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上鑲金禮袍,以爲自己便是神裔;可命運的鏡子從不照金,只照血。”
——《霧都禁典·王室篇》
霧都王宮,正廳,王室舞會專場。
這座象徵王權的金穹巨殿高懸百尺,穹頂嵌有三十七面古鏡,每面皆以星鐵鑄邊,內圈銘刻着十二星紋。
每逢月圓之夜,鏡面便會自動折射命紋流光,形成一幅仿若天啓般的“星軌鍾圖”。
而今日,這些鏡面之下,懸掛着銀絲織錦與白紋星幔,層層命圖吊燈交錯垂落,
將整座大廳烘托得如同一隻張開的權力之網,將所有來客逐一納入這場劇本編排之中。
這便是王都最奢華的殿堂,而今晚,它有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
“貴與血之宴會。”
官方稱其爲王族親信與貴族共襄的年度慶典,實則卻是一次無聲的力量博弈,血統與命紋的隱形較量。
權貴們如棋子般依序入場,按命紋星數與家族封號劃分站位,肩徽明示其所屬星圖,連眼神都需計算角度。
王子王女尚未抵達,大廳卻早已沉入某種令人窒息的寂靜秩序。
空氣中混雜着命紋感應香粉、低語咒波、古式貴族用語的縮略音節,交錯如針腳,在空氣中悄無聲息地縫合彼此的立場與邊界。
“看那邊,是奧蘭公爵家的四子,據說內定爲下一任禁衛軍副總指揮。”
“別靠近梅爾達斯,她和繁育聖母教團有私線。”
貴族們的交談更像佈陣,不是寒暄,而是試探與排兵佈勢,每一句話都藏着意圖,每個笑容都帶着刺。
鏡殿一角,水晶管絃樂隊正調試命軌諧音儀,琴弓與絃線之間浮現命紋閃光,一道道光從穹頂鏡面折下,
投射在舞池中心,形成流動的星紋光軌。那是專爲命紋持有者設計的“光軌舞池”——
光不照,不配踏入。
就在衆人以眼神取代語言之時,大殿入口處傳來一道莊嚴通報:
“皇長子,特瑞安王國第一繼承人,奧利昂·特瑞安殿下,已至。”
音樂微頓,空氣短暫凝結。
隨即,白玉階之上,一襲金紅交織的軍禮披風踏入視野,奧利昂昂首步入。
他每一步都踩在星軌交匯之上,命紋自光中浮現,彷彿連光也在爲他讓道。
他雙瞳冰藍,目光冷峻,脣角緊抿,目光所及之處,衆貴族皆略顯拘謹,彷彿他們只是未被雕刻完成的石像。
緊隨其後,第二道通報聲緩緩響起:
“皇長女,繁育聖母教團執行主教,梅黛絲·特瑞安殿下。”
她身着聖紋禮裙,白金繡邊,胸口佩戴的神徽在燈光下泛着幽冷光輝。
她步態如儀典本身,所經之處,信仰者紛紛低頭,連目光都不敢直視她眉心的繁育聖印。
她不是來赴宴,她是來主持整場命運審判的。
接着,第三道通報稍顯柔和:
“皇幼女,王國輿情顧問,莉賽莉雅·特瑞安殿下。”
身着海藍星裙的莉賽莉雅步伐輕緩,姿態溫和,宛如夜風中緩行的雨水。
然而她的眼神卻鋒利冷冽,遊走在奧利昂與梅黛絲之間,始終保持一個微妙而巧妙的距離。
她向人致意,語氣婉轉,卻字字衡量分寸,彷彿在試探這場舞會的每一寸迴響。
最後,是軍裝筆挺的男人出現:
“皇次子,王國軍部總指揮,艾德爾·特瑞安殿下。”
短促的掌聲響起,僅是形式上的尊敬。
艾德爾沉默地走入,一言未發,眉頭緊鎖。
他的目光沒有流連任何人,而是緩緩掃過整座舞池,像是在逐個標記、逐行佈陣。
他站位沉穩,目光冷靜,卻彷彿整個軍部的戰場已經隨他一同壓進這個權力之廳。
王室四子女盡數到場,貴族紛紛行禮,儀式完成——
然而,就在衆人以爲流程就此收束之時,大殿之門再次開啓,一道清冷通報音如刀鋒割開管絃:
“來自永夜血盟的王女陛下——塞莉安殿下,攜同侍臣,晨星時報主編,司命閣下——入席。”
音樂驟停,連呼吸都在一瞬間凍結。
鏡殿中,每一雙眼睛轉向入口——
那是一對異色之人。
塞莉安身穿猩紅暮夜禮裙,裙襬以星紋繡制,腰側垂飾一枚血晶紅翡翠吊墜,
步伐從容,姿態優雅,神情中卻有一種毫不在意任何規則的倦意——彷彿這場舞會只是她漫長餘生中的一個短暫插曲。
而她身側的司命,身着黑銀交織的帝都禮服,未佩任何家徽,也未綴命紋徽章。
他步履穩健,表情平靜,脣角掛着一抹輕輕的冷笑——像一個知情者在走進一場虛構劇目的後臺。
他腳踏星軌光面,未見命紋閃現,卻也未被光軌排斥。
有貴族壓低聲音,驚疑交錯:
“他是怎麼……踏進光軌的?”
另一人低聲回答:
“他是十星秘詭師。”
整座鏡殿陷入一種詭異的停頓。
不知該先驚懼哪一個——
是那位血族王女?
還是她身邊的無命紋踏軌者?
而遠處,站在命紋星光之外的莉賽莉雅,嘴角緩緩揚起,
露出一抹輕到幾不可察的笑意,彷彿一枚棋子終於落在了她布好的棋盤上。
她輕聲呢喃,像是對命運本身發出的評語:
“終於來了。”
鏡殿穹頂的光芒仍在旋轉,命圖紋路不斷在地面流轉,卻再也掩不住那一道道投向新來者的目光。
那光如命運之環,悄無聲息地碾過了地面上每一雙,欲掩鋒芒的眼睛。
今晚的舞會,自此起——
不再只是舞會。
塞莉安與司命並肩而行,緩緩步入舞池邊緣。
他們並未立刻隨引導就坐。禮儀侍者身着金邊制服,微躬上前,作出引領姿勢,語調恭謹:
“請兩位貴賓移步至外賓觀禮席——”
話音未落,司命卻輕輕一笑,拂袖婉拒:
“我們更習慣自己選擇位置。”
這句話,落在貴族耳中,幾乎等同於在秩序臉上扇了一巴掌。
空氣凝固了一瞬,音樂中的音符似乎都停頓了半拍。
他們最終沒有接受安排,而是緩緩穿過鋪設着星軌圖騰的地面,站在王室高席前一段略顯空曠的臺階下。
那正是舞會中特留給外賓觀察者的“灰域”,既不屬內圈貴胄,也未列席正式來賓名冊。
通常用於接待模糊、不明立場的角色。
司命站定時,身姿自然卻如錐刺,其從容像利刃刮過鏡面,把整座鏡殿的規則映得鋥亮且冷酷。
“太挑釁了。”
奧利昂的聲音隨即響起,低沉且帶着金屬敲擊般的冷意。
他坐在高位之上,自始至終都目視司命,那眼神中沒有任何掩飾的厭惡與鄙夷。
“他們竟讓一個平民踏入鏡殿舞池,連位置都不願安排,是不打算再維持哪怕一絲尊貴與秩序了嗎?”
他身上那件以禁衛長禮式重製的金甲披風在燭火下泛着寒光,語調帶着特瑞安家族一貫的強勢與排他。
站在他左側的梅黛絲沒有接話,而是靜靜擡起眼,
目光落向下方那個身穿帝都裁縫手製禮服、頭髮一絲不亂、舉止剋制卻無法完全遮掩其“異地平民”氣質的東方男子。
她的眼神冷靜而審慎,像審閱一頁未經記錄的殘稿。直到那一瞬——她微不可察地一震。
不是出於情緒,而是命紋反震。
她腦海深處某一處命圖短暫共振,一句模糊低語穿透意識:
“他乃吾之上——他即是命。”
梅黛絲的眼神略有晃動,驚疑在一瞬間穿過她的意識,
但很快,她重新調整了視線與氣息,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讓他進來的人……是‘她’。”她語氣平靜,淡淡地迴應。
她口中的“她”,無需解釋——塞莉安。
“血族。”奧利昂輕哂一聲,語調中帶着一絲不加掩飾的輕蔑,“他們從未學會什麼叫禮儀。”
艾德爾始終沒有開口,他坐在王子高席的一隅,靠着窗沿,神情平靜,目光沉沉看着舞池,彷彿已對王室慣有的演繹失去了參與慾望。
此時,鏡殿穹頂光芒收束,所有命紋光軌緩緩沉入地面,一道悠揚、空靈的號角響起,自穹頂鏡面層層迴響。
王室主持人隨即登臺,一襲淡金禮袍拂地,聲音清朗:
“特瑞安王室謹代表王都貴族羣體,宣佈本屆‘貴與血之舞’——正式啓幕。”
大廳四周燭火瞬時升亮,鏡面重新旋轉。
主持人繼續宣讀:
“藉此王室盛宴之夜,我王族亦願向遠道而來的永夜血盟使節——塞莉安殿下,致以誠摯敬意與最高禮節。”
“特瑞安王座在此正式向貴方表示遺憾之意——對於王都局勢中不慎波及貴族王女之不幸事件,王室願予以修復,懇請原諒。”
“願舊盟之血不幹,願昔日之約不折。”
此一段辭令,文義之中兼具外交、安撫與象徵姿態,聽來溫和,
實則如同在鏡面之上貼出一層薄冰——既不真誠,也不能駁回。
塞莉安未動,僅低頭微一點頭,禮儀至此,已夠。
司命則不作迴應,只靜立如影,淡淡望向光軌盡頭。
這一刻,他和她像是被剝離出的異色,和整座光燦輝煌的鏡殿顯得格格不入。
就在此時,艾德爾忽然起身,未被任何人召喚,亦未發一語。
他自高席緩緩而下,沿側階而行,步伐穩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一場沉思的終點上。
他沒有看向塞莉安,只是徑直走向司命。
那一瞬,塞莉安的神情變了,腳尖微微偏轉,右手悄然貼上腰側短劍的柄部。
司命卻始終站在原地,回頭看向來者,嘴角帶着他慣有的溫和微笑,那種令人熟悉、卻無法判斷真意的模糊笑意。
艾德爾站定,低聲開口:
“晨星主編閣下。原以爲我們會在軍事聽證會……或審判庭上見面。”
司命行了一禮,姿態得體卻極簡:
“王子殿下顯然過譽,我不過是個搬運信息的人。”
艾德爾沒有迴應他的客套,只是稍稍靠近一步,聲音低沉:
“我知道你是‘她’的同伴。”
這一句,讓司命原本雲淡風輕的眼神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紋。
他不再笑了,目光中閃過一抹真正的銳利。
艾德爾盯着他,繼續道:
“你是‘迷失者號’上活下來的人。雷克斯、伊恩、她……我知道你們都還在。”
“但我也提醒你一句:特瑞安的王座可以忍很多事,但它——不能容忍被顛覆。”
司命輕輕一笑,語調仍舊平緩,卻不再虛僞:
“我沒打算顛覆它。”
他頓了頓,彷彿輕描淡寫地補上一句:
“我只想……看它顛倒。”
艾德爾眉頭動了動。
那不是一句挑釁,更像是一把無聲插入王座結構中的楔子。
這時,鏡殿四周響起一陣悠長的圓舞曲,光軌再度激活。
貴族們如同被解封的雕塑,紛紛起身入場,音樂、命紋與陰謀交織着迴歸表面的華美。
艾德爾什麼也沒再說,只轉身回到了王子高席。
而司命與塞莉安,則依舊站在光軌邊沿,沒有起舞,也沒有融入。
他們像兩枚留在棋盤邊緣的異色棋子,等着別人先犯錯。
今晚這場舞會,自此之後,已非宴會。
它是儀式,是賭局,是劇本第一幕。
而命運的引子,已悄然落下。
在王座之上的高臺側廊,莉賽莉雅靜靜地看着舞池中央那兩道黑與紅的身影。
她沒有說話,直到站在她身邊的瑪琳低聲湊近。
莉賽莉雅這才收回一點神色,脣角微動,語氣低沉卻清晰,彷彿爲自己下結論,也彷彿在爲整個王都翻到下一頁:
“他不是命運的編織者。”
瑪琳微微一怔,疑惑中還帶着不敢貿然追問的謹慎:
“殿下?”
莉賽莉雅望向下方,目光如掠過歷史厚冊上某一段不願啓封的頁邊註腳:
“他是命運那頁,永遠不想被讀出的腳註。”
樂聲再次響起,旋律層層推高,水晶吊燈下的光線在空中折轉,貴族的腳步重新交織進舞曲的拍點中。
裙裾如綢,交談如絲,優雅依舊。
可鏡面下的命紋軌跡,卻已經悄然開始扭曲。
光不再是純粹的流動,而是在某種干擾下,像漣漪般顫動。
圓舞曲已奏至第三段。
宴會中心,水晶燈柱如火焰吊下,光線在每一片水晶上震顫。
那些交談中的貴族依舊在微笑,舉杯,卻在詞與詞之間的縫隙藏刀:
一字輕挑,一個停頓,便能讓一場聯姻或一段盟約灰飛煙滅。
而在舞池邊,司命換了一隻酒杯,獨自站在一根鐫有銀杏花紋的雕柱之後。
他沒有跳舞——當然不會。
他的視線緩慢掃過全場,既不注視任何人,也不迴避任何視線。
他不是來參與舞會的,他是來等一場戲正式開場的。
那道熟悉的氣息,終於靠近了。
清冽、肅穆,隱隱帶着神聖香氣與某種難以言喻的腥氣——像封聖儀式上的香灰中滲出的一滴血。
是她。
梅黛絲。
她沒有隨從,沒有神職人員陪行,獨自踏入人羣。
她的長裙曳地,銀灰色的禮袍外披只系一條極細的禮鏈。
她沒有佩權杖,卻比任何人都讓貴族自動讓出路徑;
她掩蓋命紋,卻彷彿每一步都在神明的圖騰上。
她徑直走向司命,未行禮、未寒暄,開口便是祭壇裁決般的冰冷直指:
“你是引發編號暴動的人。”
不是疑問,是定罪。
司命只是擡眼,舉杯致意,語氣帶着那種無比溫和卻令人極其不適的禮貌:
“我只是個主編。我做的是傳播,不是暴動。”
梅黛絲不動,只側了側頭,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杯葡萄酒上。
那不是一個盯着酒杯的眼神,而像是在看一件不該被凡人觸碰的神聖器物——不潔,甚至冒犯。
她語氣低下去一分,卻更加凌厲:
“你以謊言混淆真理,以火焰污染信仰。你操弄輿論,誤導軍屬,掩護叛徒……”
她踏前半步,嗓音壓低,卻句句鋒利得像落錘: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司命終於收起笑意。
他緩緩將酒杯放下,指尖仍觸着杯沿,語氣不高,卻每個字都像一枚鋒銳的刺刀緩緩旋入胸骨:
“當然知道。”
“我在做一件,比你還要可怕的事。”
他頓了頓,眼神在她眼前定格:
“我在說真話。”
梅黛絲眼神劇震。
一瞬間,一股無可解釋的壓迫從她識海深處涌起——不是某種靈壓,
不是威脅,而是……一種近乎“屈從”的本能衝動。
像是神官在面對聖物時被迫低頭。
她下意識地吸了口氣,識海命紋高速旋轉,如教會鐘樓中被狂風扯響的銅鈴。
她立刻察覺到了異常。
這不是司命在“說話”。
這是某種意志,透過他的身體、語言、甚至呼吸與視線,在對她下達“指令”。
不是辯論,不是對峙,而是從位階上的俯瞰。
她的呼吸驟然短促。
而她,梅黛絲,繁育聖母教會的聖女與主教代表,
竟在這不屬於戰場的場合,在一段對話中——下意識地放緩了語調。
她的聲音變了,不再高踞審判座,而是剋制、謹慎、甚至……平等的低聲:
“你身上……有某種意志。”
司命不否認,反而點頭,像在欣賞一名敵人終於說出正確答案。他語氣輕慢,卻不輕佻:
“你也有。”
“只是你那一位……還沒徹底睜眼。”
他掃了她一眼,嗓音輕得像霧中暗語:
“而且很不巧,你的那一位,在我的前面,排第七。”
梅黛絲猛然明白了。
她當然知道“至高秘詭卡”的編號體系。
她是“繁育聖母”的候選器皿,那位名列第七的神性意識的預備承載者。
而他,司命——他體內迴響着的,是No.3:命運之主。
這代表什麼?
代表她,天生就比他低一階。
不是學識,不是地位,不是意志或權力。
是構造上的、法理上的、位格上的低。
這一刻,她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玩弄輿論的策士,也不是一個危險的秘詭師。
而是——
某個,未來可能會成爲神的存在。
而她,在這個人的面前,在不知不覺中,居然低了頭。
哪怕只是片刻,那都是屈辱。
梅黛絲的臉色微變。羞辱、警惕、憤怒如浪迭加。
但她強行剋制住情緒,轉身離去。
披風掠過燭光,投下的影子在地磚上晃動如將要燃起的神圖。
她沒有再說什麼,直到腳步即將消失在邊廊前,才低聲扔下一句:
“你以爲你在編織命運,其實不過是命運在借你之手,清算我們所有人。”
她走遠了,裙襬消失在神紋雕柱之後。
司命沒有看她。
他只是伸手,輕輕觸了觸自己手背的命紋邊緣。
那裡星光未燃,但像有某種東西在——輕微顫動。
他喃喃低語:
“不是清算。”
“是改寫。”
“而你們——太久沒有被改寫了。”
主廳北角,長窗高啓,帷幔被夜風輕輕掀起一角,
王都的夜空如一幅縹緲流動的銀紗緩緩垂落,映出穹頂魔鏡下光軌的流轉。
圓舞曲的尾聲尚未終止,樂聲依舊在水晶吊燈間盤旋,但此刻,大多數人的目光早已不再停留在舞池中央。
貴族們的身影彷彿在旋轉,卻各自心思奔涌,連步伐都變得多了幾分試探。
塞莉安正低聲與一位身着灰藍織錦禮服的女伯爵交談,笑容優雅,言辭溫和,禮儀無懈可擊。
可那一口未露的虎牙,纔是她真正剋制的鋒芒。
她一邊傾聽對方的言語,一邊以最恰當的角度控制着每一次點頭與側身。
遠處的奧利昂王子身披淺金禮袍,與幾位貴族青年低聲交談。
他站姿筆挺,眼神銳利,如同握着權柄的雕像。
他的視線隔着人羣落在司命身上,那一瞥中毫無掩飾的冷意,像刀鋒劃過飲水杯壁。
而此刻,那位原本應最不顯眼的小王女,卻悄無聲息地繞過人羣,步履輕盈地向司命走近。
莉賽莉雅。
她換了一襲湖水藍的輕紗裙,披着白色天鵝絨披肩,頭髮以宮廷禮式盤起,銀星形髮簪閃着柔光,腳步帶風,卻穩得不失儀態。
她沒有徑直走到司命面前,而是在他旁側的長桌前停下,緩緩取了一杯無酒精香檳。
動作嫺熟優雅,像是從小訓練出的外交儀式,卻又帶着一絲少女的私密心事。
她側身站在他身旁,語氣低柔,聲音像雪落燈焰:
“司命先生。”
她用了最正式的稱呼,但脣角藏着不加掩飾的笑意,像一場有意揭開的身份迷題。
司命偏頭,略一舉杯,眼神裡帶着一絲好奇:
“小殿下。”
莉賽莉雅眨了眨眼,輕聲問:
“你認出我來了嗎?”
“如果我說沒有呢?”司命笑了笑。
“那我會提醒你——‘筆名是莉雅’。”
他輕輕一怔,隨即忍不住笑出聲:
“果然是你。”
他們輕碰酒杯,琉璃之聲清亮。杯中香檳微蕩,水晶燈的倒影碎在液麪,彷彿命運的波光落入無名者的手中。
莉賽莉雅收回目光,淡淡地看向舞池,又順着餘光掃過奧利昂、梅黛絲、艾德爾各自站立的方位。
她聲音輕得彷彿怕被那些權力之人的耳朵聽見:
“他們都不喜歡你。”
司命喝了一口酒,語氣無甚起伏:
“你呢?”
莉賽莉雅低聲一笑,彷彿自己也不確定:
“我不確定。”
“但我喜歡看你的報紙。至少……你不是他們。”
她這句“你不是他們”,說得極輕,卻極重。
像是對這個世界最後一塊試圖保留清醒的石頭,投下的微光。
司命挑了挑眉,沒說話。
莉賽莉雅望着他,語氣突然轉向:
“我想請你寫一篇匿名的文章。”
她說得平靜,卻極認真。
“關於——‘王座與人民之間的那堵牆’。”
司命一頓,望向她的眼神變了幾分:
“我以爲你是王女。”
“我也是一個讀者。”
這句回答,既天真,又可怕。
他們對視了數秒。
隨後,下一首圓舞曲響起,音符緩緩流淌,星軌再次亮起。
莉賽莉雅輕聲問:
“你跳舞嗎?”
司命搖頭:
“我不太擅長。”
“那我們一起跳。”
她側首,笑意盈盈:
“這樣就不算你踩到我了,是我踩你。”
司命苦笑,把杯放回長桌,向她伸出手,手指修長,掌心微熱。
他們一同走入舞池,旋入流動的星軌旋律中。
與此同時,遠處柱影之後,艾德爾靜靜地靠着雕柱,神情未動。
他一直注視着司命,手中卻緊握着一張已被反覆摩挲的文件。
紙頁微皺,上面記錄着司命幾次現身的時間、地點,以及一張由監控剪影重繪出的模糊畫像。
身後腳步聲輕響。
“閣下。”一位年輕軍官悄聲靠近。
艾德爾沒有轉頭,只低聲道:
“別動他。”
軍官遲疑了一下:
“閣下,他極有可能——”
“我知道他極有可能。”
艾德爾緩緩轉頭,眼神冷得像未出鞘的刀鋒:
“但你知道嗎?”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得像是吐出王都最沉的一頁密令:
“王都……需要一個狂人。”
“只有這樣,它纔會開始坍塌。”
說完,他轉身步入燈影之外,身形被柱影吞沒。
那張文件隨他衣角一動,飄落地面,隨風輕輕滑行,在銀紋地磚上劃出一條無聲的曲線。
窗外,一片細雪無聲落下——王都入冬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
而此時的舞廳內,貴族們依舊轉身、飲酒、談笑,互致恭維與試探,彷彿一切仍按着既定的規則在流轉。
沒人注意到,那個邁入舞池的身影——
那隻遞出的手,早已不是單純伸向舞伴的舞姿,
而是將命運的筆,伸進了權力構架的中心。
“他們用金箔包裹王座的利刃,
以酒與花僞裝命令與審判。
但命運不寫童話。
它寫下的是——刀光中跳舞的那隻手。”
——《晨星時報·夜版·無名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