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霧中之火
“他們用神性壓住知識,用編號剝奪名字。
可我們不是爲了光明去燃星——
我們只是想知道,火從哪裡開始的。”
——晨星時報·夜課專刊未刊稿(匿名)
霧都的夜,沉得像封存的舊檔案,連風聲都壓在門框之外,不敢輕動。
舊晨星印刷倉庫,藏於第五環東街一條被貴族遺忘的小巷裡。
門前懸着一塊風雨剝蝕的木牌,上面寫着“晨星夜課”。牌下,有人用粉筆草草添了幾字:
夜課專場,低語講座,本期講師·編號βW-3。
伊恩坐在前排那張略顯歪斜的木桌上,身前攤着一張泛舊的遺契卡。
卡面磨損,邊角捲起,像是從舊戰場帶回的某種倖存證物。
他身穿一件已洗得泛白的平民化軍裝,左肩處縫着的編號痕跡粗糙,線頭外露,
卻恰到好處——像是“歸屬軍人”的標誌,卻沒有任何榮耀感,只有現實的沉默。
昏黃煤燈晃動着光,在他臉上投出淺淺陰影。他略帶疲態,側影被燈焰映得柔和,卻藏着鈍痛。
“——我們今天講的是命紋與秘詭的起始。”
他擡頭,聲音低沉而清晰,掃過面前幾十張面孔。
“不是教會的解釋,不是貴族印的教本,更不是秘詭社傳下來的‘規範傳言’。”
他頓了頓,語氣微提:
“我們講的,是你們該知道的,原本不讓你們知道的東西。”
聽衆席坐得滿滿當當,桌椅拼接得東一塊西一塊,有人席地而坐,有人靠着牆,有人拄着臨時拼的木柺杖。
多數是中年男女,穿着洗得發白的工裝,肩章殘布在手臂上隨風顫着,還有一些是舊兵,額角帶疤,眼神警覺卻不閃避。
他們的眼中,乾涸得幾乎沒有情緒,但在燈下,那種被剝奪太久的渴望,悄悄浮出表面。
倉庫角落堆着廢紙與損壞的印刷滾軸,鐵皮門半掩着,貝納姆守在門邊,不時朝街口張望,手還搭在那枚未註冊的命紋通訊石上。
“第一件事——命紋。”伊恩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在木板上劃出刺耳聲。
他畫了一個近似鍊金陣的圖案,外圈是星軌線,內圈卻模糊扭曲,像一扇被強行抹去記憶的門。
“當你綁定了一張卡——真正綁定,不是交易得來的,不是貴族租借的,也不是黑市偷來的……”
他舉起自己的右手,掌背處,一道灰藍色命紋緩緩浮現,光不耀眼,卻足以讓周圍的煤燈抖了抖火焰。
“這道命紋,是你和卡之間的契約。”
“也是一扇門。”
他目光掃過衆人,聲音緩緩落下:
“你點燃了理智之星,它就爲你打開一條力量的通路。”
“可記住:星,不是恩賜。”
“它是你拿自己去燒出來的火。”
角落裡,一個穿着舊修士袍的年輕人緩緩舉手,眉心還殘留早年教會留下的刺印。
他的聲音發顫,卻帶着真誠:
“講師,教會說……命紋是異端,是神的僕人背叛的印記。我們這麼做,是不是已經……”
他頓住,彷彿那些話從喉嚨深處艱難地爬出來,又被某種懼意壓了回去。
伊恩沒立刻迴應。他走下講臺,徑直來到青年面前。
他蹲下,與他平視。
“你信神嗎?”
青年低聲答:“我信……但我也想活着。”
伊恩點點頭,輕拍他的肩:
“那你現在該信你自己了。”
他起身,走回講臺,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字:遺契、秘詭、真名、代價。
他緩緩道:
“卡的力量,不是信仰賜予的,是你敢不敢喚它的真名。”
“貴族不會告訴你真名,教會也不會。”
“他們希望你一輩子拿着一張封印的卡,只能祈禱,不能行動。”
他放下粉筆,望向人羣:
“但你們不是貴族,也不是神職。”
“你們是在火裡掉過皮,從鯨墓回來、從沉眠中爬起的人。”
“你們已經付過代價——現在,是時候拿回你們的名字與力量了。”
風從門縫灌入,倉庫微微顫動,窗框響了一聲。
貝納姆回頭看了一眼,悄然將門後的木栓落下,扣得結實。
沉默,凝了一瞬。
一個老鐵匠站起身,鬍子斑白,聲音粗啞:“講師,我兒子用你說的那種卡,幫我鍛了一天的鐵。”
“他的手燒起泡了,但火,一直沒滅。”
他眼圈泛紅:
“我問他你哪學的,他不說。現在我知道了。”
他頓了頓,目光如釘,釘在伊恩身上。
“如果早十年我知道這些,也許就不會把他送上那艘該死的船。”
伊恩低頭,聲音極輕:“你兒子……哪個艦隊?”
“第五,西線。鯨墓號那條線。”
倉庫更沉了。
那一刻,沒有人哭,但所有人都在記。
忽然,靠近門邊,一個瘦小男孩怯生生開口:“我……我在舊城區學過教會誦讀。媽媽說不準碰秘詭,不準念真名……可我還是看了。”
他從懷中拿出一塊布,小心展開,一張低階命運系卡牌閃着幽微光。
伊恩一眼認出,那是市面上常見的“僞命牌”——《預兆玻璃》,稍有失控便會吞噬使用者記憶。
“你能控制它嗎?”
“……不能。我念過一次,三天沒做夢,連我爸的臉都忘了。”
伊恩沒有責怪。他走下臺,接過那張卡,小心放在桌上。
“它在吞你的記憶。命運卡不好惹。”
他看着衆人,一字一頓道:
“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被卡吞去一部分。”
“可比起那些把卡鎖起來,把你們變成編號的貴族——我們,至少是主動選擇了知道。”
他掃視全場,目光沉穩,聲音如火種點落:
“卡牌,不是神蹟,不是審判。”
“是我們奪回名字的鑰匙。”
倉庫裡安靜了很久,只有燈火輕輕晃動時發出的微弱噼啪聲,像舊琴絃在黑夜裡自鳴。
然後,有人緩緩站起身,動作笨拙卻用力,敬了一個略顯生疏的軍禮。
緊隨其後,是第二人,第三人,越來越多的人。
那些編號歸來的戰士、從海邊回來的父親、曾在教會課堂裡被罰跪抄經的少年……
他們一字一頓地站起,肩背筆直,不是爲了紀念誰,也不是爲了感動誰,只是爲了在一個無聲的夜裡,聽見那三個久違的詞:
“你能學會。”
“你能用。”
“你,不是編號。”
倉庫外的霧漸濃,像一層貼在門窗上的棉布,隔絕了城市的燈與聲。
整條街彷彿沉入了某種低調的夢中,連風也安靜地伏在磚縫裡喘息。
貝納姆推門而入,一身帶着夜寒,棉披散着露氣,手裡捧着一大本厚重的名冊。
他嘴角咬着一根沒點燃的煙,灰白鬢角掩不住一抹疲色,眼神卻透着難得的亮。
“今晚到場的人,比預期多了一倍。”他說,一邊走向臺後,“後門快坐滿了,連雜誌存紙箱都被翻出來當椅子用了。”
伊恩靠在黑板邊,嘴角揚起一抹淡笑:“火已經在燒。”
貝納姆哼了一聲,坐下前低聲回一句:“你不是點燃的——是他們自己在找火柴。”
他把名冊遞給一旁的助手,在教室最後排安靜坐下,不再多言。
臺前的油燈被調亮,煤火照出更寬的光圈,夜課進入第二階段。
伊恩擡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他回到黑板前,擦去上節課的筆跡,開始講新的內容。
“現在,”他說,“我們來談談——‘星’。”
他畫出一個圓環,十二顆星點分佈在外圈,內核卻是一團混沌的塗墨。
“這是命紋燃星結構圖。每當你使用秘詭,就會消耗一顆理智之星。”
“點燃的星越多,你能使用的卡越複雜。但——”
他的粉筆猛地一頓,發出清脆聲響。
“當你所有星全部燃盡,你就不能再用任何秘詭。”
“除非你等——等它們熄滅,等你自己‘降溫’。”
後排傳來一個聲音,沙啞而低沉。
是一位年紀較長的老兵,眉心有一道橫疤。
他舉起手:“那萬一在戰鬥裡把所有星都燒光了怎麼辦?”
伊恩聳肩,語氣淡然:
“那你最好祈禱敵人不認識你。”
“或者留一顆星,給你的腳。跑。”
講堂裡爆出一陣輕微的笑聲,不大,但足夠打破緊張氣氛。
笑聲未歇,靠窗那側,一個穿着洗白水手服的女青年緩緩舉手。
她的手腕上有一段明顯的舊鐵鏈勒痕,整個人瘦得像剛從牢籠走出,眼裡卻有某種強撐的光。
她嗓音極輕,幾近呢喃:
“我想問……秘詭,是不是隻能屬於軍人?或者貴族?我們這些……不是打仗的,只是普通人,也能擁有嗎?”
伊恩走下講臺,蹲在她面前,語氣溫和卻帶着壓不下的真誠。
“你叫什麼名字?”
“艾莉莎·貝克。”她低頭,雙手緊攥衣角。
“艾莉莎,”伊恩重複一遍,像是把這名字在心裡寫下。
“你用過秘詭嗎?”
她遲疑片刻,點頭:“在鯨墓……我有一張卡,好像叫‘風壺’。那天逃跑,是我用它把莊園的火煙吹散的。”
伊恩目光微震。
“你靠風系卡救了一隊人?”
她咬脣,點頭。
伊恩沒誇獎,也沒感嘆,只是站起來,走到黑板邊,在右上角的“問答者”名單下,寫上她的名字:
艾莉莎·貝克
“從現在起,”他轉身回到講臺,“她是這節課的——第二講者。”
艾莉莎猛地擡頭,眼神裡不再是惶恐,而是一種正在復甦的自信。
伊恩掃視全場,聲音開始變得更加堅毅:
“她剛纔不是在問。”
“她是在答。”
“她用卡救人,不是因爲她是軍官,也不是因爲她有姓氏,也不是因爲她背過教義。”
“她只是拿到卡,然後用了它。”
他頓了頓,聲音驟冷:
“卡,不是身份的標誌,是意志的證明。”
“能點燃理智星的,不是配不配,是敢不敢。”
角落裡,一位滿臉疤痕的中年人冷笑一聲,吐出一句壓在胸口很久的粗口:
“可我們真敢用了,教會怎麼辦?”
伊恩挑眉,語氣淡到近乎諷刺:
“還能怎麼辦?”
他掃視四周,每一個人都在看他。
“我們這些編號歸來的人,一個個都帶着卡回來。”
“他們要抓?那就把全城的軍人都抓了。”
“或者,重新開一艘鯨墓。”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咬牙低罵:
“……真想給他們一張卡看看——老子能不能把那審判臺砸了。”
全場寂靜半秒。
然後,不知從誰的喉嚨深處,響起一聲輕笑。
不是輕蔑,而是久違的。
接着,更多的人開始笑起來,那笑聲乾澀而短促,卻像倉庫屋頂上的第一縷熱氣,慢慢升起,在舊磚石之間,點燃了什麼。
一種不再是“聽”的情緒。
而是準備“說”的火。
有人輕輕笑出聲,有人低頭咳嗽,也有人一言不發,眼神落在桌角發黃的木紋裡,像要在那裡聽見什麼。
就在這時,一道細小卻清晰的聲音響起。
是一位少年,坐在最後一排,年紀不過十四五,聲音有些發澀。
他臉上有風化後的舊傷疤,眉角斜斜一道,手指細瘦,但握得極緊。
“我……我父親曾在第五艦隊。”
他的聲音一字一頓,不快,卻也不抖。
“他被沉眠了……但他逃回來了。”
“我親眼看到他身上的命紋。他教我怎麼聽卡的聲音。”
“他說,卡不是神,而是封印的故事。”
伊恩望向那少年,眼中忽地一亮,像是聽見了某種被深埋的迴響。
“你父親叫什麼?”他問。 少年低聲答:“本·海倫。”
教室霎時陷入死寂。
幾位年長者擡起頭,互相交換眼神,臉色凝住,接着是幾聲輕微倒抽的氣音——
那是鯨墓事件初期第一批被“確認沉眠”的名字之一。
而現在,有人說他活着歸來了。
這意味着什麼,他們心知肚明。
伊恩緩緩點頭,語氣堅定而沉靜:
“他教得對。”
“你們每一個人,都會成爲下一個講師。”
“講壇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所有‘曾被剝奪名字者’的。”
他走到黑板前,手起筆落,在板面寫下幾個字:
“不再沉眠,不再編號。”
貝納姆站在教室後方,靠着門框,望着這一幕,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不說話。
只是在那一瞬,看見角落裡那個瘦小女童——她坐在最邊角的小凳子上,衣服有些大,袖口垂到掌心。
她正一筆一畫,用一根炭條,在膝上的紙頁上寫字。
那一行字歪歪斜斜,卻比誰都清楚:
“我不是怕卡。”
“我是怕他們不讓我學。”
蠟燭的火光在此刻燃得更旺了一些,照亮那炭筆寫出的黑字,而倉庫外的霧卻越加濃了。
霧都的夜,總是如此——越是靜,越像一場崩塌前的序幕。
伊恩轉身,拿起黑板擦,將上節課的內容緩緩擦去,只留下新寫的一句:
“你願意點亮它,就必須承認它可能會燒傷你。”
他說完,披風一振,從內側取出一張略顯褪色的卡牌。
卡面上畫着一隻展翅如帆的巨鳥,面容模糊,羽翼裹着風涌與雷鳴。
邊緣鐫刻着一串沉靜流轉的深色符文,像水面底下的咒語。
“這是我的卡——No.709,《風語之信鴉》。”
他說這話時,沒有高舉,也沒有刻意營造神秘感。
就像一個老水手講起自己的舊帆布包,平靜,卻無比堅定。
他輕輕燃起掌心的命紋。
命紋圓環上第一顆星閃耀如醒來的眼睛,柔風自角落迴旋,捲起窗簾與桌上的紙頁。那張卡浮起在半空,薄如羽翼,卻一絲不顫。
“風語系,世界類,三星。”
“它不擅戰鬥,”他坦然承認,“但它能傳播語言、傳遞低語、喚起風力。”
他屈指輕彈,卡牌隨之旋轉,掀起一道微風。
那風繞過破舊講臺,輕輕將教室角落一個垮塌的紙箱撐正,又捲入牆邊的鐵製小爐中,“噗”的一聲,爐火再次燃起。
“它的本事,不在打人。”
“而在——讓你說的話,傳得更遠。”
他說完這句,燈火正照在他掌心,那一顆星仍在微微燃燒。
“這叫‘風語引’,是我爲它寫下的第一條秘詭詞條。”
教室內陷入一種近乎虔敬的靜默。
不是壓抑。
而是那種連孩子都能聽懂的安靜:全身傾聽,等你說完再呼吸。
“你可以不懂它的符號。”伊恩環顧四周,目光一寸寸掃過。
“但你得學會聽它的意思。”
“秘詭,不是魔法。”
“是語言,是圖騰,是一段太老、太久遠,以至於沒有人再敢說出口的歷史。”
他低頭,將卡牌收回,放回衣內。
就在此時,一個戴着鐵製面具的青年舉手,聲音低沉卻不怯:
“那貴族爲什麼不教我們?”
伊恩盯着他,看着那雙眼——乾淨、憤怒、疑惑,還有一絲幾乎埋不住的渴望。
“因爲他們需要你恐懼。”
“教會說:秘詭是魔。”
“王室說:秘詭需血統認可。”
“貴族說:你們的命紋是野的,會爆。”
他攤開雙手,語氣如鐵:
“可我在海上看到,鯨墓裡的編號軍人,每一個都在用卡。”
“每一個……都活得比那些舉着權杖的老頭,更像人。”
教室後排,一位婦人抖着聲音開口:“我丈夫是鐵匠。有一次修理被卡牌灼傷的金屬,被教會罰了十天。”
伊恩點頭:“他們怕你修得好,就會有人問:‘爲什麼鐵匠也能碰卡?’”
另一人低聲說:“我弟弟是黑市跑腿,偷了一張遺契卡。沒用過,只是藏着,也被說是‘潛在墮化者’。”
“你弟弟呢?”
“……消失了。”
伊恩沒有繼續追問。
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
“他們要你信命,卻不許你握住命的卡。”
此時,門口傳來一陣不規則的腳步聲,還有短促壓低的交談聲。
貝納姆神色一變,推門出去查看,片刻後回返,神色沉重。
他走到伊恩身側,低聲耳語:“白綢隊在街口出現。未入場,但正在盤查出入者。”
伊恩沒有驚慌,只是輕輕點頭。
他擡手,掃視全場:
“今晚最後一段,不是我講。”
他轉頭,看向那個坐在角落、剛纔寫字的小女孩。
“你叫什麼名字?”
她一怔,然後輕聲答:“莉莉……莉莉·喬。”
她的聲音不大,但眼神亮得像藏着一顆火星。
“你寫的那行字,”伊恩緩緩道,“能不能,念給大家聽?”
莉莉點點頭,站起,瘦小的身影迎着滿室目光,挺得筆直。
她的聲音清亮:
“我不是怕卡。”
“我是怕他們不讓我學。”
片刻的沉默之後,有人鼓起掌。
起初是稀稀疏疏,接着愈來愈多,最後幾乎全場一同鼓掌。
貝納姆眼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光。
伊恩走向教室後方,掀開門口那塊擋風的破布,露出一塊釘在牆上的木板。
板上寫着幾個字:
“意願登記。”
“願意學的,簽名。”
“願意傳承的,下節課帶自己的筆。”
“願意教別人的,第三節課上臺。”
沒有人催,也沒有人吆喝。
但就在他說完那句話後,一個人站起,走到板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名字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寫下名字的那一刻,那顆命紋星,在他掌背上,悄然亮起。
教室已經空了。
連桌椅挪動後留下的灰塵也開始落定,講壇邊上的煤油燈早已熄滅,
只剩一盞被掛在樑柱上的“低光燈”還在閃爍着微弱光斑——那燈是貝納姆從舊港拆下來的,燈罩上的裂痕至今未補,燈芯卻穩。
亮度剛好,恰好夠看清筆尖,卻不足以刺穿窗外濃重的霧色。
伊恩仍站在黑板前,手掌按在講義紙上,指節泛着蒼白的紋理。他不是因爲疲憊,也不是因爲寒冷。
是那種點燃火之後,知道下一次風暴就要來的冷。
那種冷不是從外頭來的,是從骨頭裡、從心裡燃過一次又被風壓滅的餘燼冷。
講壇後的門輕輕響了一下,瑪琳披着帶着露氣的斗篷走了進來。
她摘帽、撣水,動作一絲不亂,但眼中明顯有些不安,在燈下凝成了小小的一層暗影。
“我帶來了東西。”她壓低聲音說。
她從懷裡取出一卷信函,是晨星社專用的加密格式,但邊緣微微焦黃,帶着若有似無的香灰味。
伊恩接過,展開。信紙邊角微抖,他的目光掃過其中內容。
不是新聞,也不是詩稿。是一則未公開簡報。
【教會特別通令·非公開版】
編號:E07/戒令·白綢
內容:
即日起,對晨星印刷所夜間出入頻繁區域劃入“輿情激進觀測帶”。
已確認至少七名“非法命紋覺醒者”存在於該區域常駐平民中。
建議:逐步滲透,勿正面驅散;以教誨爲名,施壓撤散課堂。
重點觀察人物:持卡者身份不明,風屬性能力,言辭激進,代號“海風講者”。
伊恩唸到最後一句時,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笑了一聲,又像只是一口冷氣未出完。
“我成了他們的‘講者’了。”他說。
瑪琳語氣裡帶着微微的顫意:“這是白綢審查系。梅黛絲那一派的。他們不動聲色的時候,最危險。”
伊恩輕輕合上那頁紙,指腹按着它的中線。
“沒事。”他輕聲說,“審查的風,吹不熄火。它只會讓火——藏得更深。”
他將那份簡報重新摺好,遞還給瑪琳:“別留痕,帶回去。讓司命看看。”
轉身走向黑板,他抹去了上面殘留的粉筆筆跡,只留下一句:
“下節課,講真名。”
門再次開啓又合上,瑪琳的身影消失在霧裡。
她的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什麼,也像是在走進一場她自己也不確定能否走出的夢境。
而另一側,破舊講壇後,貝納姆正倚着窗臺,望向對街。
霧濃如油脂,幾道模糊的身影站在燈柱下,穿着民服,卻每人都踩着同樣制式的行軍靴。
審查者的老習慣:不說話,只站着聽你說什麼——他們的存在從不靠語言,而靠“在場本身”。
貝納姆嘆了一口氣:“我們點的這盞燈……未必是取暖的。”
伊恩沒有回頭,只是走回講臺,用粉筆在黑板的邊角寫下幾行字:
“他們怕的,從來不是我們學。”
“是我們教。”
他寫得很慢,像是寫給後人,也像是寫給即將踏進門的敵人。
寫完,他輕輕拂去粉塵,望向講桌邊那個裂開的檯燈座——那是他第一晚講課時踩碎的,至今還沒修。
低聲自語:
“柴堆點了,不是因爲想取暖。”
他擡頭,望向天花板那一塊破裂的木板縫隙。風又灌進來,將桌上一根燒盡只剩紅心的蠟燭吹滅了。
也許有人看見了這盞火,也許有人已經準備好將它踢翻。
但伊恩知道:
“火,已經不在他們手裡了。”
“它落在別人眼裡。”
就在這時,門又輕響了一聲。不是瑪琳。
是司命。
他沒有說話,只走入教室,站在一旁角落,目光落在牆邊那塊“意願登記”舊板上。
板上已經寫了十六個名字——橫豎略歪,有的字不太工整,
有的簽得像是拿着顫抖的手籤的,但沒有一個貴族姓氏,也沒有一個拼錯的字。
“怎麼樣?”他開口。
伊恩沒有看他,只答了一句:
“他們不是來學的。”
“他們是來點下一盞燈的。”
司命點了點頭,嘴角輕微一挑。他走到桌邊,伸手取走那張放在角落、微微卷邊的羊皮紙——
上面寫着:
“講義·第一課:卡與命紋。”
紙張下方,已空出一整頁。
下一課,要開始了。
風再次灌入,但這一次,它沒能吹滅任何一盞燈。
它只是拂過,像是一隻聽了整夜故事的手,輕輕拍了拍教室的肩膀。
“講壇不是火把,是柴堆。”
“他們坐在那裡聽課,是爲了點燃一個城市,不是爲了懂。”
——《火種講義·第一卷》頁尾銘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