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雪都熄火,
有些,是爲了讓火——燒得更久。”
——記於《星圖民軍集結冊·邊章》
霧都之北,冰海盡頭,那座無名的島嶼正迎來一場漫長的風雪。
雪,是昨日黃昏時刻開始降下的,至今已然持續了整整三十七個小時,絲毫未曾停息。
那並非是普通的雪,更像是一場巨大的白色災難,它彷彿被某個冷漠的神祇倒傾而下,以一種不可抵擋的壓迫姿態,將這片島嶼徹底淹沒。
厚重的積雪覆蓋了每寸土地,掩蓋了過往,也似乎封印了島上所有人的未來。
漁船艱難地靠上冰封的碼頭,船板吱呀作響。碼頭上的工人們沉默地走上前去,沒有一個人多說一句話。
他們扛起幾乎凍成冰雕的水手,將其安置在岸邊的火堆旁。
有一名年輕水手的臉頰貼在船欄上,凍出了大片血泡,鮮血凝固在鐵鏽與冰晶之間。
另一個年長的老兵早已失去意識,臉色蒼白如雪。清點人數的男人嘆息一聲,朝着陰沉的天空吐出一口寒氣:
“……若是不死上一兩個,老天似乎都不算真正開工。”
這句話沒有引起任何迴應,只有不斷飄落的雪片默默地將他們的話語吞噬。
碼頭盡頭矗立着一座由漆黑岩石砌成的廟堂,門前燃燒着一堆微弱的火焰——那是島上唯一的公共火源。這團火,便是這座孤島上僅存的希望。
巴洛克將凍僵的水手輕輕安置於火堆旁,轉身背起那名失溫昏迷的老兵,步履堅定地走進廟堂。
他的肩上並無多少雪積留,肌肉線條如同冰原下潛伏的岩漿般清晰,即便只是一件被風雪磨損的斗篷,也足以讓周圍的人無言地後退一步。
“給他灌些鯡魚油,揉熱他的手腳。”巴洛克的語氣沉穩而不容置疑。
一名年幼的男孩慌張地從火邊取來油碗,動作顫抖,幾乎灑落了半碗溫油。
“慢點。”巴洛克擡手輕拍他的頭頂,聲音溫和而低緩,
“這並不是我們第一次受凍,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只要我們不是倒在冰海深處,那就還活着。”
火堆旁,一名年輕的海盜輕聲抱怨:“這樣的暴雪天,船隊還要出海,難道不是在自尋死路嗎?”
身邊的老兵陰沉着臉,低聲呵斥道:“你若有本事能餵飽五百多口人,或者你手裡握着某種可以讓人不再捱餓的秘詭嗎?”
年輕人還欲反駁,下一刻,一道低沉而充滿壓迫力的聲音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爭論:
“夠了。”
巴洛克站起身來,火光在他的背影之上躍動,他未出手,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自他體內悄然散發,廟堂內所有人都感受到命紋震顫的壓迫。
他頸後的皮膚上,隱約浮現出一枚蒼藍色的光印:
【生命系·高階秘詭卡·海潮巨人】
僅僅是這短暫的一瞬,整個空間便彷彿凝滯在嚴寒之中。
他緩緩走到火堆前,從獸皮揹包中取出一包早已風乾發黑的海豹肉,用獵刀將其切成細碎的條塊,分給圍坐在火光旁瑟瑟發抖的孩童們。
“不要畏懼這雪。”巴洛克的聲音很輕,卻似乎能壓倒風雪的呼嘯,“雪並非我們的敵人,它只是要告訴你,這個世界並不在乎你是否活着。”
孩子們沉默地咀嚼着,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他們瘦削而堅毅的面龐。
一個年僅三歲的女童被凍得瑟瑟發抖,卻掙扎着擡起頭,小聲地呢喃了一句:
“巴、巴羅哥哥……”
“你是火。”
巴洛克的目光柔和下來,他蹲下身,小心地將女童抱在腿上,從懷中掏出一枚小巧的獸骨護符,輕輕地掛在她細弱的脖子上。
“我不是火,”他凝視着女童的眼睛,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而溫柔,“你們每個人,纔是真正的火。”
他頓了頓,又說:“我只是……負責守護着它,不讓它熄滅的人。”
他望向廟門之外,那鋪天蓋地的風雪正試圖將整座島嶼吞沒,
但火焰的微光在孩子們的眼底悄然閃爍,執拗而堅韌地拒絕着命運的安排。
因爲只要這團火還亮着——這個世界,就未能將他們徹底遺忘。
風聲未歇,雪意猶深。
但廟堂前的火堆,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熾烈。
不是因爲柴薪充足,而是因爲有人始終在一根根地續添着那些微薄的燃料。
火光明暗之間,廟堂後方的陰影裡隱現着一座低矮的石頂建築——那是一座以海獸皮與鏽蝕鐵板勉強拼接而成的破敗會所,
被人們尊稱爲“艦議廳”。
那是無名島上,唯一一處擁有完整屋頂的地方。白日裡,它用來分配微薄的糧食;
而夜幕降臨後,它便搖身一變,成爲了所有人議事的所在。
今日的議題有三:
其一,糧食的配給。
其二,是否恢復對南灣貴族船隊的劫掠。
其三,馬林口第三小組與第六小組的內部紛爭協調。
廳內圍坐十七人,神色各異。
有曾經穿戴榮譽勳章的前帝國軍官,有在內亂中流落此地的沒落貴族親眷,有兇名昭著的海盜頭目,還有曾經身負鯨墓編號的棄卒。
他們之間沒有信任可言,因此每個人發言之前,都會自覺掀開衣袖或衣領,露出屬於自己的命紋或編號,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彼此證明自己的身份與資格。
然而,他們雖互不相信,卻都無條件地聽從一個人的話:
巴洛克。
此刻,一位曾經在軍艦上掌管糧秣的老主計官率先開口,他面色陰沉,
聲音低啞:“昨天開始,島上又有三十七個人的糧食被壓縮。南灣第五漁組回港的漁獲量只有往常的三分之一,兩艘船陷入冰原,短期內不可能補充回來。以目前的物資存量來看,下個月我們已經無法繼續穩定維持。我建議——重啓對南灣貴族船隊的劫掠行動。”
有人隨即表示贊同,認爲必須要有所行動。
但另一名軍屬立即搖頭反駁,語氣冷硬:“再劫掠一次,黑市供應的渠道便徹底斷了。上次襲擊的船隻隸屬於澤恩子爵,現在整個霧都的酒館都在傳言,說無名島已成了‘反國軍人’的巢穴。”
第三個人尖銳地譏諷道:“那我們乾脆就直接攤牌吧!我們上了這座島,不就是爲了要燒燬那個王國的船隊嗎?”
有人立刻冷笑迴應:
“你手裡有多少秘詭?多少軍隊?多少外援?難道你以爲憑藉那把鏽刀和幾根火柴,就能燒盡那座‘繁育聖母’的神壇?”
爭執聲漸漸升高,整個艦議廳頓時陷入喧譁與混亂之中。
就在氣氛達到極致緊繃的一刻,一記如雷鳴般的重拳,毫無預兆地砸落在石桌之上。
轟然一聲巨響,桌邊的鐵片瞬間四散飛濺。
所有的聲音霎時寂滅。
巴洛克緩緩起身。他穿着厚重的獸皮斗篷,面容被風霜雕刻,沉重得彷彿一座沉睡的冰山驟然甦醒。
他沒有怒吼,也沒有咆哮,只是冷冷掃過所有人的臉,語氣低沉而鎮定:
“你們以爲,我們坐在這裡討論的是什麼?”
“是分配魚肉?制定補給?爭奪一點可憐的話語權?”
他的目光如寒冰之刀,掠過每一張面容:“錯了。”
“我們之所以坐在這裡,是因爲我們每個人——都曾被帝國所遺棄。”
“你們不是漁夫,也不是難民,更不是奴僕。”
他語速緩慢,每一句都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你們是曾被記入‘陣亡名單’卻還活着的冤魂,是編號卡牌中被抹去名字的符號,是連‘軍屬撫卹’都不會承認的活人。”
說着,他一把撕開自己左臂上的護套,露出烙印於肌膚深處的編號,血色依舊鮮明,那是帝國曾經給他的“身份”。
整個議廳瞬間安靜如死域,每個人的心臟都被無形的力量緊緊攥住。
巴洛克卻沒有停下,聲音更堅定,更銳利:
“艾莉森之所以沒死,是因爲她還有用。你們之所以還活着,也不過是因爲,你們內心還存着一點疑問——自己究竟有沒有可能,將這個腐朽的國家,重新拉回正確的軌跡。”
他重重地伸手,指向門外呼嘯的風雪,繼續道:“真正的敵人,不是彼此,不是缺糧,不是爭吵。”
“是外面的風暴。”
“是遠方的王都。”
“是那些端坐在命運劇場中央,把我們視作無足輕重背景板的‘主角’。”
一名年邁的軍屬哽咽着擡頭問道:“……可我們還能守護什麼?”
巴洛克點燃手中的火把,穩穩地插進會議桌的中央。他的聲音平靜而深刻,彷彿在吟誦某種神秘的咒語:
“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再爲了補給而苟延殘喘。”
“我們將爲火而聚,爲命運而戰。”
“我們活着,是爲了——重新回到屬於我們的命運舞臺。”
沉默片刻後,第一個人站起身,將手中燃燒的燭芯投進火堆。
接着,第二個、第三個……
越來越多的人將自己的燭芯投入火中,火光漸盛,最終凝聚成一片絢爛的光焰。
此刻,再無人爭執。因爲每個人心中,都清楚記得:
他們點燃的不僅僅是一團火。
而是一場反抗命運的劇目——
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劇場。
火堆升騰,如同這座無名島第一次點亮了屬於自己的劇場之光。
清晨。
島上的雪依舊紛飛,但風勢已略有消減。趁着這片刻的平靜,孩子們紛紛從廢棄軍營的後山坡滑下,展開了一場無章法的“奪旗”遊戲。
他們沒有真正的旗幟,也從未見過真正的軍旗。只是用舊軍服、破帆布、廢漁網,畫上零碎的星辰、火焰,甚至模仿着記憶中那份晨星報紙上的模糊圖案,草草製成。
一名瘦弱的男孩將插着紅星的帆布舉得高高的,故作嚴肅地喊道:
“我們是晨星民兵團!所有人聽我命令!”
另一名年長一點的孩子立刻笑着回敬:
“錯了,我們是海上命紋軍!只有我們纔是火種的守護者!”
女孩們圍在一旁嬉笑,其中最小的那個突然挺直胸膛,大聲叫道:
“都錯啦!我是艾莉森的副官,你們只是她的破銅爛鐵!”
他們其實並不明白“晨星民兵團”究竟意味着什麼,更沒有真正學習過什麼命紋軍事課。
但他們記得,有人在深夜告訴他們:“火,不是用來獻祭的,而是用來彼此照亮。”
遠處的山崖之上,巴洛克站立於風雪之間,靜靜地注視着這些孩子們用笑聲書寫着無憂卻悲壯的劇本。
他始終一言未發,手中緊握着一塊被粗布包裹的陳舊物品,彷彿握着的是一段從未言明的秘密。
良久,他才緩緩坐下,鄭重地將布匹展開。
那是一角早已褪色的舊戰旗,中央用極其拙劣的繡線勾勒着風燈與星環交織的圖騰,下方則用歪歪扭扭的舊軍碼字體寫着:
“鯨墓編號殘軍·第二聯合組·星燈預備分隊”
這個名字,正是艾莉森親自命名的,也是司命第一次正式被稱爲“第二副長”的地方。
巴洛克的手指輕輕劃過旗角,彷彿正觸摸着那段尚未熄滅的往事。
隨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圖——那是司命離開靜島之前鄭重託付給他的星圖構造草案,紙上墨跡雖淡,言語卻沉重如鉛:
【你不是暴風中的怒火。】
【你是風也無法吹滅的那根火柴。】
【但必須有人,藏好你。】
巴洛克默默凝視着那段話語,目光漸漸掠向遠方的密林。風雪遮掩之間,有人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幅幅手繪的小旗子掛起。
旗上沒有軍徽,也非號令,更無任何宗教意味,只是一些簡單的、隨風飄蕩的星辰草圖。
有人將之稱作“星圖殘布”,也有人低語它們是“火焰尚未燃起時的倒影”。
但巴洛克清楚,那正是他們即將從背景中走出的暗示。
“巴洛克。”
他的副官凱思踏着冰霜靠近,獸皮上的雪花尚未融化,聲音低沉而謹慎:
“北線探子送來消息,明夜將有一艘掛黑旗的教會貨船途徑風火角外側海域,我們……是否發動夜襲?”
巴洛克沒有急着回答。
他凝視着雪地上孩子們揮舞的旗幟與高喊的口號,
看着遠處那些在風中飄搖的紅色燈火,沉默良久,才緩緩站起。他的聲音如同午夜的鐘聲,平靜中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嚴:
“不要爲仇恨而起火。”
“讓他們明白,我們會點燃火焰,並非爲了燃燒,而是爲了有一天——不再需要火。”
他重新小心地將那枚艾莉森親手命名的旗角包起,聲音更爲堅決:
“通知訓練營,今晚開始,訓練計劃減少。”
凱思一愣,重複着那奇怪的詞:
“……減少?”
巴洛克點頭,堅定如磐石:
“對,讓那些人清楚,即使他們將我們拋入黑暗,我們也懂得自己點亮光明。”
夜幕降臨之前,風雪變得更加兇猛。
船塢邊的木樁已被冰霜裹得像慘白的遺骨,整個島嶼似乎也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空氣中瀰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糧倉清點結束了。”
凱思翻閱着手中破舊的賬本,聲音沙啞,彷彿在述說着某種無可逃避的命運:
“按照現有的補給配額,如果不能再獲得高熱量的食材,島上的二百二十七口人最多撐不過五十三天。”
“而按照風雪週期計算,最少還要九十天,這場風雪纔可能停歇。”
艦議廳再次陷入死寂。這是最艱難的一次會議,因爲不再有爭吵,也不再有分歧。
因爲每個人都清楚,答案已經刻進了島上的冰雪裡。
良久,巴洛克站起,擡頭看着窗外沉沉的風雪,低語道:
“要活,就只能賭一次。”
他的聲音像是古老的誓言,迴盪在廳堂之中:
“我們賭的不是命運的垂憐,而是我們自己手中,那一點即將燃起的火光。”
因爲他們每個人都清楚,這座島的命運,正等待着他們重新書寫——
即使整個世界早已決定,將他們遺忘。
於是那一夜,島上僅存的破舊“鯨嘯號”被人們從船塢拖出。
這是一艘幾乎已被遺忘的舊式捕鯨船。
它經歷了數不清的改造與修補,船身滿是斑駁的鏽跡,主桅已然傾斜,艦橋下那座動力爐也時常嘶嘶作響,似隨時會爆裂成冰海中淒厲的哭號。
船上的風帆和旗幟早已褪色,唯獨還能勉強辨認的,是那面帆布之上的一個“鯨”字,猶如殘存於暴風后的誓言。
但這艘鯨嘯號,卻是全島唯一一艘敢於駛入冰淵深處的船。
當巴洛克踏上甲板時,沒有任何人試圖阻攔他。
並非因爲他是這羣被帝國拋棄者的領袖,而是因爲整個無名島上,只有他一人曾真正深入那片令所有人膽寒的深淵,並活着返回。
人們低聲相傳着,他曾在海上親手斬斷過巨須冰鯨的背骨,在無盡的暴風雪夜,用命紋撐開敵艦的主樑。
他並非普通的水手,更非單純的戰士,他是狂風與巨浪交織之下誕生的鐵骨,是潮汐留下的鋒銳之牙。
啓航之日,島上前所未有地沉靜。
廟堂外,篝火旁,島上所有的孩童自覺地排列成隊,沉默得宛如一羣小小的祭司。
老人們亦無言地將最後一點珍貴的乾糧、小塊的獸肉鄭重地裝入鯨嘯號的艙室之中。他們的眼中沒有恐懼,只有隱忍而壓抑的尊敬與期盼。
當鏽蝕的船錨被緩緩拉起,巴洛克佇立於艦首,披着那件破舊的風斗篷,右手穩穩地將一柄滿是刻痕的獵槍扛在肩上。
狂風捲着雪花從他身側呼嘯而過,他的身影卻如同礁石,紋絲不動。他注視着被濃霧模糊的碼頭,聲音低沉而渾厚,穿透寒風,迴盪於每個人的耳畔:
“我們是海盜。”
“生於風暴,亦將死於浪潮。”
他的聲音如同宣告般擲入無名島所有人的心底,既像一種命運的咒語,又像是無法更改的誓言。
岸邊再無任何人說話。
一名老軍屬默然地捏緊胸前那枚來自艾莉森旗幟的殘角,指骨發白;
身旁的孩子則死死攥着幻夢木雕製成的夢燈吊墜,彷彿抓着自己不願熄滅的夢想。
鯨嘯號遠去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茫然的夜色之中。
而就在這時,一盞盞微弱的小燈沿着海岸緩緩亮起,
它們燃燒着冰一般寒冷而又溫暖的光,宛如在爲遠去的船隻立下墓碑,更像是在爲島上每一個依舊等待黎明的生者,宣讀着未完的誓言。
而在鯨嘯號的最深處船艙裡,巴洛克正無言地將一封信箋小心翼翼地放入貼身的皮袋。
這封未封口的信紙上,只有司命留下的一句極爲簡單的話:
【不是等他們救我們。】
【是我們自己,把火撐到那一天。】
鯨嘯號終於徹底融入了海天之間的黑暗裡,浪潮仍在拍擊着冰冷的船舷,夜海從未平息。
然而,那盞夢燈未曾熄滅。
因爲有人,已提槍踏上風暴,爲所有即將到來的命運,提前燃起了一道光。
“有些海不是爲了去歸航,
是爲了讓人學會逆風的時候,
還敢站在帆前。”
——引自《冰鯨記·無名船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