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爲自己是醫生,但你醒來時,手裡拿着病例單。」
當太陽終於沉入地平線的那一刻,聖愈之所的燈光全數點亮。
不是手術室裡那種刺目冷白的光,也不是病房走廊裡防盜設計的死板照明,
而是一種柔和溫暖的燈光——恰如傍晚家庭廚房的吊燈,亮在飯桌上,等待誰回家。
病房、走廊、候診大廳,每一處角落彷彿都提前知曉黑夜已至,燈光依序亮起,帶着一絲詭異的“生活氣息”。
電動百葉窗在沒有任何人操作的情況下自動閉合,遮蔽了外界最後一抹殘陽。
門口兩盞石燈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地面浮現出的一圈淺金色熒光祈禱符——無聲而精準地亮起,
如同醫院內部某套自動識別結界程序在夜晚啓動。
那光不是爲了照明。
是爲了“劃線”。
是爲了提醒來者:邊界,已劃定。
五人站在一樓大廳中央。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敢說話。
空氣忽然靜得像是停頓了一秒鐘——
然後,響起了第一聲廣播。
那是一種標準醫院女聲播報系統的音調,溫柔、緩慢,每個音節像是專爲焦慮病人設計的安撫聲線,
但其中卻混入了一絲不可察覺的“鈍感延遲”,像是錄音反覆處理後的“機械咬字”:
“夜間診療正式開啓。”
“歡迎進入深夜療程。”
“請各位患者,領取您的病例單。”
啪。
司命手中忽然多了一張紙。
一張白色卡片,乾燥卻冰冷,像是在溫度恆定的冷藏櫃中封存許久後直接塞入了他的掌心。
他下意識地接住,低頭看去。
卡片正面,印着工整的字樣:
【患者編號:E-059】
【入院類別:試驗性診療】
【主治醫師:尼古拉斯·L】
他緩緩擡頭。
林恩正低頭翻看自己手裡的卡;段行舟、林婉清、格雷戈裡也紛紛沉默地望着各自手中的那一張——
它們,就這樣,無聲出現。
沒有傳遞者。
沒有機器吐槽。
彷彿是從“他們存在的定義”裡生成的。
林婉清微微蹙眉,翻開卡冊第一頁,低聲說:
“它在叫我們‘患者’。”
“不止。”段行舟翻到第二頁,語調冷下來,“是‘試驗體’。”
他指着卡片上的一個小項。
【入院類別】下,標註的是——試驗性診療/非正式臨牀/心靈結構投射性記錄。
司命緩緩翻開卡片第二頁。
每一頁紙張都散發着醫院那種陳舊檔案的紙漿味,印刷筆跡不深,
卻整齊得不像是人爲書寫,更像是由某個數據庫中預設的程序“打印”出來。
第一頁上是:
【當前診療階段:第一夜·觀測狀態】
【禁令執行機制啓動,行爲限制將逐步生效】
【注意:禁止行爲將累積迭加,不可解除】
【請勿觸碰夜班醫生。】
司命皺眉:“‘夜班醫生’?”
“什麼意思?”
這一次,沒人回答他。
因爲回答他的是——聲音。
一個男人的聲音。
極低,極慢,極清晰。
彷彿從醫院牆壁背後的某一層數據之中爬出,直接鑽進他們每一個人的耳膜:
“這是聖愈之所。”
“你們,是我今晚的病人。”
“歡迎你們——入夜了。”
廣播的迴音尚未散盡,整座聖愈之所,便彷彿輕輕地,換了一種“呼吸方式”。
最先變化的,是光。
大廳燈光沒有熄滅,卻在肉眼難以察覺的頻率裡微微偏移。
從暖黃,逐漸冷卻爲過度柔和的冷白——亮度不變,但“溫度”悄然抽離。
像是將病人從家中接走,送入消毒燈下的病房。
緊接着,是聲音。
那些原本安靜如死的醫院角落,開始傳來斷斷續續的響動——
不是敵意強烈的呼嘯。
不是金屬碰撞的警報。
而是——生命的細碎噪音。
呼吸聲,若有若無。
咳嗽聲,從走廊深處斷斷續續傳來。
輪椅推車滾過地面的咔噠聲,隔着門縫傳來,卻沒有任何人經過。
“我們不是被傳送走了。”段行舟嚥了一口口水,聲音發乾。
“是這棟建築……開始‘啓動’了它的夜間模塊。”
司命沒有說話,只是將手裡的病例本緩緩貼近胸口。
那紙張——冰冷、微潮,甚至隱約透着一種“吸附感”。
像是從某具尚未冷卻的屍體口袋裡被抽出來的病歷。
啪嗒。
一道腳步聲,從二樓樓梯間迴盪而下。
所有人同時擡頭。
那是一位穿着護士制服的女人,身材纖細,頭髮盤得極高,嘴角帶着完美的笑容。
但她的臉——模糊。
不是隱藏。
而是焦距永遠無法對準,就像攝像機被強行從人物臉部拉離,永遠聚焦不到焦點。
她低頭看着手中病歷簿,彷彿正準備查房。
她走過走廊時,燈光自動伴隨着她的步伐一格一格亮起,發出精準、毫無感情的“滴、滴、滴”。
她路過衆人面前,腳步未停,目光沒有任何一絲停頓。
“她……沒看見我們。”林恩低聲說。
“不是沒看見,”林婉清凝視着那護士背影,輕聲道:
“是——我們不該被‘看見’。”
“我們不在她的病人排表裡。”
“我們只是——誤入的‘病例草稿’。”
此刻,從更多走廊和科室方向,響起腳步聲與門板摩擦的細碎聲響。
一位穿着病號服的中年男子,從“內科診療室”緩慢走出。
他的雙腳仍綁着止動帶,步伐一瘸一拐,表情呆滯。 他經過門廳中央時,眼神空洞地望向一塊並不存在的“掛號臺”。
站立一分鐘。
然後——跪下。
“他在等待叫號。”段行舟低聲說出這句話,嗓音像是卡在喉嚨裡。
“而叫他的那個醫生……”司命接道,目光冰冷:
“不在這座醫院。”
忽然,醫院的廣播再次響起。
這次的聲音,換了。
不再是白天那溫柔女聲,而是一個經過剪輯、平整乾淨的男聲,字正腔圓、無喜無怒,如從錄音帶中剝離下的理智片段:
“E-059號病人,請於夜間第一階段,前往耳鼻喉科。”
“本輪禁令:請勿擺動左手。”
“本禁令將於02:00前持續生效。”
啪。
司命低頭,病歷本自動彈開。
紙張邊緣泛起一行新印文字:
【當前禁行】:擺動左手
【違令懲處】:逆咒燃灼/感官剝離
他挑了挑眉,將病例冊扣上,低聲咂了下嘴:“開局就上‘限制動作型’……這遊戲,真是不打算讓人放鬆半秒。”
“這就是‘禁行遊戲’的開場。”林婉清沉聲說,手指滑過病歷頁面,“不按照劇本走,就被判爲違反治療流程。”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林恩問,眼神仍不自覺地掃向周圍每一道門。
“……玩下去。”司命緩緩吐出三個字。
“我們已經是‘病人’了。”
他看着醫院的天花板,那些看似普通的吊燈之間,
正在緩緩亮起一圈細小的術式圓環,像是有某種“注視”從醫院之上降臨。
“要麼照‘治療流程’走下去。”
“要麼——就等着被拖去解剖。”
與此同時。
在聖愈之所最深處,一道被厚重防爆門封鎖的通道悄然亮起。
門後,是一間始終恆溫恆光的監控室。
這裡沒有走廊的消毒水味,也沒有病房的壓抑迴音。
光線白淨、均勻,幾乎無塵。
牆面由術式膜層與不鏽鋼構築,地面鑲嵌靈壓穩固裝置。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整面牆——
由三十六塊高精度監控屏拼接而成,每一屏幕正實時映射着醫院的不同區域。
包括——一樓大廳中的那五人。
他們就像系統流暢運行中的一段殘留代碼,不受程序調配,卻激起運算異響。
監控室中央,一道身影靜坐。
黑色神父服整潔貼體,手指交迭放於膝前。
他面部戴着一枚半遮式金屬面罩,面罩上雕刻着倒轉的聖光符文,
薄光從其背後漫出,卻冷得彷彿從深海流淌上來的死光。
他胸口掛着一串修道鎖鏈,末端墜着一塊舊式懷錶。
懷錶的指針,永遠停留在——03:00。
彷彿他的時間,永遠終結在那個時刻。
他就是:
尼古拉斯·永生者
白夜教會·聖愈之所·終夜主祭
秘骸計劃第八守衛
代碼名:神父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中央。
那裡,司命正低頭翻看手中病例本。
編號——E-059。
他不語,不動,不露情緒。
直到——空氣泛起一陣幽藍色微光。
在他左肩半空,一組由數據流重組的光斑悄然聚合。
——構成一個微笑的模糊幾何體。
那是一張符號化的臉——笑臉。
十三號。
瘋子十三,城市核心系統背後的主控幽靈,造劇本的瘋子,躲在後臺不曾現身的導演。
他的聲音沒有性別,沒有來源,彷彿是從屏幕、牆體、燈光、甚至空氣本身同時發出:
“進度更新。”
“實驗編號E-059至E-063已進入病理遊戲第一階段。”
“請執行階段一:禁行累積,心理觀察。”
“併爲其預留‘第三夜·手術檯’。”
шωш ¤t tkan ¤¢Ο 尼古拉斯沒有迴應,只是微微頷首。
像是早就知道了這一刻。
十三號的笑聲輕輕扭曲:
“他們不是關鍵棋子,但他們的反應,是模型調試的重要參數。”
“若在03:00前死亡,可用其數據填入下批註射模板。”
“若有意外……你知道該怎麼處理。”
語音落下,幾何笑臉瞬間瓦解爲亂碼數字,蒸發於空氣之中。
室內重新歸於死寂。
良久之後,尼古拉斯終於緩緩擡頭。
面罩之後,他的眼睛無法看清。
但他嘴角,動了。
那不是笑,而是一句只有他自己能聽清的低語:
“瘋子……”
“你永遠都不懂。”
“命種不是數據。”
“是……可傳播的神性。”
他緩緩擡起右手,按在自己胸口那塊靜止的懷錶上。
指尖輕撫那滴早已乾涸的血痕。
而在他耳邊——彷彿有一絲極細微的迴響傳來。
那不是十三號的命令。
而是另一種更深處的召喚——如星災低語,如命運抄本中不可譯的頁碼,在他耳廓內輕吟:
「你將成爲星災的牧者。」
「你將不死,不老,不眠。」
「你將用血肉,佈道永生。」
尼古拉斯閉上眼。
他起身,披風落地,腳步無聲地走向房間另一側。
他站定在一扇暗灰色的門前,門上銘刻術式金線。
門上四個燙金文字,在光線下緩緩亮起:
深夜病房·手術準備室
他伸手,按下門鎖。
門,應聲而開。
「你以爲神明是給予者,但有些神明,只是等你上手術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