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景天成,上帝的恩惠,鄉下人卻似有眼無珠。終日裡穿梭在田坎地頭,只顧及尋些蟲子稗草找樂,還恨不得這花兒早日的凋謝過去,好結出些碗大的果子來賣錢。想想城裡人卻沒有這樣的福氣,一天天的奔波在鱗次櫛比的“鋼筋水泥森林”裡,買一株盆栽的花草放在陽臺上,便如同祖宗般的侍侯,其實我們只要是逃將出來,我們便會知道這“大牢獄”之外還有那麼一些讓人賞心悅目的景緻。
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城裡人有城裡人的生活,鄉下人有鄉下人的樂趣,規則就是這樣,你樂意就交換,不樂意就別伸長脖子張望。上帝搓捏的這些泥巴人啊,卻總不知足,妄想着好處都要佔齊,自己手裡拿着黃澄澄的金子,還要去捉摸別人手頭白花花的銀子。
幺嬸在柑桔地頭種萵筍,母親陪她在閒扯。幺叔一邊給柑桔樹施肥一邊聽我擺談,他喜歡聽城裡人的事情,我現在無聊得很,也樂意陪他說說話。這時候程思泯打來電話,說他們在海南曬日光浴,皮膚都黑了好多,我讓他多曬曬,免得一輩子都得當小白臉。他又問及我病情,我給他說了我回鄉下療養的事情,他聽了很興奮,說有時間一定過來瞧瞧,也過過田園生活的日子……
大城市裡生長的人,大都有嚮往鄉下田園生活的心結,那小子實在是可憐,有次同我閒聊竟然吃驚花生是長在土裡的,他以前一直以爲那花生是高高掛在樹上長的。
山間手機信號差,斷斷續續的如同在交代遺言,於是我們說了一會就掛了。剛接完程思泯的電話,三叔便打了過來,說他家的雞掉到池塘裡淹死了,三嬸喊我和母親過去吃泡辣子炒仔雞。於是我和母親便同往他們家走去,一兩裡來的路,母親在路上碰到人就閒聊,我們竟然走了半個來小時。
三叔還沒有回來,三嬸和她的小女兒在屋前的壩子裡用滾水燙雞、拔毛。一隻大水牛拴在磨盤邊嚼着青草,一邊吃一邊拿大眼珠子瞪我們。三嬸見我們來了,便大聲“秀兒、秀兒”的喊。喊了幾聲沒有人應答,她便罵什麼這個死人只顧貓在屋頭看電視,什麼都聽不到了。又喊了兩聲,這才見到從屋裡出來個抱孩子的年輕女子,端來凳子招呼我們坐。
我知道這是三叔的大女兒,我過去喊着妹妹,逗着她的孩子,母親問三嬸:“三弟還沒有回來啊,我大姑呢?”
“還沒呢?媽去幺妹家了,都五天了,說的昨天回來結果沒有回來,就看等回來了不。”三嬸一邊扯着雞毛一邊回答道。母親接過秀兒手裡的孩子,抱着開始逗起來。
我母親所說的大姑就是三叔的母親,我祖父的妹妹,一個很慈祥的老太太,我喊她爲大姑婆。母親抱着秀兒的孩子,拖着聲調說些重複的言語逗着嬰兒。那抱孩子的女子叫秀兒,是我小時候的玩伴,三叔的大女兒,如今已經結婚了,算起來比我還小兩歲。那和三嬸一同拔雞毛的女孩子是他們的小女兒,叫蘭兒,還在讀高中,那女娃娃害羞得要命,喊了一聲大姨、哥哥後便如同見到了人販子,埋着頭只顧拔雞毛。
三叔回來的時候,我們在院子裡閒聊。只見他肩膀上挎着一個帆布包,一手提了一瓶白酒,另一隻手提了一些香蠟紙錢。三嬸接過三叔手上的東西,說什麼明天是十五,買了點紙錢祭祭神。說完後又喊蘭兒去燒火做飯,我們和秀兒在院子裡逗她的孩子玩。
那雞拔毛洗淨後,三叔和三嬸兩口子揹着揹簍在門前的菜地裡割青菜餵豬。三嬸本來就矮胖,加之人過中年發了福,體形更是變樣。我見她揹着揹簍行走在田坎上,如同兩個午餐罐頭擺放在一起,心裡正在偷笑的時候,從遠處走來一箇中年男子和他們打起了招呼:
“三哥啊,原來是你們兩口子嗦!我從坡那邊走來一直就在納悶,這個季節,瓜苗才下種,我說怎麼有兩個老南瓜結到你家菜地裡了……哈哈……”來人和三叔三嬸開着玩笑,意思是笑他們兩口子又矮又黃,站在地裡如同放了兩隻老南瓜一般。
三嬸也不示弱,張開嘴罵道:“這個短命的哦,你到巖下去偷牛沒有偷到哇?拿你老嫂子取笑,當心回去我那弟媳喊你跪搓衣板,膝蓋跪腫了再別來喊你三哥要藥酒抹……”
三叔給來人遞煙,母親起來也和他打招呼,跟着他們笑。我本來不好意思笑,但見到秀兒撲哧的笑了起來,也忍不着跟着笑出聲來。我認得此人,是村頭老井邊的王大富,這個人剛趕集回來,是個牲口販子,專門做買賣豬牛的生意。 那人和我打了幾聲招呼後,不斷的說我長高了,嘖嘖的稱讚我越長約帥氣。我聽了這誇獎有些臉紅,站在一旁聽他們閒聊。
天微微泛麻的時候,我們正準備進屋去。這時候對面的路上傳來一個老年婦女的聲音:“蘭兒,蘭兒啦!快來幫我拿下哦。”我聽得出是大姑婆回來了,連忙起身去接她,走近一看,她老人家蹣跚着步履,大包小包的東西攥滿了手。
我過去喊“大姑婆”,這老太太眼神不好,耳朵卻不背,一下就聽出了我是誰,很高興的對我問東問西,又問我帶媳婦回來沒有。我接過她身上的包裹,邊走邊回答她的問題。一進門,見到我母親,二人又開始親熱起來,老人家剛進門還沒有歇下,便從包裹裡面掏出花生核桃一個勁的喊我們吃,說是從女兒家帶回來的米核桃,殼薄得跟紙一樣,肉也多。
我吃着核桃,走到廚房看三叔做菜,又偷吃了一塊剛起鍋的雞肉。這隻半大就短命的小公雞,肉香脆嫩滑,合着泡椒炒出的那個味道好得很,別說吃,聞到味兒就是流口水。我吃了一塊,又給秀兒偷了一塊。母親只顧和姑婆閒談,也不說我。
她知道我早就把三叔家當成半個家了,從來都是不顧忌什麼的。也是的,我從小就在三叔家玩,他兩口子就兩個女兒,沒有兒子,見我長得乖巧,加之又是親戚,所以對我很是疼愛。這老太太一點脾氣也沒有,我雖然調皮,卻總是幫着她做事情,老人家有些封建思想,重男輕女,見我很懂事,自然喜歡。
三叔家是獨門獨戶,左鄰右舍都比較遠,兩層樓的青磚瓦房,樓上三間臥室,三叔兩口子就住在上面。樓下中間的是堂屋,右邊的一間臥室,老太太住在裡面,左邊的一間被隔開了成了兩間小的,外面的半間做成了一個倉庫,牆上掛滿了臘肉。
那倉庫裡面半間不知道做什麼用的長年鎖着,記得小時候有次我和秀兒好奇,想打開進去看看,見三叔在涼椅上睡午覺,鑰匙掛在腰間。於是我慫恿秀兒去偷鑰匙,秀兒本是不敢的,見我慫恿的厲害,便偷來鑰匙。
哪曉得我們剛打開密室的門正要進去,卻被後面的三叔敲了她幾個暴指,那秀兒立馬痛哭起來。我雖然沒有捱打,心裡卻比秀兒還要難受,躲到院子的牛欄裡大半天也不好意思不出來。這後來三叔又在房子的左右各搭建了兩間矮瓦房,左邊是廚房和堆積柴物的,右邊養着豬牛還有一個廁所。
我們在堂屋裡吃晚飯,三嬸用沒有種完的紅苕種煮的乾飯,除了泡椒辣子雞塊,又炒了老臘肉,兩個素菜,一盤煙燻老豆腐乾,一碟子香酥花生米和一盆青菜湯,香噴噴的擺了一桌子。
那堂屋中間牆上高掛的毛主席圖象已經泛黃,下面貼了一張明星油畫日曆。年輕的搶着雞肉吃,老太太牙不好,對雞肉和幹臘肉不感興趣,拈着青菜使勁的吃。母親三嬸陪她老人家有句無句的閒聊,如同有說不完的話。我陪三叔喝了一點藥酒,剛下肚就上了頭,腦袋昏沉沉的如同吃了藥的老鼠。
我聽到母親她們在說到什麼明天都進城去的話,仔細一聽,原來明天秀兒要進城去看她丈夫。她丈夫在縣城裡一家傢俱廠裡當工人,很掛念孩子,嚷着要秀兒抱過去看看,夫妻二人也好久沒有見了,相思得厲害。又加上蘭兒耍完週末也要回城裡讀書,言語中三嬸也有進城去逛逛的想法,母親一聽,連忙邀請她去我們家耍。
幾人一拍即合,商量好明天一同出發。母親又喊姑婆也去,老太太連忙搖手,說她纔回來,還是願意留在家裡照看雞鴨。又說城裡住不慣,樓下的人也不好,和她們閒聊個個都愛理不理的……我們大笑起來,知道她老人家不喜歡城裡人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方式。母親邊笑邊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害怕回去了擔心我一個人在這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