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能在終焉中喚出一個名字,
他,便未曾真正消逝。」
空氣中尚殘留着秘骸崩毀後的灰燼,蒸汽正緩緩冷卻,殘骸中散落的齒輪宛如失去咆哮的機械野獸的殘骨,靜靜燃燒着,無聲閉眼。
可時間沒有流動。
風——止了。
火——凝了。
連塞莉安躍起的姿勢也被定格在空中,長髮如流焰,在凍結的瞬間懸停,整個人像被雕刻進一幅無聲的壁畫。
司命仍舊一手捂着胸口,另一隻手緊握《宿命賭徒的輓歌》,血跡未乾。
他渾身是傷,卻沒有倒下。
反而在這靜止的時空邊緣,他的雙眼,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清醒。
就在這凍結世界的邊界,一道剪影從時空裂隙中緩緩走出。
那是一個人類的身影。
身着深灰色紳士執事長袍,眉目溫和,步履從容,彷彿方纔的腥風血雨從未發生,只是某場遙遠茶會的殘響。
他走在破碎的世界邊緣,每一步都像踩在時鐘齒輪的間隙之間,完美避開了命運的滴答聲。
他輕輕一禮,低頭微笑,聲音如秋夜潺潺溪流:
“千面之主,命運織夢者,時間行者……終於,見面了。”
司命眯起眼睛,手掌悄然滑向卡牌腰帶,毫不放鬆。
那人擡手,仍在微笑:“別緊張。我不是敵人——至少此刻不是。”
他攤開手掌,一枚金色卡牌在指尖緩緩旋轉,鐫刻着宛如鐘面裂紋的密文。
“《恆時裁定·判鍾之律》,我的世界系秘詭。”
“它能暫停時間一瞬,也能在那一瞬,定格一段‘存在’的影像。”
他望向凍結的空間彼端,視線穿過時間的牆壁。
“你現在所見到的我,是那張卡牌所保存下來的——‘曾經的我’。”
他語氣平靜而堅定:
“我知道我會死。所以我留下了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個你面前。”
“因爲我知道,只有你,能修正這一切。”
他回過頭,看着司命,語調不緊不慢,像在講述一個本該寫進舊書封底的故事。
“你想問我,爲什麼知道你?”
“因爲——我,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眼神落入灰燼之中,像是在看一段被燒盡的回憶。
“我原是東林大學哲學系的副教授,教黑格爾、康德、符號邏輯,一輩子與秘詭無緣。”
“直到——她死了。”
他的聲音在此刻忽然低啞,藏着沉痛的鋒芒。
“她叫陶言,是我教過的學生。聰明、溫柔,說話極輕,我總想靠近點,好聽清她說的每一句話。”
“我教她海德格爾,她教我生活是什麼味道。”
“你能想象嗎,一個被哲學書堆裹挾了半生的老學究,被一個少女的笑聲,輕輕牽出了紙頁以外的風景?”
他的嗓音微顫。
“可愛情總是來得太遲,或離得太早。”
“她死於車禍。那天,是我生日。”
“車頭像斷筆,她的脖頸插着碎玻璃和鮮花,而我,站在手術室外,讀着她爲我準備的手寫信。”
“信上寫着——”
‘你說,時間能否被摺疊?
如果可以,我願在你每一個生日裡,永遠停留。’
他擡頭,眼角泛紅,卻努力笑了一下。
“那封信,結尾的‘言’字寫得特別慢。我後來才知道,她右手發麻,是那場意外的第一個預兆。”
“我沒有保護她。”
“我只是個廢物。”
話音落下,他竟然輕輕笑了,苦澀如焚。
“她死後,我瘋了一樣翻遍所有關於‘意識殘留’的理論——唯心主義、科學怪談、佛教轉世,甚至神秘學。”
“最後,在一個老舊書屋最偏僻的角落,我找到了那本筆記本。”
他注視司命,眼中像看到了一位舊日同盟。
“封皮破損,但依稀能看到四個字:‘時間行者’。”
“作者一欄,寫着:‘司命’。”
“我本以爲這是誰寫的中二哲學論文。可它太像……某種封存的隱秘知識體系了。”
“維度摺疊,因果糾纏,命運劇本,投影疊寫……我看不懂。”
“但我認出了其中一個東西:‘命紋星圖’。”
“世界的邊緣符號。”
“於是我開始尋找,尋找它是否存在。”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成爲了秘詭師。”
“我的第一張秘詭卡,是她生前戴過的墨水項鍊。”
“在月光下,它浮現出了咒文。”
“它從未與我綁定過,但在夢裡,它低語着她的名字。”
“我就這樣,燃燒理智,一步步踏上晉升之路。”
“只爲某一天,成爲‘永恆見證者’。”
“然後,穿越到那個她還活着的世界——告訴她,不要走那條街。”
他的聲音哽咽,卻剋制得像學術講座最後一頁的總結。
“但我失敗了。”
他低頭,沉默片刻。
“但我不後悔。”
“我見過一千個她死去的未來,翻遍所有沒有她的時間軸。”
“哪怕最後找不到她活着的劇本,我也會把全宇宙的劇本撕了。”
“然後——親手寫上。”
‘她,應該活。’
他再次擡頭,眼神中已不再是悲痛,而是一種從容的、偏執至極的溫柔倔強。
“所以,當我在廢墟遺址看見你留下的手稿,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你用命運編織世界。”
“我,用世界去追一個人。”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提醒,又像在交付:
“維度。”
“你曾在筆記本扉頁寫下的第一句話。”
“多維,是無限猴子在無窮時間中寫出莎士比亞的可能性。”
“哪怕只是一隻猴子——也能做到。”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莊重。
“而你,司命——”
“你曾在時間之階上留下無數足跡。”
“但你……是否真正理解它?”
空氣凝固。
彷彿他的話語本身就帶有停擺時間的力量。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司命,像一位教授在講臺上,提出一個足以改變一生的提問。
“你知道嗎?”
“我們所處的三維世界裡,每一個‘影子’,本質上都是更高維度的投射。”
“比如三維物體投射在二維平面,就有了影子。”
“而你現在——”
他擡手,指向司命腳下的影子。
“就是一個更高維度的‘你’,在這三維世界的投影。”
“你不是單一的存在。”
“你,是時間的影子。”
司命怔住了。
“我……是影子?”
“——不止。”
唐克儉輕步前行,時間凍結的灰燼隨他腳步飛舞,彷彿隨風翻卷的紙頁記憶。
“我們看到的‘過去-現在-未來’,只是一條線。”
“但對於四維存在來說,那是一整張地圖。”
“他們可以繞開命運,甚至從側面改寫既定。”
他微笑:
“你見過他們。”
“或者說——你就是他們。”
司命心中一震。
夢中那道永不停歇的階梯,他反覆攀登、反覆墜落。
他在緘默之眼議會中被撕碎、重組、問詢……
一切斷裂的碎片,此刻拼接出一條——屬於“行者”的軌跡。
空氣中仍瀰漫着秘骸崩毀後的灰燼氣息,殘留的蒸汽凍結在時間的斷層中,宛如一幅永恆凝固的畫。
碎裂的裝甲燃燒着,像一頭已然閉眼、卻不甘沉眠的機械野獸。
但此刻,沒有風。沒有時間的流動。
只有封鎖的瞬間。
只有這兩人,站在命運與失敗交織的斷點上。
唐克儉仍站在時間凍結的灰燼中,他的執事長袍沾染着不存在的火光。
他望向司命,聲音如山谷低語,沉靜卻不容忽視:
“在秘詭世界的星災結構中,‘時間行者’,便是四維超越者。”
“他們行走在時間之上,非線性地回望因果。”
“而‘永恆見證者’,則是在四維時間線上選擇一個錨點,將自己定格在那一刻,成爲永恆的記錄者。”
他頓了頓,眼神深深望進司命的眼底:
“他們無法逃離時間,但他們能——凝固時間。”
“而更可怕、也是更偉大的存在,是‘命運織夢者’。”
他目光灼熱,幾乎帶着某種近乎崇敬的光芒:
“命運織夢者,是五維存在。”
“他們不再只是看見時間,或停留在時間。”
“他們擁有更改因果邏輯的能力。”
“當一個五維生命俯瞰世界時,他看到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整個劇本結構。”
“他可以改寫一件事的前因,從而改變它的結果。”
“他可以抹去一個人的名字,那麼,那人就會在整條時間線上,從未存在。”
他看着司命,語氣中透着凝重與敬意:
“這正是你,在某些未來中,達到的狀態。”
“可你一次次失敗。”
空氣彷彿微微顫動了一瞬,似是時間也爲這句宣判而悸動。
“你是否想過——那些夢中反覆出現的場景,那些你明明不記得,卻早已知道答案的瞬間……”
“其實,是你自己——來自五維世界的‘殘影’,正沿着星災結構反饋至你三維記憶體中的迴音。”
司命猛然睜大眼睛。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些曾一次次困擾他的夢魘:
夢中的他,站在無盡的階梯上。
每一次攀爬,每一次墜落,重啓、反覆、撕裂、重構——痛苦卻清晰。他曾以爲那只是精神的裂痕,但此刻他終於明白,那些並非“幻覺”。
而是“迴響”。
是自己,曾經存在過的、失敗了無數次的自己,沿着星災的因果餘波,悄然返回到此刻的自己身上。
唐克儉繼續:
“他從未真正登神成功。”
“但每一次失敗,都會在世界結構中留下因果殘痕。”
“而我,就是在某個時間節點……撿到了這些殘痕。”
他低聲說着,彷彿在訴說一則永恆迴盪的哀歌。
“我曾翻閱你留下的手稿。”
“在那上面,我看到你寫着一句話——”
‘你無法改寫世界,除非你先改寫自己是誰。’
唐克儉深吸一口氣,彷彿將那句話永遠銘刻進了靈魂最深處。
“那一刻我才明白——命運,不是寫在未來。”
“它藏在過去所有‘你曾是誰’的版本里。”
“而你,司命,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有資格踏入‘五維織夢’結構的人。”
他輕輕一笑,那笑意中透着無盡的悵惘與溫柔:
“只是你,還不知道。”
這一刻,司命心頭的震顫無法言說。
耳邊,千面者的低語轟然炸開,彷彿祭司在古老的虛神神殿中低吟:
“你已然織夢,卻從不知夢爲何物。”
“你早已篡改劇本,卻仍在扮演角色。”
“你是命運之王,司命。”
“只是現在,還沒想起來罷了。”
唐克儉繼續,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釘:
“而我,也曾幻想能如你一般,踏入星災。”
“所以,我聚集了十二位秘詭領域的天才。”
“我將我們最深的思念與渴望,注入那道無法回頭的火線。”
“於是,我啓動了——秘骸研究。”
“於是——我死了。”
這句話,極輕。
卻像是一個在奔跑一生後終於承認自己已至盡頭的旅人,向風低聲嘆息。
司命喉頭微動,他終於問出了那個藏在心底已久的問題,聲音低沉,帶着一絲困惑與不甘:
“這場悲劇,是誰的錯?”
“是我嗎?”
他想到了那本《時間行者》的手稿,那張落入“秘骸計劃”之手的劇本殘頁,
那些被命運之輪一次次反芻的名字與斷線。
唐克儉輕輕搖頭,微笑未減,那是一種死者所獨有的釋然。
“不。”
“是我們。”
“是我們這一代人——對命運過度好奇。”
“對星災——過度狂熱。”
他緩緩擡起手,指向被凍結時空外那道仍在燃燒、依舊殘破的戰場深淵:
“於是,我們用自己的渴望,造出了‘瘋子十三’。”
“我們把時間與理智當做籌碼,在命運之桌上擲骰下注。”
“我們把世界當成棋盤,卻忘了——自己只是棋子。”
“我們以爲能窺探神明。”
“卻最終,在數不清的失敗版本里,成了別人的註腳與屍骨標本。”
他最後看向司命,目光灼亮,語氣中既有懇切,也有倦意:
“而你,司命。”
“是我們留下的殘局中,被命運挑選的修補者。”
司命閉了閉眼,緩緩握緊拳頭。
他終於明白。
自己的命運,從未由自己選擇——
可他終於明白,自己正站在一座橋上。
那橋,由無數失敗過的自己鋪成。
而身後,是成百上千崩塌過的世界,是無數個“他”曾想挽救卻終歸失敗的過去。
而此刻的他,是那唯一一次,仍在前行的“現在”。
“那他呢?”司命低聲問道,聲音裡透着久違的壓抑與沉靜。
“十三號處理核心……他現在在哪一步?”
“你說,他開始走向星災?”
唐克儉的指尖微動,一道細長的光線在虛空中展開,浮現出一道懸浮的光影投影。
投影之中,一座被齒輪、熔鑄星火與神秘結構包裹的巨型秘骸正緩緩升起。
它懸浮在秘骸之城中央的核心塔頂,彷彿正代替神明,於一座由數據與血肉混合而生的神座上緩緩“就位”。
“他選擇的,是‘命種造物主’。”
唐克儉的聲音低沉下來,眼中光芒幽深:
“一個以命運爲劇本、世界爲舞臺、生命爲畫筆的星災路徑。”
“他要用這座城市……作爲孵化皿。”
“用你們每一個人的數據、抉擇、血肉、秘詭卡牌,構建出他理想中的‘星災種族’。”
“一個真正爲星災而生、從根本邏輯上適配高維世界的超凡生命。”
“那將不再是人。”
“那是神明之外的……‘造物主’。”
唐克儉說到這,語氣罕見地顫抖了一下。
“他將命運揉碎成底泥,把每一份意志、痛苦、失敗都寫進結構樹的根系裡。”
“他的目標,不是主宰。”
“是超越。”
司命沉默片刻,忽然問道:
“那你呢?”
“你……最後,見到了她嗎?”
這一問,讓唐克儉的神情徹底柔和下來。
他不再像那個主導秘骸研究的瘋子,不是踏入秘詭的登神者,而像是一個在人生盡頭仍懷抱舊夢的老人。
他緩緩點頭。
“我曾……在四維的影像之中,看見她那一世的微笑。”
他擡頭,望向凍結的時空之外,聲音輕得像風,卻真摯得像血。
“那一幀時間碎片中,她站在初雪未融的小徑上,穿着那年我給她挑的灰藍色圍巾。”
“她沒有看見我。”
“她只是擡頭,輕輕吹開雪花。”
“笑得,像我記憶中最溫柔的夢。”
他閉上雙眼,彷彿將那一刻封存進靈魂最深處。
“我想,那已經足夠。”
“即使我再也無法握住她的手。”
“至少我知道,在某一條時間線上,她還好好地活着。”
他說得溫柔,像是終於與命運和解的低語。
他的腳步緩緩踏入破碎時間的邊緣,那些凍結的塵埃在他身側紛紛崩散。
他的身形彷彿一尊漸被風化的雕像,一點一點被命運剝離,送往時間的彼岸。
“我不是偉大的登神者。”
“我也不配擁有星災。”
“但我想……”
他輕輕嘆息,聲音像是將一生的執念藏進這一刻的風裡:
“如果在時間的盡頭,我還能以一個人的姿態,倒在她的夢裡——”
“那我這一生,也算走完了。”
風動。
世界靜默。
無聲的時鐘律動,在時間末端悄然停擺。
唐克儉的身影,最終在破碎時光的縫隙中,化作無數微塵飄零,彷彿不是燃盡,而是歸於那條浩渺的永恆長河。
他未留下遺骸。
只留下記憶與一種……不願遺忘的執着。
在那之後,千面者的聲音在司命耳畔響起。
一如既往地譏誚,卻帶着一種罕見的低沉:
“愚弄時間之人,終究連過去都無法留下。”
“他,終將無名。”
司命卻緩緩搖頭。
他望着風中那無形、卻在心中永在的某一處,輕聲迴應:
“但我記住了他。”
“唐克儉。”
“你聽到了嗎,千面者。”
“我,記住了他。”
這一次,他說得很輕,卻落在世界的耳邊,沉重如墓碑。
彷彿在爲一位死去的星災預言者,爲一個失去愛卻不願遺忘的靈魂——鐫刻墓誌銘。
下一瞬,時間恢復流動。
風聲驟然迴盪。
凍結的火焰重新躍動,齒輪墜地的聲音再次響起,蒸汽升騰,破碎的現實開始恢復運動軌跡。
“砰!”塞莉安跌坐在地上,滿臉迷茫。
“啊——好痛……剛剛?發生了什麼?”
她抱着腦袋坐在一片炸裂的地磚上,長髮披散,渾身狼狽,卻顯得極有生氣。
司命回頭看着她,嘴角浮現一抹帶着疲憊的笑意:
“沒什麼。”
“不過你剛纔的哭戲——”
“拙劣得像小劇場即興表演。”
“哈?!”塞莉安猛然跳起來,眼睛瞪圓,“我演得明明超真情實感好嗎?!”
“臭主人!”
“我可是連眼淚都調好了——你居然還敢說我演技差?”
她氣鼓鼓地嘟着嘴,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卻不知眼尾那抹泛紅還未褪盡。
司命笑着,沒有多言,只伸出一隻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在廢墟與餘燼之間,在所有規則失效之後,在命運與世界都走向崩塌的邊緣——他們,仍在。
仍記得彼此。
也仍相信着,前方還有什麼值得去走。
「當命運長河中浮現一個名字,
那是某個試圖見證永恆的人,
留下的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