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冬狩即將到來以及備戰的關係,辰國除了還鎮守在邊境的將領,其餘將領都忙得腳不沾地,華陽也不例外,因此她是過了好幾日才發現孟覽一直都沒去醫治的。
華陽有些詫異:“你不想能夠健全的行走?”
孟覽摸了摸自己的腿,怎麼可能不想,因爲這條腿,他不能繼承爵位,如今的世子之位也不過是個過度,鄜侯想將世子傳給孟鞅纔不得不將世子之位從兒子的身上挪到了孫子身上。事實上,若非孟鞅的出生,孟覽相信,鄜侯的繼承人必定是他的庶弟。因爲這條腿,他更加不能做官,身有殘疾者不爲官也是列國的共識,以至於他空有才華卻無法施展。如今,這一切都有機會改變,怎可能不想?
多年夫妻,華陽還是能看出孟覽想什麼的。“既然想,爲何還要猶豫?”
孟覽無言以對,能治好腿固然是好,可這條腿的代價卻不可能輕。
“你在害怕什麼?”
孟覽道:“我只是覺得,或許自己會失去如今的一切。”
華陽道:“即便改變,你也只會更好,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這些年,她也發現了,孟覽挺有才華的,若非腿有疾,位列公卿是必然。
孟覽心中苦笑不已。
孟覽最終還是出現在了藥廬,讓已經在物色新肥羊的阿珩大爲驚喜。
肥羊呀肥羊,你可算上門了,我等你等得花都謝了。
“來來來,治腿之前我們先聊聊醫藥費,藥廬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不論病人貧富貴賤,醫藥費皆一半家資。把你的家資列個清單在這上面,包括鄜侯府的家資與華陽王姬府的所有家資。”
孟覽微默。“那些並非我的東西。”他是鄜侯世子,但下一任鄜侯不會是他,他是王姬的夫君,但華陽王姬府的東西也不是他的。
阿珩理直氣壯道:“你是鄜侯世子,鄜侯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鄜侯府的一切遲早是你的,就算不是你的也是你兒子的,跟是你的沒區別;至於華陽王姬府,你與華陽王姬是夫妻,夫妻一體,你的就是她的,同理,她的也是你的。”
孟覽無法否認阿珩的歪理頭頭是道,合情合法合理,但他這情況......不提也罷,因而果斷走人。
阿珩有些納悶,自己莫不是宰得太狠了?要不稍微降點?
還沒等阿珩考慮要不要稍微降點價,翌日華陽王姬便送來了五十大車的財貨,不是各種產業契書便是各種珍寶。
阿珩瞅了瞅清單,粗略折算一下的話,這上面的東西的價值不下於一萬金,華陽王姬真有錢。按着辰國的貨幣制度以及近來的錢價變動,四百銅錙值一枚銀毫,三枚銀毫值一枚金銖(原本是五枚銀毫爲一枚金銖,得了牧雲原的金礦,大量黃金涌入,金株的價值受到了影響),一百枚金銖爲一金,而一枚銀毫足夠王城一戶普通人家省吃儉用個一年,這一萬金......阿珩着實算不出夠多少戶人家花用,反正夠自己做上一整年的實驗了。
意識到了清單上的價值後,阿珩的心情大好,看華陽府家丞的眼神也是柔和的,一雙亮若妖鬼的眸子破天荒的不慎了。“王姬這是何意?”
家丞對阿珩行了揖禮,然後道:“除了先君所賜的府邸以及帶有王族標記的賞賜之物,華陽府所有家資皆在其上,不知以這些做爲孟郎君的診金,可夠?”
“夠。”阿珩端着架子平靜的道,心裡卻是樂開了花。“讓你家郎君明兒個就來治吧。”
送走了家丞後,在藥廬做客的雲洛問仍舊端着的阿珩。“這羊可肥?”
“肥,太肥了。”確定人走遠了,阿珩也不端着了,抱着雲洛的腦袋在他臉上興奮的親了一口。“我算過了,這些東西的價值不少於一萬金,足夠我做一整年的研究了。”
正驚訝於阿珩的失態以及這神經病笑得時候真美的雲洛:“......”一整年的研究?神醫你平日裡做的都是什麼實驗?金山銀山都不夠你燒的。一萬金的財貨,都足夠別人像王子一樣舒舒服服的生活一百輩子了,到你這居然只能花用一年。
阿珩高興的哼着小曲指揮雜役將財貨搬新建的庫房去,契書放她書房。“啦啦啦......大肥羊大肥羊好大一隻肥羊......”
雲洛默然的瞧着笑靨如花的神經病,胸腔裡的砰砰聲亂成了一團,神經病其實也是個美人。
阿珩的好心情一直都沒退去,也令得整個藥廬的氣氛都是輕鬆歡快的,雖然阿珩待人從不苛刻,奈何她之前的模樣,哪怕沒有半點情緒,別人瞧着她也覺得慎得慌。姿色普通不打緊,眼睛生得明亮也很好,顯得有靈氣,可明亮到阿珩那般便不是有靈氣而是悚然了。眼睛本就生得慎人,還沒有半點情緒波動的眼神看人,簡直能止小兒夜啼。
孟覽一進門便感覺到了藥廬的變化,最終在後院找到了源頭,正與無憂下六博棋的阿珩身上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
見孟覽來了,阿珩隨手將棋盤給撥亂,她的棋藝就是個渣,從未下贏過誰。自然,也沒願意同她下,神經病神醫的棋藝爛得讓人根本產生不了勝利感。
對於阿珩的行爲,無憂沒阻止,她也只是太無聊了才同阿珩下棋,誰知這傢伙的棋藝.....誒,不提了。
“孟郎君來得真早,你想喝黑甜湯還是麻沸散?”
阿珩的兩句話完全不是一個話題,卻完美的做到了無縫協接,孟覽微怔,須臾,反應了過來。“麻沸散我知,黑甜湯是何物?”麻沸散發明的時間雖然不是很久,但拜阿珩壓根不遵守這個時代的私藏規則的關係,大多數醫者都知道麻沸散的方子。
“和麻沸散差不多,喝了之後會睡着,不論我對你做什麼你都不會有感覺,醒來之後也沒有麻沸散的後遺症。”麻沸散用多了傷腦子,容易上癮,更會有許久的時間沒有知覺,黑甜湯卻一點都不會有。唯一的問題是,黑甜湯還是完善中,有待改進。
孟覽皺眉:“一定要喝?”
“我到時會在你的腿上動刀子,你不想喝也無妨,我反正不會受任何影響。”親眼見過蒼凜是怎麼個把一個沒有喝麻沸散的大活人給零敲碎剮的只剩下白骨,且每一片切下的肉都被要求仔仔細細的觀察,更被逼着親手解剖過活人,阿珩對於在活人身上動刀子這種事完全沒有心理障礙,哪怕是人是清醒的。
孟覽果斷做出了決定:“我喝黑甜湯。”
阿珩道:“那你先去換身衣服,在治療屋等我,我將東西收拾好便過來。”
孟覽一走遠,無憂便問阿珩:“你的黑甜湯不是還在完善中嗎?”
阿珩理所當然道:“所以需要尋個活人來試試新改良後的效果啊。”
無憂:“......他好歹也付了你一萬金的診金。”
阿珩更加理所當然的道:“看在他挺有誠意的份上,我肯定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爲他治腿,一定還華陽王姬一個活蹦亂跳的夫君。”這不影響她拿孟覽試藥,她可是給了孟覽選擇的呀,是他自己選的麻沸散,這可不能怪她。
無憂頗爲同情孟覽。“你的醫德可真不愧是巫彭傳人。”
阿珩疑惑:“巫彭殿醫德很差?”
“不是很差,是根本沒有,遠古時代,巫彭殿的醫德比你的名聲還要爛。”
比自己還要爛?阿珩着實想像不能,不過,沒記錯的話,羲和氏在遠古時代世代擔任巫彭殿主之位,這是否也可以理解爲:羲和氏一直都毫無醫德可言?所以她醫德爛不是她的錯,這是遺傳,像她老爹那樣纔是一株奇葩,她這樣的是非常正常的?
治療屋是阿珩花重金打造的,每一塊木料都是檀木,且地底下鋪了地龍,確保需要時屋子裡是恆溫,令人帶着就覺得挺舒服的,除了趟在高出地面三尺有餘的窄榻上的孟覽。
爲了給學生增長見聞,阿珩讓兩個弟子打下手,自然,這是名義上的說法,實際上就兩個字:觀摩。
桔梗將一碗散發着淡淡清香的黑甜湯遞到了孟覽面前,孟覽瞧了瞧黑色裡帶着點綠的湯藥,很是懷疑這玩意是否有毒。不由狐疑的看向阿珩,在治療屋裡的阿珩已換了一身雪白的短打,頭髮一絲不落的紮了起來包在白色的帽子裡,瞧着身爲古怪。“蘇神醫當真能治好我?”
“放心,看在那一萬金的面子上我一定將你完全治好。”
提到一萬金,孟覽頓覺心塞,華陽根本不擅長經營,不過這在辰國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新氏族都有這毛病,發跡太突然,底蘊不夠深厚,俗稱暴發戶,很多方面都是一塌糊塗。不過新氏族解決此問題的法子是找領頭羊的雲氏想辦法娶個老氏族旁支的女兒當兒/孫媳,直系是不會妄想的,老氏族的直系女兒都是圈子裡自產自銷,不過老氏族底蘊深厚,哪怕是旁支的女兒,能力也足夠解決新氏族的窘境了。華陽出身王族,情況好一點,從宮裡帶了一些老人幫忙,但到底不擅長,經營慘淡,直到孟覽與華陽聯姻,閒着也是閒着,加上實在看不過去,便管了華陽王姬府的家資,華陽的家資這才增長至一萬金,可以說,華陽的家資大半是孟覽經營出來的。
華陽覺得千金散盡還復來,一萬金說散就散了,孟覽卻是有點接受不能,倒不是心疼錢財,而是爲華陽的態度,別誤會,不是感動,是鬱悶,他真的很好奇,華陽究竟有沒有在乎過那座府邸裡的一草一木?很多東西不僅僅是家資,更是七年來一家人的美好記憶。
孟覽強忍心塞問:“之前不是說不能完全治好嗎?”
阿珩糾正道:“是沒把握,不是完全不可能,看在一萬金的份上,實在不行,我也有別的法子。”最嚴重也就給孟覽換條腿。
孟覽:“......”突然很懷疑這女子的醫術。
阿珩見孟覽仍沒動黑甜湯,不由問:“你到底治不治啊?治的話就趕緊將藥喝了。”
孟覽閉眼將黑甜湯飲下,出乎意料,黑甜湯的味道並不苦,帶着些許甘甜,還挺好喝的。
喝了湯,孟覽有點犯困,沒一會就睡着了,阿珩立馬從窄榻的底部抽出了一個箱子,打開,裡頭是各種各樣的刀具、銼子,或薄如蟬翼,或精巧細小。
“孟郎君是腿骨出了問題,因而我們得看看骨頭嚴不嚴重,雖然摸過了骨,但有一些情況不親眼瞧一下是不能完全肯定的,必須謹慎。”阿珩一邊說一邊用一柄在火上烤過、烈酒洗過的柳葉
刀割開了孟覽的膝蓋皮肉。
皮肉翻開後桔梗立馬遞上了小夾子,阿珩接過架子將血管都夾好。“血管得夾起來,不然一個勁流血,就算膝蓋這點血死不了人,病人失血過多也會落下後遺症,必須注意。當然,有一些血管特別小,夾子也夾不了,咱們可以用銀針燒紅燒灼止血。要實在還不行的話,也可以給病人輸血,不過血不能亂輸啊,你輸錯了可是會死人的。”
皮肉與血管都處理好,露出了森白的骨頭,孟覽的骨頭簡直慘不忍睹,膝蓋一塊的骨頭本該光滑整潔,然而骨頭是歪的,且有多處凸起,那都是增生出來的骨質物。“這些骨質增生物必須處理掉,否則腿會一直疼,什麼風溼性關節炎也會找上門,更嚴重一些,這條腿就徹底廢了。拿銼子銼的時候必須小心,銼多了,骨頭就薄了,銼少了,問題還存在。”
一邊精神高度集中的動手術一邊講學,不是一般的累,阿珩臉上一直在出汗,菖蒲給她擦汗的布都換了好幾塊。
“銼完之後還得給他用續骨膏,雖然他骨頭沒斷,但那些骨質增生物被銼掉了,骨頭上便有了縫隙,必須堵上,不然還得長回來,續骨膏正好能做到這一點,而且沒後遺症。等他骨頭完全長好事,續骨膏也會被骨骼與血肉當做營養物吸收掉。”
“最後是縫合,血管與血肉都得縫合回原樣,桔梗上一次拿我練了手,這一次換菖蒲你來。”阿珩啪的將針與羊腸衣揉制的細線拍小徒弟的手裡。
拿着針線,菖蒲露出了躍躍欲試之色。
負責遞工具的桔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