就又對着她毫無防備的微笑, 彷彿剛纔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到底哪一個他是在演戲?白琦看不懂, 心中便生了一些怨氣,推開段鳳鸞徑直走了。段鳳鸞連忙跟了上去。
他們的身後, 去而復返的太子殿下緩緩從花樹暗處走了出來,冷笑一聲,“哼,是我的,誰也別想奪走。”
白琦與段鳳鸞回酒宴的時候,阿城正守在外面,一看段鳳鸞過來,立刻迎了上來,明明一副有事稟報的樣子,可看到白琦也在,立刻欲言又止。
段鳳鸞會意,眼角微彎,對白琦說:“駙馬,要不你先入席?”
又是有什麼事情瞞着她?白琦心裡有些不舒服,徑自入內,坐回原來的位置,冷雲還在,只是沒有看到溫子玉的身影。宴會之上,皇帝竟然去而復返,正興致勃勃地欣賞着歌舞,只是上位並沒有看到太子的身影。
不多時段鳳鸞也走了進來,臉色並不大好,他並未向白琦這邊看一眼,徑自坐回原位。太子稍後歸席。
白琦坐在席位上,喝着手中的清酒,心中有些犯苦。
身邊冷雲正巧問道:“白駙馬,昨日您過的還好?”
白琦點了點頭,雖然並沒有交談的慾望,卻又覺得失禮,便又加了一句,“嗯,我很好,謝謝關心。”
冷雲回道:“昨夜冷某還在爲白駙馬擔心,擔心駙馬會受不了這長途跋涉,今日看到白駙馬精神奕奕的樣子,看來是多慮了。”
白琦笑了笑,忽然覺得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身上,細微,幾不可察。可她卻敏感地覺察到,那道目光如同麥芒一樣撩在白琦心上。她知道段鳳鸞在向這邊看過來,於是笑着對冷雲說:“謝謝冷將軍的關心,恭喜冷將軍高升,有你這位將軍,這是梅城百姓的福氣。”
冷雲愣了一下,轉而釋然,或許他真的對這位白駙馬有所誤解,於是笑着說:“能鎮守邊疆是冷某的夢寐以求的願望,能守梅城百姓平安也是冷某的福分,白駙馬過獎了。”
白琦搖搖頭,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密集,她索性給冷雲斟了一杯酒,說:“白某對兵法戰略很感興趣,不知冷將軍可否願意與白琦探討探討?”
冷雲點頭,想到不日便要前往梅城,情緒亢奮,不由放開暢談,連幼年與叔父一起征戰沙場的事情都告訴白琦。冷雲講起沙場上的事情,忍不住熱血沸騰。
白琦先前是爲了和段鳳鸞賭氣,可不多時也被冷雲口中的那鐵馬冰河的戰爭場面吸引,於是便側耳傾聽。白琦是一個好的聽衆,她不會突然中途打斷別人,卻又會在關鍵時刻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引得敘述着進一步說下去。這大概是在西陵郡聽說書時養成的習慣。
冷雲說得暢快,不由眉飛色舞,朗聲笑了起來。只是白琦這邊談意濃濃,卻不見另一邊陰雲密佈。
站在段鳳鸞身後阿城明顯覺得周圍的氣溫越來越低,幾次想要使眼色提醒他們那位駙馬爺,可惜白琦根本就不往這邊看。
阿城也沒有辦法,他那顆心懸在當空,上不上,下不下。他不時瞄兩眼坐在段鳳鸞身邊的太子殿下,就擔心太子覺出異常。因爲太子已經看了公主好幾眼了,在這樣發展下去,真怕他看出什麼端倪。
可是這是他阿城能夠阻止的嗎?答案是:不能。他心中正悱惻着,眼前段鳳鸞嘩啦一聲站了起來,衆人皆往這邊看了過來。完了,阿城心中一涼,暗叫一下,立刻將發顫的手收回袖子裡,低頭斂眉,做“知更鳥”狀。
因爲突發變故,歌舞聲停,全場一片肅靜。白琦見冷雲停下話來,一臉震驚看着她的身後,心中生奇,轉身一看,正看到段鳳鸞氣勢洶洶地往這邊走過來。他琉璃色的眸子裡滿是怒氣,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要在她身上燒出一個洞。
白琦繃緊心絃,竟然有一絲心虛,可回頭一想她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呀!於是便毫不示弱地看了會去,針鋒相對。
段鳳鸞鳳眉微斂,一步步走到白琦的席位前,兩人四目相對,劍拔弩張,周圍的空氣一點即着,衆人皆斂住鼻息,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皇帝龍眉微斂,“鳳兒。”
段鳳鸞沒有理睬皇帝的話,與白琦怒目而視。正當衆人以爲兩人會翻臉的時候,段鳳鸞眼神一轉,鋒芒盡收,一撩衣袍,在白琦身邊的軟榻上坐下,對着皇帝微微一笑,“皇上,我坐在這裡便好。”
皇帝一愣,看到一臉通紅有些不好意思的白琦,會意一笑,點點頭說:“這樣也好。”於是示意鼓樂歌舞繼續。
宴會又恢復了熱鬧,只是白琦這一桌的氣氛就與之前完全不一樣。段鳳鸞的存在太過強勢,白琦想要忽略都不能。
白琦紅着臉,向一邊挪挪,想離段鳳鸞遠點,卻不料段鳳鸞又貼了上來。
段鳳鸞笑着說:“不知冷將軍在說些什麼,讓白駙馬聽得如此着迷,不如冷將軍也說給鳳鸞聽聽?”
冷雲顯然對段鳳鸞短時間內的突然轉變沒有心理準備,臉上還有些僵硬,說:“方纔我在與白兄弟探討兵法。”
“白兄弟?”段鳳鸞鳳眉微挑,玩味似的說。白琦看到那抹笑意,暗覺不妙,可是又不知哪裡出了問題。
冷雲顯然要比白琦敏感,立刻改口道:“額,是白駙馬,方纔我們談的盡興,一時忘情,便不由以兄弟相稱,還請公主不要見怪。”
段鳳鸞把玩着手指上的翡翠指環,笑着說:“我自然不會在意。只是六皇子才封了王,冷將軍也封了將軍,冷家鋒芒正盛,此時若是白駙馬與將軍兄弟相稱,外人怕是要說我公主府高攀啊!”
冷雲臉色一變,是他大意了。今日冷家出了風頭,他又與白駙馬交好,不會有人說公主府高攀,只會說他冷雲攀龍附鳳,別有用心。
白琦雖不明白其中利害,卻也知道段鳳鸞是在欺負人,於是低聲說道:“我與冷將軍是君子之交,還請公主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段鳳鸞面色一沉,眉間皆是不悅,盯着白琦看了很久,兀自轉移了視線,說道:“好吧!既然駙馬如此說了,便真的是本公主多慮了。冷將軍請繼續。”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只是冷雲卻是冷汗直流,也只得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只是說得極其艱難。
白琦只當段鳳鸞還想刁難,便有些與他作對,刻意附和着了冷雲,不讓冷雲冷場。段鳳鸞儼然成了一個擺設。
不想段鳳鸞的臉色越來越差。有幾次段鳳鸞插了話,可不出意外,都出現了冷場。
“啪嗒”一聲,一直酒杯碎在段鳳鸞的手心。白琦心中一震,回頭正看到段鳳鸞盛着怒意的眸子。
段鳳鸞將右手收入袖中,用左手扯扯白琦的袖子,壓低聲音說道:“道歉。”
道歉?道什麼歉?哦,又要演戲嗎?又要作出公主與駙馬失和的假象來給別人看。那麼她該如何配合?是老老實實道歉,做給皇帝看?還是要該趁機撕破臉,做給太子看?
只是不管是哪一種,白琦都不想演了。她累了,不想再當他演戲的道具,不想再配合他演戲。於是白琦兀自笑了,將杯中的酒飲盡,並不理睬段鳳鸞。
段鳳鸞眸中蓄着暴風雨,冷笑着說:“好,很好。”他兀自起身。
皇帝看出事態的嚴重,出聲指責道:“鳳兒,發生什麼事?”
段鳳鸞止住笑,目光犀利地釘在白琦身上,一字一頓地說:“我,段鳳鸞要與白琦和離。”
白琦手中的杯子落地,臉色頓時蒼白,大腦一片空白,他要休了她?他不要她了嗎?於是本能地問了一句,“爲什麼?”可是話語剛出口,她便已經知道答案。
是的,這是他做出的選擇。他選擇了一世榮華,捨棄了白琦?
段鳳鸞的大怒是在演戲給別人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演給太子看。雖然他是在演戲,可是他這樣做的目的卻讓她心痛。他究竟還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段鳳鸞看着白琦,琉璃色的眸子中滿是冷漠、疏離,“我已經給過你機會。”
這一刻,白琦差點以爲他是認真的,不是在演戲。白琦心裡揪着痛,眼波微顫,她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他是否真的已經知道明德太子去世的真相,知道父親是前太子一案的參與者?若是這樣,他這樣做也不過分,不過分。
皇帝皺眉厲聲呵斥道:“鳳鸞,不要胡鬧。白駙馬並無大錯。”
段鳳鸞傲然說道:“本公主此意已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明日便將文書呈上。”說罷,摔袖而離席。
白琦臉上泛起一個苦笑,本來隱隱作痛的心口開始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呼吸變的困難,眼前開始發黑。白琦恍然想起她還身中劇毒的事情。一個月,離那漠北帶斗篷的男子喂她□□已經一個月了,她一直沒有機會去找墨跡,不想竟會在此時毒發。
她強忍住劇痛,看着段鳳鸞漸漸離開的身影,視線變得模糊,想開口挽留,卻開不了口,突然黑暗幕天席的撲來,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