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聽者只剩下了三分之二。
三個時辰後,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聽者又少了三分之一。
四個時辰後,雪厚一尺多,只剩下百餘人還在聽。
五個時辰後,雪厚兩尺,只剩下三個人還在聽。
六個時辰後,沒有第六個時辰了,第五個時辰的時候阿珩實在是撐不住,不跟人耗了。
阿珩坐在高臺的裡頭是燃了炭的,爲了防止屁股被燙過頭,中間還有一夾層的水。因此別看她坐在高臺上好像很冷,實際上屁股底下暖烘烘的,但隨着雪越下越大,炭火燒得不夠旺,會冷,燒得太旺會冷,阿珩終究是挺不住要打道回府了。
阿珩問下起雪後跑來爲自己打傘的雲洛。“能拉一把嗎?我腿又沒知覺了。”
雲洛眸色古怪的看着阿珩:“......你遲早把自個給作死。”
“這話等我把自己作死了你再來說,現在說了我也不會聽。”阿珩抓雲洛的手想借力起來,卻實在起不來,最後還是雲洛看不過去將人背了起來。
“對了,讓人將他們三個帶回藥廬。”
雲洛大奇:“你還關心他們凍沒凍死?”
“不,我覺得他們是好苗子,我想收徒,桔梗與菖蒲,總覺得不對勁,找幾個正常的回去讓她們對比着反省反省。”
雲洛聞言笑道:“原來你還知道你的兩個弟子被教得有問題啊,我一直以爲你根本沒覺得她們兩個的認知有什麼問題呢。”
“這也不能全怪我,阿父沒有收徒,而老不死,我雖是他第三個弟子,但我拜師時他前頭三個弟子死了一個,兩個背叛了他,無從對比。”阿珩也無奈,因爲早年經歷的關係,她一直以爲蒼凜的教育方式很正常,比起那個傢伙,蒼凜對她是真的很好,至少蒼凜不會一邊真心對她一邊算計怎麼吃了她親爹,蒼凜吃誰也不會吃她親爹,當然,想吃吃不了就是,人都埋了。也因此,蒼凜再沒人性,她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終於意識到問題時,兩個弟子一個兒子都被蒼凜以毀人不倦的精神給荼毒的不輕,誠然,因爲她看得緊,蒼凜沒能在三個孩子的身上做多少藥物實驗,但他這不妨礙他荼毒孩子正在發育的精神世界。
蒼凜與清雖然教導方式不同,但他們本身也是不一樣的,一個是不知道幾千年前一個祖宗的同族,另一個是親生父親。父親教導女兒,自然要寬容耐心,以女兒的心情爲重,而師父,蒼凜從不考慮他的教導方式別人能不能接受。
愛學學,不學就滾蛋,別打擾老子做研製新藥。
被帶回來的三個人,一個是四十餘歲的老叟,沒有名字,因爲會一點草藥醫術被人稱爲藥叟;一個是二十幾歲的青年,名公孫巖,是辰國的公室後裔,辰惠王之後,而辰惠王是兩百多年前的某一代辰國國君;最後一個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沒有名字,但阿珩認得他,是藥廬的一名藥童,自己送上門不要錢的那種。阿珩記得他是因爲他有個祖父,這對爺孫很窮,阿珩當時正好在琢磨怎麼做一半辣一半不辣的湯,兩個弟子,一個嗜辣,一個口味清淡如水,最後想了個法子,在鍋子中間弄個隔板。這孩子很聰明的做了個更多格的鍋,煮着不同的食物,讓他祖父推着出去販賣賺錢,冬日時還會用藥廬裡剩下的邊角料藥材熬煮薑湯。
阿珩那段時間打算教三七數數,覺得那是個不錯的實踐機會,便讓三七去幫忙數錢收錢,也因此對這對祖孫印象深刻。
阿珩對男孩說:“你以後就叫陳皮了,拜師禮後,跟着桔梗、菖蒲一起學醫識字。”
陳皮很高興的行了揖禮。“陳皮見過師父。”
阿珩滿意的一笑,看向另外兩人。“我想收你們倆爲徒,不過你們的年紀與我差得太大,我雖無所謂,但你們若是有芥蒂,可以作罷,但我會贈你們幾卷醫書。”
拜一個年紀可以當自己女兒/孫女的人爲師,着實考驗心理承受能力,公孫巖選擇了醫書,阿珩挑了《千金方》、《針法》、《炎帝本草經》、《丹經》、《素問》、《蒼子醫案》等十餘卷醫術給他,其中大多數都是聞所未聞的書,是蒼凜教給她,而她默下來的。
其實,蒼凜關於自身物種的認知沒有出現問題的話,他會是一個比清更偉大的醫者,阿珩一直都是這麼覺得的。奈何已經歪了的自我認知是扳不回來的,尤其是蒼凜還在這歪了的基礎上修建起了完善的世界觀,想扳正他的認知得先毀了他那已經無敵的世界觀。
藥叟對阿珩說:“我不想再面對想要活下去的病人時,心裡想救,卻只能無能爲力。”
阿珩回答:“我所有的醫道知識,若你能吃透,且病人不作死,那這世上除了少數疑難雜症,是不會有無能爲力之感的。”
藥叟果斷選擇拜師。
阿珩很滿意,兩個弟子,都挺正常的,應該能給三個孩子起個好榜樣,至於自己,阿珩完全不指望,她很清楚自己某種意義上與蒼凜是同類,拿她當榜樣只會毀人不倦。
暮春之月下旬,北地的雪仍未化,但已經不再繼續下雪了,白川君爲主將,華陽王姬爲裨將,領兵三萬出征,行動力驚人,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轉戰千里,滅蔡、邱、葉、林、庾五國,最終被堵在堯陽國。
堯陽國不是大國,只能算是中等國家,國土面積約方圓六百里,面積雖不是大國,但人口很可觀。緊挨着雲夢大澤,物產豐富,人口稠密,大小城邑加起來十二座,在這個人口分佈極稀鬆的時代很難得。據說堯陽國原本的疆域比如今更遼闊,從君水到隱峰嶺都在堯陽國版圖之內,然而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先祖再有能力也架不住子孫無能,加之周邊羣雄並起,堯陽國的國土不斷縮水,最終從方圓千里的大國變成了如今的中等國家。
堯陽國這些年的日子頗爲難過,西邊是不斷擴張的辰國,南邊是同樣在擴張的商國與青國,東邊是中原霸主的齊國,經常倒黴的淪爲大國博弈的戰場,這一次也沒能例外。堯陽國的地理位置較爲特殊,南邊是國家想北上,得經過它,東邊的國家想南下或西進也得經過它,西邊的國家想東擴與南下同樣要經過它。百年來也是因此,堯陽國才得以延續至今,沒有絕對的實力吃掉堯陽國之前,沒有哪個大國會真的滅了堯陽國,很容易引起別國的注意,最終爆發大戰。不過這一次辰國不打算繼續留着這塊礙眼的骨頭了,能吃掉最好,吃不掉也要逼死堯陽王。
雖然很多國家都看不上堯陽國在疫疾出手的事,但就這麼讓堯陽國被辰國給吞併也後患無窮,因此不論願與不願,周圍的國家都相繼出兵救援堯陽國,出兵的國家共十四個,共出兵三十萬其中大國有商國、睢國以及齊國各出兵五萬,別的國家離得遠,還在趕路中,不然還會更多。得到消息時,阿珩深以爲,白川君與華陽本事不弱啊,以三萬抗衡三十萬竟還未被滅。
雖然本事不弱,奈何兵力着實懸殊了點,不想兩位大將隕落的話,辰國必須儘快增援。增援的人選很快定了下來,現任宰輔雲洛領兵十五萬前往堯陽戰場。
出征前夕雲洛來跟阿珩與三七告別。
三七還不是很明白出征意味着什麼,只當雲洛是要遠行。“早去早回啊,記得給三七帶土特產回來。”
雲洛噎了下,還是沒將出徵所代表的真正含義告訴兒子,小孩子就應該開開心心的,沒必要讓這些擾了孩子的心情。“好,肯定給你帶土特產,想要吃的還是玩的?”
三七毫不猶豫的回答:“吃的。”
雲洛一臉的就知道會這樣。“好,阿父回來時一定給兒子帶好吃的。”
與兒子說完了,雲洛看向阿珩。“你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
阿珩認真道:“活着回來。”
“這話不太像你該說的。”
“那我應該說什麼?”
“你應該說,死亡是亙古至美,不要畏懼。”
阿珩無言,這話若是以前的她,還真會說出來,但如今,心境終究有些改變了。“我覺得美的事物,你未必覺得美。”
雲洛笑了,越來越正常了呢,假以時日相信這女人一定能完全恢復正常的認知。“我這一去也不知能否平安歸來,我是說,若我平安歸來,你能否給點表示?讓我有個盼頭。”
阿珩望着雲洛,雲洛笑容很燦爛,宛若地底下沉埋萬載後被掘出的琥珀,美得不可思異,然而她卻看到,男子的耳根在發紅。“好啊,若你平安歸來,我會給你一個驚喜。”
雲洛本是試探,卻不曾想真能得到迴應,腦子裡立時拉響了警報。“又想拿我試藥?”
阿珩的臉色黑了黑,最終看在對方即將出徵,能否活着回來也不知的份上,嚥下了這口氣。“不是,是真的驚喜,沒惡意。”
雖然人品有問題,但云洛覺得阿珩的信任還是可以的,因此眸子晶亮的道:“我一定拭目以待,哪怕是隻剩下一口氣我也要活着爬回來見了你的驚喜再死。”
阿珩不悅:“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你就不能說點好的。”
“比喻而已。”
阿珩斬釘截鐵的道:“比喻也不行。”
雲洛聞言笑了起來,笑得很是開心。“好好,我不說這種話了,你在藥廬裡好好養身體,早點將腿給養好,需要用到溫湯的話可以隨便去,我跟府裡的人說了,以後府裡任你自由來去。”
“我不會跟你客氣。”苛待誰也不能苛待自己,雙腿能早點恢復正常也是好事,天天坐在輪椅上也不舒服。
雲洛低頭在阿珩的薄脣上親了一下,在阿珩擡手之前跳出一丈遠,留下一句“等我回來。”便跑了,不跑還等着被人下毒?
阿珩搓了搓手指,剛纔第一反應是想下毒,但最後還是剋制住了的,雲洛完全沒必要跑。
不過,阿珩摸了摸冰冷的薄脣,雲洛的脣與她不同,是炙熱的,彷彿每一寸血肉都在燃燒,與她發自骨髓的冰冷截然不同,冰與火的碰撞,感覺挺不錯的。
阿珩對雲洛的安全抱有懷疑,以十八萬對三十萬,且敵人還有援軍在路上,辰國這是以一國對抗幾十國,就算是戰神也不一定能活下來。若雲洛死了,兒子是不是又沒爹了?阿珩對此很是憂心,想跟着去吧,但自己的腿還沒完全恢復,跟着去純屬累贅,當然,就算腿恢復了,在那種投入兵力將近百萬的戰場上,她更起不到作用。擴大成藥作坊的生產規模,送去大量的藥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雖然不看好雲洛,但阿珩也沒認爲他必死無疑,敢帶着十萬大軍去增援堯陽戰場,雲洛必然是有一定把握的,因此阿珩以爲辰國大抵還會有援軍,只是這麼點時間,想拉起幾十萬援軍也不太可能,時間充裕一點定然也是能擠出援軍的。然而辰國並沒有再增兵的打算,孟覽請纓出使青國。
阿珩是從雲晞那裡得到消息的,之前得罪人不少,雲洛怕有人趁自己不在對付雲洛,讓雲晞有空時來藥廬溜達溜達。許是看在三七的面子上,阿珩問什麼時,只要不是什麼太機密的事,雲晞都會直言相告。
“孟覽那胳膊腿,他去青國?能說服青王?”阿珩很是疑惑。
雲晞無語。“他是出使不是去打仗的。”
“如今這位青王是個什麼品行,你們知道?”阿珩問,認真說起來,青王繼位也有二十年了,但青國之前的情況有點特殊。青國前任君王青惠王雖然不算太早,五十歲在君王這一職業中算長壽的了,青惠王雖是一國之君,且在位二十幾多年,但史筆之下對他的記載,兩個字就可以概括:荒唐。
青惠王好美姬,有多好?因爲聽人說太子的未婚妻是個絕色美人,竟在太子準備婚禮時將太子派去出使別國,當太子完成出使任務歸國準備與未婚妻完成未完的婚禮時,未婚妻已然成了庶母,只得順從青惠王的王令娶了另一貴女爲妻。那位嬌滴滴的未婚妻可以說是這場荒唐事件裡最倒黴的,不過未婚妻倒黴卻不嬌滴滴,雖然倒黴的被個老色鬼給搶了婚,卻沒用幾年事件便將青惠王迷得五迷三道的,再利用青王父子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促使青王廢了王后,殺了太子,自己做了王后。但還是那句話,美人運氣着實倒黴,王后的位置還沒坐熱便升級爲太后了。
新出爐的太后越過了青惠王成年的公子,立了年幼的公子池爲新君,然後以新君年幼爲由垂簾聽政十七年。可以說,青王池雖在位二十年,但前頭十七年他就是個擺設,國家大事都掌控在太后,即萱夫人手裡。直到三年前,萱夫人病逝,青王這才得以親政,可這三年,青王忙着疏離國內的事,對外都沒什麼動作,因此顯然青王是怎麼個風格,真沒誰知道。
不過看青王在萱夫人手裡隱忍十七年,一朝翻身便迫不及待掌權的事情來看,這位青王是個野心勃勃又極能忍的傢伙,阿珩覺得,青王聯合諸國滅了辰國,趁機北擴更有可能。
“不太清楚,所以得看孟覽的手段。”雲晞也無奈。“若非張不易走不開身,這事本應該他來負責的。”
辰國的邦交全都是張不易負責,宰輔負責內政,相負責邦交及所有需要對外的事情,但云洛領兵出征了,張不易這個相再走了,辰國朝堂沒人鎮場,非出事不可,孟覽......若非張不易允可,根本沒人會答應他去負責這麼重要的事。
活了二十八年,前十二年孟覽雖意氣風發,但之後十六年一直是個廢物,在洛邑銷聲匿跡了十六年,鬼知道這人還有沒有年少時的才華。
“他好好的怎麼就想去出人頭地了?”阿珩疑惑,孟覽這野心增長得也太快了吧。
雲晞倒沒疑惑。“很正常,有那麼個妻子,他若不奮發向上,吃軟飯的名聲早晚淹死他。”
阿珩覺得孟覽瞧着不像是會介意別人怎麼說的人,典型的鴨子性格: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或許他是想讓自己有能力爲華陽做點什麼呢。”此一戰艱險的不止雲洛,華陽也是,孟覽肯定不會放心堯陽戰場失敗,那樣的話,華陽多半保不住性命。她大概明白張不易爲何會用孟覽了,所有人裡,孟覽有能力,也一定會用盡一切手段與辦法去完成出使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