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孤礁鐵影:狂戰士之殤
「拳頭夠硬,才能活下來。」
「可孤獨不會怕拳頭,它只會在你心裡,一寸一寸地腐爛。」
轟鳴、烈火、咆哮、撕裂。
「鋼潮號」在熾白的天光中緩緩解體,彷彿一頭古老的巨獸被命運剖開。
秘詭風暴與鋼鐵碎屑一同吞噬了整片海域,尖嘯撕裂耳膜,浪濤捲起如焚天火舌,
將桅杆劈成碎片,炮臺崩裂崩塌,鮮血橫流,染紅甲板,蒸騰的鐵腥味如死神的簽名瀰漫四野。
巴洛克大吼着逆風衝向指揮甲板,肺部彷彿被海火灼穿。
他只來得及看到船長艾瑟·勞雷恩最後一眼——那雙飽經風霜的眼中沒有畏懼,只有信任、不甘,還有一道無法拒絕的命令。
“活下去,巴洛克!替他們活下去!”
他猛撲而上,試圖抓住那隻伸出的手臂。
可下一秒,怒吼般的浪濤猛地從天而降,將他整個人拍飛入空。
風暴旋轉着將他甩向海天交界,世界在一聲撕裂中黑了下來。
……
他猛地睜開眼,劇烈咳嗽,一口冰冷的海水從喉間嗆出,混着膽汁與鹹澀。
他趴在黑色沙灘上,胸膛起伏如破風帆。
水退了,海風沉靜,礁石如利刃般鋸齒嶙峋。
半截殘破的帆杆斜插在沙中,像是一根喪鐘,寂寞而莊嚴地提醒着誰的失敗。
他撐起身體,目光停在不遠處一隻被衝上岸的木箱。
箱蓋裂開,鐵釦已斷,上面用古舊筆跡刻着斑駁銘文:“S.TIDE”。
他愣了一瞬,喉嚨發緊。
這不是現實。
他又回來了——那個只屬於他的、循環不息、永遠無法逃脫的地方。
無名孤島。
白日寂靜,鴉雀無聲。
沒有啼鳥,沒有屍骸,沒有火焰,只有乾裂的砂礫、空空如也的天空和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站起,開始行動。雙手像機械般重複熟悉的流程:
劈開枯木,用礁石磨出刃口,搭起簡單的棚屋。
風吹動海草,沙粒在腳邊簌簌作響,一切如他記憶中的第一百次生還。
每一步都精準如劇本,像是他早已將每道流程刻進了骨頭裡。
這是求生的本能——也是被迫上演的懲罰劇。
可到了夜晚,風開始嗚咽,浪花拍岸的聲音變得嘶啞,彷彿帶着什麼在哭。
霧氣悄然瀰漫,篝火光線無法穿透的黑影中,海面浮現模糊的身影,一如曾經死去的水手回到他的夢中。
他聽見笑聲,那是戴克·羅維,那位嘴碎卻永遠衝在第一線的副炮手。
他的聲音從風中響起,如醉酒般大笑:
“老子最後那一炮打得夠響吧?哈,巴洛克,你得記住我啊!”
他猛地轉身,卻什麼也沒看到。只有風將火光吹彎,再無人影。
“別做夢了……老子早死了。”聲音再次從浪花中傳來,
這一次更輕、更遠,像是在告別,又像是在提醒。
他僵立在篝火旁,彷彿身後站滿了沉默的亡靈。
他不敢轉頭。
他知道若回望,便會看見他們的臉——一張張燒焦、被潮水泡爛、斷頸空眼的同伴的臉。
那一夜,他背對火堆坐了一整夜,身軀僵硬如礁石。
不是爲了防禦野獸。
只是,他不敢回頭。
因爲他知道,他們都在那裡——他的戰友,他的船長,他的兄弟。
靜靜地站着,等着他,看着他,問他:
“你憑什麼,還活着?”
第六天。
他不再數時間。但傷口開始發癢,記憶開始剝落,空氣裡多了血腥味。
島上開始出現殘肢。
第一件,是一截扭曲的臂膀,被釘在帆柱上,指節僵直如死前未竟的掙扎,指甲下還殘留着不知誰的碎髮。
緊接着,染血的軍服從礁縫中緩緩浮起,浮沉不定,好似某個未曾安息的靈魂在水底反覆掙扎。
伊莎貝爾·霜錨的藥箱碎裂在沙灘盡頭,藥瓶灑落成弧,每一隻玻璃瓶中都浸着微光,像是尚未熄滅的生命。
風掠過時,那些藥瓶竟發出如風鈴般的顫音,悠遠而悲慟。
夜晚,火光孱弱,星光也被島嶼的夢魘所遮蔽。
她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坐在岸邊,銀髮垂落,藥劑師的披肩如風中殘旗。
她低聲吟唱着昔日船歌,音調平靜卻滲出難以抗拒的哀傷:
“血滴子彈,鹽鏽骨,親手縫上你的傷口……”
那是鋼潮號上的安魂調,是她曾爲他熬藥時哼唱的旋律。
他曾譏笑這旋律太軟,如今卻聽得眼眶發燙。
她始終沒有正眼看他,只在黑暗裡輕聲道:
“如果你死了,我還能救你。但你還活着,我該如何?爲你縫傷?”
那句話像冷鐵般壓在他胸口,令他窒息。
他痛苦地捶地,拳頭砸在溼沙中,帶起一簇被溺死的火光。
“別再出現了……你們走啊!!”
可是——幻影越來越多。夜霧翻涌中,舊日戰友的身影從潮水、礁石與火堆邊一一浮現,斜肩殘臂,血口未合,卻表情平靜。
他們在海灘排成一列,面容模糊,神情沉默,嘴裡卻齊齊念着同一句話:
“你該下來,跟我們一起。”
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點點釘進他精神的船板。
他一度動搖。
他的拳頭撕裂了礁石,指節早已鮮血淋漓,卻擋不住內心逐漸崩塌的寒潮。
他想不明白,爲何自己還活着。
第十日。
風暴未至,但天幕暗得彷彿死者閉眼的眼皮。
夜晚無星,海面一片死寂。
那熟悉的身影,從潮水中緩緩走出。
葛雷戈·維林森——他曾經的導師、軍中訓練官,也是他最信賴的老兵兄長。 他站在篝火前,披着那頂早已破損的軍帽,臉上佈滿血污與燒痕,彷彿剛從沉艦裡爬出。
只是那眼神仍舊銳利如昔,冷靜中帶着鋒芒。
他雙手背後,站得筆直,像在檢閱一名遲遲不歸的士兵。
“你想知道我們爲什麼死,而你卻活着?”
巴洛克咬緊牙關,沒有迴應。
“因爲你恐懼。你根本不是爲了救我們而活,你是爲了逃避死亡。你一直以爲,只要你能打,就能不被命運選中?”
他指了指巴洛克的胸口,那是心臟的位置。
“你拳頭再硬,也打不碎孤獨的鐵。”
“閉嘴……”他低聲咆哮,眼神赤紅。
“你不是戰士,是棄兵。”
“閉嘴!!!”
他怒吼着衝上去,一拳轟穿葛雷戈的影像,拳頭卻深深砸入沙中,捲起死灰般的塵土。
他跪倒在沙灘上,大口喘息,彷彿體內全是碎裂的岩漿。
怒火灼燒,痛苦絞心,他的咆哮迴盪在四周,卻無人迴應。
天空彷彿聽見了他的怒吼。
遠方傳來一道震耳的裂響,荒島的天幕在夢魘的崩塌下撕裂出一道黑口,
海潮躁動,陰影翻滾,彷彿一場無法逃脫的審判,正在逼近。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拳頭,那雙無數次戰鬥、拯救、屠戮的拳頭。
——卻救不了一條命。
他終於明白了。
這一座島,不是囚籠,不是審判。
是棺,是碑,是他逃不掉的悼詞。
海面沉沒,如同世界的一次深呼吸。
整個島嶼被無形之手抽空,潮水在耳邊咆哮翻滾,
黑色沙灘、斷帆與火堆在眼前被旋轉的漩渦撕裂成碎影,將他拖入冰冷的深海。
水壓如同一座座無形的山壓在他胸膛,他掙扎,手腳亂劃,卻毫無力氣——彷彿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只是一具被夢魘牽引的空殼。
深淵中,一道巨大而冰冷的金屬光芒劃過。
不是水面,也不是幻影。
那是一面沉在海底、由鋼鐵鑄成的巨型彎鏡,厚重、冷峻,鑲嵌在珊瑚與岩石之間,彷彿等待已久。
他看見了——鏡中有影。
那是他自己。
不,是另一個“他”。
那巨影披着碎骨打磨的鎧甲,胸膛插着折斷的信標,背綴破裂的戰旗,彷彿一尊從絕望中鍛造出的神像。
更可怖的是,他的脊柱,一節節釘着熟悉的臉龐——他的兄弟、戰友、船長——那些他曾發誓保護,卻一個個倒下的人。
他們的面孔在他身後,如同戰利品,又像是刑具。
那是他放棄希望後的形態,是海潮巨人的真正本質。
孤獨煉成的怪物。
鏡中巨人緩緩擡手,五指一握。
海水便如鎖鏈,自四面八方裹住他四肢,沉重、冰冷、無從掙脫。
“你早該死了。”
聲音低沉,彷彿來自海底的審判。每一個音節都凝聚着死亡的迴響。
他嘶啞地怒吼,咬牙迴應:“不!我還活着,是爲了記住你們!”
鏡中怪物冷笑,眼中沒有憐憫,只有深不見底的譏諷。
“記住有什麼用?你活着,只是讓我們的死顯得更慘。”
那一刻,怒火燃燒,掙脫理智。
巴洛克猛然暴起,周身的鎖鏈在他怒吼中寸寸崩裂。
他怒拳高舉,匯聚全身之力,猛地轟向鏡面。
咔。
第一道裂痕蜿蜒而出,如細蛇扭動,劃破鏡中怪物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孔。
“你怕死——所以你成了最後一個。”
咔咔!
第二道、第三道裂痕瘋長蔓延,連着海底也開始顫抖,彷彿連夢境都無法承受他的憤怒。
“你不想孤獨——可你從未真正屬於任何地方。”
轟!!!
最後一拳,如隕石般砸下,鏡子整個炸裂成千萬碎片,反射出他無數種可能性崩塌的姿態。
鏡中世界崩塌,海底的聲音隨之一點點消失。
巴洛克獨自站在破碎的鏡片之上,身後戰旗殘破,卻仍被無風自揚。
碎裂的鋼鐵鏡片圍繞在他腳邊,如祭壇殘灰。
他未發一言。
天幕沒有亮,夜色依舊厚重。
夢魘沒有終結。
它只是翻頁,開啓了下一輪更深的孤獨。
在那座被命運釘死的無人孤島上,巴洛克一次又一次睜開眼。
一切歸零。
同樣的沙灘,同樣的潮聲。篝火已滅,斷帆斜插,身邊沒有任何人。
他的手上還有血痕,心中還有怒火,可他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現實的印記,還是夢中未散的餘溫。
只有他還活着。
活着,不再是勝利的證明。
而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懲罰。
「你能打碎島嶼,卻無法打碎你心裡的空寂。」
「活着,纔是最難的戰鬥。」
在風中,他靜默地握緊拳頭,卻無拳可落。
只有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倒映在瀕死的海面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