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你還有選擇。
但你已站在門前,身後是退場者的背影,身前是編號者的洪流。
你不是爲了贏而留下,
你只是想——不要讓別人替你決定墜落的姿態。
星橋光柱仍在。
它像一根橫亙在天穹與地面的神經線,維繫着這一場極限逃亡的脈搏跳動。
最後一批非戰力者已經通過,門光緩緩收束,像一道傷口被緩慢縫合,邊緣的光線抽搐着閃爍,如肌肉的應激反應。
就在那一刻,王奕辰的目光停在了林婉清的背影上。
她正扶着穆思思,一步步踏入星橋盡頭。
沒有停頓。
沒有回頭。
甚至沒有哪怕一眼猶豫。
那一瞬,王奕辰臉上的笑,崩了。
如裂開的陶器,從脣角到眼角,從理智到心口,徹底崩了。
他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利刺狠狠扎進心底。
肌肉開始劇烈抽動,血管在顴骨上鼓動、炸裂,皮膚撕裂般剝離,彷彿連他這張“人類”的臉也再無法維持完整的結構。
“他們——走了。”
他咬牙,聲音低得像在嚥下血。
他不是因爲戰局失敗而憤怒。
他是因爲——他們成功了。
他們,那些曾經只是背景板的人,踩在編號廢墟上的“人類殘次品”,那些他眼中應該“早該放棄”的平凡者——
居然,被允許逃生了?
而他,王奕辰,編號X-01,第一個成功命種,第一個星災適配體——卻仍舊被留在這血與火的交界線外?
他死過。
連屍體都沒留下。
他忘了自己是誰,也沒人記得他是誰。
他曾以爲,這樣的痛,在死後早已被格式化乾淨。
可就在他看到那羣人安全地走進門光之中時。
那一刻,他嫉妒得,恨不能撕碎整個世界。
“憑什麼……”
他喉嚨滾動,眼眶通紅。
指尖一甩,一道血色臍帶驟然甩出,抽在地面上,爆出一圈赤紅印痕,如斷裂的母體神經嘶鳴。
“憑什麼他們能被原諒,而我就得被編號?”
“憑什麼他們可以逃,而我連死一次都不完整?”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幾乎是咆哮:
“爲什麼你們有名字,我卻只剩下代號!”
他猛地望向那座橋,那道站在橋上的人影——
司命。
那道身影如碑,孤立而安穩,靜靜佇立於死潮與虛妄之間,光影重迭下,他像天與地的縫隙中長出的一道裂石。
王奕辰死死盯着他,眼底徹底燃起扭曲的嫉妒與怨恨。
“是你。”
“都是你。”
“你活着的姿態,就是對我們這些死過一次的人——最大的羞辱!”
然後他徹底爆發,聲嘶力竭:
“我要讓你,連‘活着’這件事,都不配擁有!!!”
紅潮未至,霧先濃。
血海尚未升起,空氣中便已瀰漫出一股幾乎黏滯的“母體味道”。
那不是普通的霧。
而是——流動的孕液。
一陣扭曲的低頻振動中,安吉拉·赫林頓緩緩降臨。
她的身影從血海正上方徐徐垂落,裙襬如被無形臍帶吊掛,輕輕擺動,宛如胎衣包裹神胎。
她沒有腳。
她的下半身早已徹底機械化、子宮化。
數道秘骸支架從腰部延伸而出,如血肉拼接的儀軌之柱,將她固定在血潮核心,成爲這一整片“回收程序”的控制母體。
她的腹腔鼓動緩慢,像是在呼吸,也像是在孵化。
每一次輕微的起伏,似乎都有某種不屬於人類的意志在其中醞釀。
而她的脊背,從頸椎至尾骨,每一節都嵌着一顆胚胎囊。
其中,有的透明,有的充血,有的人形已成,有的仍在掙扎。
紅光從中透出,如古舊燈盞下的詭影。
她睜開眼。
那雙血紅的瞳仁中,中心並非瞳孔,而是一張嬰孩的臉——正緩緩張開嘴巴,像在哭,亦像在低語。
安吉拉未開口。
她不需要說話。
她的“聲音”,不依賴空氣傳播。
她的指令,像羊水一樣,直接注入編號命種的神經系統中。
那是一種來自“子宮的低語”。
像你還未出生時,母體通過羊水傳給你第一句禱詞。
“編號者們。”
“你們所有的痛苦、憤怒、不甘……都是子宮尚未完成的收容。”
她伸出手指,指節裂開,手指分裂成數條細長臍帶狀的觸鬚,在空中蠕動。
她緩緩擡手,指向星橋尚未關閉的通道。
“那些未編號的,是墮落的失敗體。”
“是妨礙我們誕生真正星神之軀的錯誤變量。”
“去吧。”
“將他們清除,回收,打碎,重構。”
“在我的子宮中——重新來過。”
這一刻,編號命種——如機器重啓後的光線,一道道在體表閃亮。
他們接收了指令。
他們,歸於母體意志。
血潮升起,紅霧溢滿虛妄與死潮的邊界,化作一場由“禱詞”轉化的災難洪流,向世界最後的出口撲來。
而遠處,司命已經擡起頭。
他看見了。
他知道。
時間,不多了。
在命種大軍如赤潮般奔涌而來前的三分鐘,莊夜歌的聲音傳出。
依舊冷靜,依舊低沉,像冥河岸邊那位永不失言的引魂法師。
“星橋連接完成度:72%。”
“預計……還需維持三十分鐘。”
這一句話落下,衆人臉色皆變。
林恩猛地上前一步,眼中佈滿血絲,聲音裡帶着從未有過的慍怒:
“你是不是——故意不說?!”
三十分鐘。
那不止是“堅持一下”的時間。
那是面對命種洪流,用身體堵住死門的半個小時。
莊夜歌沒有辯解。
他只是閉上眼,再次釋放一道世界紋路。
一道幽冥氣息的光暈從他腳下擴散,脊背微微彎曲,眼角再度溢出一滴血珠,在臉上蜿蜒而下。
他的聲音低如墓前私語:
“越早說……”
“你們越容易猶豫。”
“我不希望有人——爲了一個……快要倒下的人,分神。”
這一刻,他終於坦白。
這不是隱瞞。
這是他的選擇。
這就是莊夜歌。
他的冷靜殘酷,從來不爲了自己生存,而是源於對職責的清醒與自我犧牲的必然。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們無法反駁。
也不願指責。
因爲他們知道——這就是他。
塞莉安緩緩低頭,咬着牙,指節死死壓着卡槽上的卡牌,聲音輕卻冷:
“那我們現在,就是門前的門神了。”
她擡眸看向前方已然蠢蠢欲動的命種大軍,眼神沉如鋒刃。
“只不過——神,得吃人,才能護門。”
赫爾曼輕笑一聲,緩緩擡手,那枚陳舊懷錶在指間轉動,發出細微的震顫聲。
他的語氣仍舊吊兒郎當,卻在平靜之下,藏着一絲令人心驚的宿命感。
“命運說,只允許六位留守。”
“不是我說的。”
他擡頭,目光微眯,看向遠方:
“是我的神……這麼說的。”
話落,空氣驟然變得凝滯。
他們沒有再對視。
也無需商議。
那是不用安排的決定。
那是本能。
下一刻——
六人,齊齊向前邁出一步。
沒有一人退後。
司命。
塞莉安。
娜塔莎。
赫爾曼。
林恩。
御神院信奈。
六人。
無一例外。
無一猶豫。
星橋之門身後是未來。
而他們選擇——面朝洪流。
娜塔莎擡頭望着前方那片逐漸逼近的命種紅潮,嘴角輕輕翹起,帶出一聲低低的嗤笑。
彷彿這一切都像她年輕時無數次衝鋒前的笑話——只不過,這次沒人會笑了。
“那就……開戰吧。”
她輕輕拔出槍械,金屬卡槽鏗鏘迴響,像舊時代戰士拉響最後一發彈簧的聲音。
星橋背後,光芒安靜流淌。
前方,紅潮終於踏響地脈,萬千命種齊步踏地,震出如山崩般的第一道迴音。
像世界的心臟被敲響。
他們來了。帶着編號、憎恨、重寫的意志——來衝撞這一道尚未崩塌的“生門”。
而六人,已經站好。
他們沒有退路。
也從不需要。
命種編號如熒光浮游,在血霧之中閃爍不止,像極了來自地獄底層的信標。
每一次踏步,編號命種身上的生物構件便發出陣陣低頻共鳴, 彷彿體內那顆被機械重構的金屬子宮在不斷搏動、震盪,喃喃低語着它們存在的唯一目標:
繁殖,入侵,替代。
前方,六人並列。
司命、塞莉安、御神院信奈、林恩、赫爾曼、娜塔莎。
他們橫列於門前,立於死潮之橋與虛妄裂縫的交界線,如同被天地裁定的最後六柱命運執炬者。
而橋心之上,莊夜歌的身影如一枚燃盡星火的古燈,跪伏不倒,像某種用盡最後靈魂點亮天門的祭儀燈柱。
天空血紅,星橋銀白。
在這兩極色調交匯之處,六道身影沉默佇立——
他們是屏障,是守門人,是命運最後不肯讓步的詩行。
—
信奈拔出卡牌,掌心壓下,指尖劃破,在卡面血染一筆。
御神院家徽瞬間浮現。
她低語念出咒文,古籍投影張開,密文盤旋於空中,一道凜冽的光刃破空斬出,將衝鋒在前的第一波命種一刀斬斷。
“以御神院之名——我拒絕承認這羣編號,是我姐姐的‘遺物’。”
“你們只是病毒。”
“而我,今日淨化你們。”
話音落下,領域展開,星圖爆閃,一整片冰藍色虛海自她腳下擴散,凍結命種路徑,空氣中甚至結起一絲絲寒霜。
—
林恩望着那片咆哮而來的編號潮,整個人彷彿凍住。
她的手,顫抖地握住卡柄,卻遲遲未能拔出。
直到——
第一個命種躍起,如子彈一樣撲向他們的陣列。
林恩終於低聲開口,聲音輕得像在跟誰道別:
“對不起……我知道你可能是熟人。”
“可爺爺說過——守門的人不能哭。”
下一刻,她舉起命運之書,咒文翻頁如風。
星語如刃,化作一道道璀璨鋒芒,裁斷了命種前緣,連編號都爲之一滯。
—
赫爾曼依舊啃着一根乾枯菸草枝,眼神漫不經心,像個無事可做的老賭徒。
直到四名命種同時逼近,他才嘆了口氣,緩緩擡起袖口。
咔噠。
古舊懷錶被打開的一剎那,時間彷彿定格。
“自我遺忘——啓動。”
他的身影瞬間消失。
命種反應遲疑,下一秒彼此撞擊、誤判、錯殺,場面陷入詭異混亂。
他們無法鎖定赫爾曼。
因爲赫爾曼已經從場景中“忘了自己在哪”——他成了一個不屬於劇本、沒有“座標”的變量。
—
娜塔莎一言不發,神情冷漠。
她只是將卡牌從腰側抽出,具現出那對猙獰的雙槍——槍身像瘋笑少女的臉,子彈出膛即燃,帶着笑聲與毒液。
火光劃破濃霧。
“你們只聽母親低語,是吧?”
她嘴角揚起,冷嘲一笑:
“那就——聽聽‘毒’怎麼說。”
槍聲如咒,子彈如裂魂,轟鳴之下,一排命種瞬間骨肉潰爛,步伐失序,亂成一片。
—
塞莉安站在司命左側,雙手緩緩展開。
她的身後,九尾騰空,火紅如烽,燒亮死潮之橋上的黑影。
她低聲說:
“我知道——你們也曾是人。”
“所以我纔要親手殺掉你們。”
她踏前一步,每一步都像在對命運宣戰。
“這是侍從對主人的忠誠。”
“也是血族——對命運的否定。”
她擡手,鮮紅能量於指尖盤旋,像燃燒的誓言。
—
而最中央,司命,一言未發。
他只是緩緩取出《虛妄之空無迴廊》,掌心輕輕一旋,卡面光紋浮動,棋盤開始在腳下延展。
灰色領域如無聲潮汐,在他腳下悄然打開。
他終於開口。
聲音不高,卻如重錘釘入命種意識系統:
“來吧,王奕辰。”
“來這座你不願承認我講的故事裡。”
“我們——講完最後一章。”
王奕辰邁入虛妄迴廊的那一刻,世界驟變。
黑白棋盤無聲浮現於腳下,棋格自他步伐延展,如波紋倒映在意識之海。
每一步踏出,他的影子便分裂出三道形態——
一是他死去那天的模樣,扭曲、殘破,意識凍結在爆裂的骨骼中;
一是他曾渴望成爲的模樣,站在權力頂端,被萬人仰望的“理想體”;
一是他現在的樣子——一具編號殼體,被塑造成“王奕辰”的存在。
他環顧四周,目光森冷。
而司命,正立於場域深處。
背光而立,身影被棋盤拉長,佇立於整個領域正中心,如一座孤塔,冷靜、清醒,不動如碑。
虛妄迴廊悄然展開,邊緣霧化的棋格間,數百個“司命”的虛影再次浮現。
他們站在不同方位——像從不同角度、不同敘述中生長出的剪影,有的微笑,有的沉思,有的彷彿在靜靜流淚。
他們不語,只看着他。
王奕辰冷笑,目光冰裂如刀:
“你還在玩這套?”
“你以爲‘虛構自己’就能對抗我?”
司命沒有動。
但棋盤上的某個“他”,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穿着王奕辰生前衣裝的影像,面容幾乎無異,唯獨眼中多了一抹不屬於命種的——溫柔。
那影子輕聲開口:
“你是不是,也曾想……不是命種?”
那一瞬,王奕辰身形劇震。
他猛地拔刀,怒吼:
“閉嘴!!”
“你不是我!!”
他一刀劈下,將那影像劈碎。
影子應聲崩解,碎片卻化作無數更小的“他”——每一個,都是他自己不曾承認的心境殘影。
它們圍繞着他,呢喃不休,像他被剝開的自我在不斷低語。
王奕辰咬牙,揮刀亂斬:
“你們這些虛像,裝得再像也掩蓋不了一件事——”
“我是真的!我是十三第一個命種!我是神種源流!”
他猛地擡眼,怨毒直刺司命:
“而你——你不過是個講故事的凡人!!”
司命終於開口。
他的聲音,溫和,冷靜,帶着一種剖開真相時的肅靜。
他擡手,指向棋盤邊緣,那裡,命種與人類正血戰不止。
“你說得對。”
“我只是個講故事的。”
“但他們之所以還能站着——”
“是因爲有人給他們,寫了‘站着’的結局。”
他一步步走來,穿越自己的影像,彷彿從敘述中脫身而出:
“你活過來,是別人重寫了你。”
“我活着,是我自己在講。”
“你被賦編號,是因爲你接受了定義。”
“而我沒有編號,是因爲我從未同意任何人命名我。”
他停在王奕辰面前,目光幽深而無怒,像在凝視一個尚未寫完的篇章。
“所以我們之間的區別是——”
“你被改寫。”
“而我,寫別人。”
棋盤忽然炸響。
虛妄迴廊徹底扭曲,黑白格亂閃如夢魘。
王奕辰意識一晃,他發現,自己正在斬殺另一個“王奕辰”。
那影子驚恐地望着他,顫抖開口:
“你砍的是我?還是你?”
一剎那的猶疑,被司命一劍逼退。
他再度擡手,聲音低得像在揭開傷口:
“虛妄者無主,但敘述者定局。”
卡牌舉起,指尖輕劃。
“——忘名者筆跡。”
虛空劃開一痕,灰色如墨,帶着被時間擦拭的質感。
王奕辰的編號——
【命種編號·X-01】
在他眼中,開始慢慢消退。
一行提示從他腦海中炸開:
“識別失敗。”
“命名丟失。”
“歸屬:未知。”
王奕辰踉蹌後退,怒吼:
“不——我不是沒有名字!!我——我是王——”
他張口,卻發現那個名字,說不出口了。
他甚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司命站在他面前,目光平靜。
“你可以怨恨我們。”
“但你不該忘了——你自己,也是一個故事。”
“你只是還沒講完……就被別人關了書。”
此時,外部戰場,早已血染四野。
信奈的領域破碎,冰藍虛海崩塌;林恩背靠斷牆,用命運之書抵擋最後一擊;
赫爾曼虛影錯位,能量渙散;娜塔莎的槍聲越來越稀……
但與此同時。
走在最後的艾琳,正扶着瀕死的蕭漣音,踏入星橋之門的最後一道光。
衆人心頭微鬆。
那一刻,他們知道——他們不一定能活着離開。
但他們已經——
送完了。
留下的不是神,
也不是英雄。
他們只是講完一個故事之後,
不想讓讀者看到爛尾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