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凝望鏡子,而是鏡子正在學習你。你所知所信,不過是倒影允許你看到的那部分。”
引自《鏡潮密經·祭祀本章第二節》
晨霧尚未散盡,王都的皇室檔案館便已迎來了第一縷透窗而入的冷白晨光。
老史官穆斯端坐在窗前,手持一支泛着歲月痕跡的黑羽筆,緩緩謄抄一份微微泛黃的絕密檔案:
“公元六百七十七年,蒼獅之王亨裡安七世,率領六艦幽影艦隊登臨哈蘭主島,
以王室三命卡爲契,破鏡湖潮印,迫令哈蘭部族徹底歸順……”
筆尖在紙面上劃過時,穆斯忽覺窗外的風聲變得低沉而詭譎,
彷彿夾雜着遙遠北海上的古老私語,緩慢而陰森地在耳邊低吟着無人敢明說的詛咒。
他不由自主地停筆,擡頭望向遠方那座朦朧佇立於晨霧中的鏡塔,心底泛起一絲無法言說的寒意。
每當他抄錄到這段被特瑞安王室列爲禁忌的史料,都會隱隱感覺到——鏡湖崩碎那日,有什麼東西,早已在歷史深處悄然甦醒。
同一時刻,王宮花園中的玻璃茶亭內,奧利昂王子正與亞瑟並坐共飲清茶。
侍從與護衛靜立身後,其中三人身着銀紋秘詭鎧甲,眼神空洞而冰冷,彷彿人偶,令人難以直視。
奧利昂舉杯淺飲,目光悠然落於亞瑟那張帶着近乎完美的微笑的臉上,聲音低沉卻暗藏鋒刃:
“你看起來一點不像哈蘭人。”
亞瑟微微一笑,低頭謙遜道:
“我自幼便在特瑞安的王宮長大,王兄又何必再把我當作鏡湖彼岸的異族?”
奧利昂不置可否地微笑,卻未再深追。
他心底卻極爲清楚,這位看似毫無鋒芒的異母弟弟,
不可能不知道那個被深埋於皇家秘庫的“哈蘭女王的血誓”——那張用鮮血寫就的信箋上,赫然刻着一句令特瑞安王族至今心悸的誓言:
“鏡湖崩碎之日,我的詛咒將永不消散。”
而眼前的亞瑟,無論何時何地,總能以最恰當的笑容遮蓋一切心機,令人難以窺破真正的面目。
奧利昂緩緩轉動茶杯,忽然換了話題,語氣透着一股難以察覺的冷意:
“說起此事,最近我的‘黃金近衛’損耗過重,雖北線軍團已陸續回調,然而王都的近衛人手終究不足。”
亞瑟聽罷立即起身,鞠躬致敬,神情極爲恭敬:
“若王兄不嫌棄,我手中恰有幾位舊識,曾效力於哈蘭北境駐軍。
他們雖侍奉特瑞安多年,忠誠無需置疑,技藝亦出衆,願爲王兄執劍護駕。”
奧利昂手指在茶杯邊緣輕輕敲了敲,沉默半晌,最終緩緩頷首道:
“你既願引薦,我自然信你。這些哈蘭士卒,可暫時編入第一營作預備役。我會親自考察。”
亞瑟再次深鞠一躬:
“謹遵王兄之意。”
他擡起頭,目光謙和,卻彷彿有一絲淡到不可捕捉的陰影自瞳孔深處一閃而過,輕聲道:
“哈蘭人的忠誠,也許正如這清茶,看似淡雅,卻能入骨三分,唯恐負了王兄這份信重。”
奧利昂放下杯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揚,輕笑一聲:
“有些茶,看似平淡,實則早已入了血脈,嘗過一次便終生難忘——不是嗎?”
兩人對視一眼,彷彿彼此心底都有話沒有說出,卻同時收起笑容,默契地轉移了視線。
而亭外的王宮,依舊靜默地立於晨光之中,彷彿一場被掩埋於過去的風暴,
正在悄然醞釀,等待着某一天,再次將歷史的鏡面擊碎,釋放出那些不可名狀的、永遠無法磨滅的詛咒。
鏡面迴廊之上,光影錯落,明明無人陪伴,卻能聽見隱約如水波的低語,聲音自鏡影之中傳出,像是夢境與現實之間的耳語。
亞瑟獨自緩步前行,腳步不疾不徐,像是在丈量某個不可觸及的邊界。他低頭喃喃自語,聲音幽冷如千年冰泉:
“鏡潮已匯入王城。第一道裂隙,已然崩開……”
話音未落,他身後的鏡柱上,映出的倒影竟緩緩扭曲,嘴角微揚,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詭譎弧度——那弧度,和他的本體絕不相同。
此刻,王宮軍務廳第五廳的演武臺之上,空氣中瀰漫着緊繃的氣息,秘詭紋路如沉默的線條,將命運悄然編織。
主評官、教頭、秘詭紋理監察者已經全部落座,測試如常開始。
然而當他們的目光觸及名單中某一列姓名時,所有人的神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哈蘭舊軍,邊境歸順戰士,王子亞瑟殿下親引。”
十二道銀灰色的身影緩步踏入演武廳,幾乎在他們進入的那一瞬間,
廳內的空氣竟隱約出現一種奇妙的震盪,彷彿他們不是踏入一座普通的演武場,而是踩碎了現實與夢境之間的界限。
每個戰士身穿相同銀灰戰衣,衣上無徽章、無家族紋,
僅胸前佩戴着一面詭異的鏡面紋章,那鏡面光滑如冰湖,卻詭譎地不映照任何人的倒影,彷彿吞噬了所有注視者的過去與未來。
其中一名戰士緩緩擡起頭,目光與教頭交錯的瞬間,教頭感到一股莫名的不適,如同鏡中倒影窺見了他曾經某次失誤的最深記憶。
監察者聲音壓抑而顫抖:“這羣人的命紋……居然有多層摺疊。彷彿每個人的命運被多次複製與粘合……”
測試開始。
基礎秘詭測試環節,這十二名戰士沉默地迅速完成,毫無異狀。但當模擬戰鬥展開的剎那,所有人的臉色全都變了——
他們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一句指令,卻能完美協同作戰,每個動作彷彿鏡子中的倒影相互呼應。
他們躲避、反擊、移動的每一步,都精準到令人窒息,甚至隱約間給人一種恐怖的錯覺——他們不僅看透了敵人的下一步,更看透了彼此之間每一個細微的行動。
主考官眉心一沉,手中一張風系元素干擾卡倏然發動,一道銳利的氣流如刀般斬向最近的倒影戰士。
就在所有人認爲他即將被擊退之時,這名戰士口中輕唸咒語:
“鏡潮,位移裂像。”
剎那之間,他的身體竟如玻璃碎裂般一分爲二,一道殘影順着風擊飛到遠處牆壁,
另一道卻悄然無息地閃至主考官身後,冰冷的匕首已然架在後者的咽喉之上。
寂靜。
主考官僵硬得像一座被時間凝固的雕塑,冷汗順着額角滑落,發不出半個音節。
觀測窗後,亞瑟淡淡地注視着眼前這一幕,脣角微微上揚,低語出一句所有人都未能聽見的話語:
“鏡潮,不與現實對抗。鏡潮,只複製你的下一步命運。”
這一刻,命運的線條似乎終於找到了裂隙,鏡子的陰影,已經在現實的血脈中悄然擴散。
——
最終,主考官顫抖着在錄用書上籤下名字。
倒影戰團就此正式編入奧利昂的私人衛隊,編爲“黃金近衛·附營·影線隊”。
而此刻,演武廳的地磚之下,十二道冰冷的鏡面紋路無聲浮現,
如黑暗的藤蔓般,悄然蔓延,隱秘而堅定地滲透進王宮深處,匯入了那張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巨大星圖陣法之中。
鏡潮入城的第一步,終於踏出。
亞瑟立於迴廊之中,手指輕輕撫過身旁鏡柱的冰冷表面,低聲自語,宛如與鏡中的另一個自我低語:
“鏡面已然粘附現實,下一步……將由他們自己打開。”迴廊兩側鏡柱上的倒影,在這一刻齊齊地,微微一笑。
王都劇院街的盡頭,一座被官方標註爲“地基不穩、暫封待修”的百年劇院靜靜佇立,
像一隻被遺棄於時代之外的怪獸,隱匿着暗潮洶涌的真實。
外界只知其荒廢,卻無從知曉——在劇院地底第三層,隱藏着一座永遠不映出真實的鏡廳。
每逢月晦之夜,這座鏡廳內都會召開一場隱秘的會議,稱爲“鏡面議會”。
它沒有燈光,也沒有真實的人臉,只有鏡面霧銀遮蔽之下的詭異身影和無數低語的呢喃。
此夜,維多莉安一襲墨色長袍,如影子般立於鏡廳中央。
她擡手輕揮,鏡面如湖水泛起漣漪,一道無聲的召喚已然穿透每一面鏡子的夢語,傳入在場每個意識之中:
“議會,開始了。”
瞬間,鏡廳內的霧銀微微振動,第一面鏡影內,傳出一道嘶啞而冰冷的女性聲音,夾帶着如蛛絲般的惡意:
“破塔街的毒線已織好,孩子們的夜課歌謠,從今晚起,都將唱着我們的鏡語旋律。”
第二面鏡影中浮現一隻虛幻的手,掌中握着一枚金幣,聲音低沉而富有權威:
“銀鹽市場的三成已在你們掌控之下,按照約定,鏡潮製造術的前四階,我要在三天內拿到。”
第三面鏡子傳來冷靜的男聲,語調毫無情緒波動,宛如機械:
“第八教區梅黛絲的獻祭符文已被我們解析。是否立刻啓動‘信徒錯覺散播協議’,徹底切斷她的信仰之源?”
第四面鏡子只傳來一陣幽邃的鴉鳴,沒有語言,卻意味深長地表達了認可與接納。
維多莉安一一凝視這些鏡影,輕輕迴應。她的語調緩慢卻極具穿透力,彷彿每個字都能刺穿對方的靈魂:
“很好。繼續擴散鏡潮的痕跡。記住,你們不再效忠於利益、秘詭或權勢,你們只效忠於‘倒影’。”
她不控制這些勢力,她將他們的理解完全替換,將他們的願望扭曲爲鏡中的倒影。
——現實不過是真相的一面,鏡潮纔是真正掌控他們靈魂的主人。
片刻之後,她轉身,面向第十三面鏡子,那是她特意爲自己保留的席位。
鏡面中,緩緩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孔。
這張臉極爲詭異,它時而微笑,時而哭泣,又在剎那間如玻璃般碎裂,分裂成無數張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面孔。
她凝視這張詭異的臉孔,輕聲自問:
“我……是誰?”
鏡影微微一頓,旋即發出如夢如幻的回答,彷彿來自無底深淵:
“你是影之王座。你是真實墜落後,遺留下來的那個影子。”
維多莉安閉上眼睛,脣角揚起一絲幽然的微笑:
“很好,現實之影已經歸位。鏡潮,將從王都開始擴散。”
她緩緩邁步,走出鏡廳,腳步踏在冰冷而光滑的地板上,彷彿踏在另一片虛空。
她回頭望去,那十二面鏡子已經熄滅了光芒,只剩下第十三面鏡子,依舊閃爍着無言的笑容,彷彿期待着她的歸來。
她低聲自語,語調輕盈卻詭秘:
“神,不需要祭壇。”
“神,只需有一個完美的倒影。”
她的聲音逐漸沉入黑暗,鏡廳隨即完全閉合,隱沒於王都之下,彷彿它從未存在過。
但所有的鏡面之中,都有無數只無形的眼睛,開始逐漸張開。
鏡潮已然來襲。
月色沉落,鏡湖無聲。
王都北境的這片古老水域,早已從地圖和歷史上悄然抹去痕跡,被封鎖在皇家禁區的名義下,
成爲人們口中“不可靠近”的死寂之地。然而在今夜,這一片如鏡的湖面,將向久違的黑暗再次打開了它深不可測的眼睛。
午夜時分,鏡湖中心的小石島上,儀式再度開啓。
三道黑影靜立於湖心之上,他們腳踏水面,衣袍紋絲不溼,宛如幽靈在現實與倒影之間徘徊。
他們便是哈蘭島上曾被視作傳奇的三位祭司——薩斯·哈爾、鏡骨·恩維、沉語·莎諾。
湖邊,站着亞瑟與維多莉安。他們身上已然褪去王室的冠冕與奢華,
披上了那身只在最幽暗的夢境中才會出現的舊哈蘭禮服——黑與銀交織的布料,
胸前倒影星圖的刺繡微微閃動,唯獨缺失家徽與王冠的痕跡。
這是一場屬於薩斯拉澤之子的私密儀式。
“鏡湖之心,已在緩緩甦醒,”沉語·莎諾的聲音猶如從湖底傳來,幽冷而空洞,帶着令人戰慄的古老共鳴。
“倒影之主在收集現世之殼的記憶,”鏡骨·恩維輕聲低語,語調如同碎裂的玻璃在黑暗中重新拼接。
“十二面鏡子已佈下,只待第十三鏡歸位,世界的裂口將隨之打開。”
薩斯·哈爾緩緩舉起手,掌心中浮現出一個詭異的星陣碎片,彷彿是從世界裂隙中取出的一枚標本。
維多莉安緩緩跪伏於湖邊,額頭輕觸水面,她的倒影在湖面上微微扭曲,
聲音虔誠而狂熱:“薩斯拉澤的夢境已降臨於我的靈魂。我不再懷疑,我們便是祂的倒影。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迎接祂的降臨。”
三名祭司滿意地點頭,隨後目光齊齊投向亞瑟。
亞瑟卻並未立即迴應。他緩緩擡頭,注視着湖中倒影出的那輪月亮,詭異而沉重的寂靜中,竟如同比天空上的月色更爲真實。
“你在猶豫?”沉語·莎諾緩緩問道,語氣似帶一絲試探,又似隱藏更深的威脅。
“不,”亞瑟微微一笑,平靜地開口,“我只是在斟酌,到底哪一個,更適合成爲祭品。”
他低下頭,目光深邃如鏡湖深處翻涌的暗流:“是特瑞安,還是哈蘭。”
三祭司聞言皆微微一震。
亞瑟緩緩踏前一步,眼神冷靜如鏡湖寒月,他的語氣淡然中透着冰冷的決絕:
“母親的遺言寫得很清楚,鏡湖所吞噬的從來不是戰敗,而是背叛。”
“哈蘭並不是我們真正的歸宿,”他平靜地繼續說道,“同樣,特瑞安也不是。”
他伸出手掌,湖面之下緩緩升起一枚詭秘的卡牌。這張卡牌通體暗銀,表面泛着扭曲而奇異的紋路,彷彿一瞬間便能將現實撕裂:
《倒影源祭·鏡潮歸位》
世界系·高階祭祀卡·薩斯拉澤專屬前置契約卡
亞瑟輕輕地撫過卡面,脣角微微揚起一個冷酷的弧度:
“它們——哈蘭與特瑞安,這兩個我們所站立過的世界,不過都是獻給薩斯拉澤的祭品而已。”
剎那間,湖面劇烈波動起來,水中的月影如鏡面碎裂,
十二道龐大的陰影在湖底逐漸清晰,如同十二個幽暗的瞳孔,冷冷地注視着鏡湖之上的一切。
維多莉安與三祭司低頭誦唱,咒語如同低沉的潮聲在黑夜中緩緩迴響:
“倒影即真實,真實即虛妄……薩斯拉澤的永恆倒影,將重歸於世……”
亞瑟凝望着波動的湖面,嘴脣微微開啓,彷彿在對着鏡湖深處某個即將醒來的存在輕語:
“獻上世界,迎回倒影。”
月光漸漸隱沒於黑雲之後,鏡湖之上,再無星辰與月色,只有深不可測的黑暗,在無聲地凝聚。
“王國與信仰,不過是倒影用來學習真實的道具。當鏡潮歸位,真實將終結。”
——引自《鏡潮聖典·崩解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