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孟春與南方的孟春有着天壤之別,後者早已冰消雪融,而北地,阿珩是半點春日氣息都沒感覺出來,白雪茫茫,大雪紛飛。最多就是沒之前那麼厲害了,道路勉強能行。
回到王都,雲洛立刻將阿珩帶到雲府的天然溫湯裡泡了足足三日,原本因爲冬日而要死不活等同於半殘的阿珩終於恢復了生龍活虎的狀態,第一件事便是找鏟子在湯池子周圍挖掘起來。
“你在做什麼?”雲洛完全無法理解阿珩這一醒過來就滿地挖東西的行爲。
阿珩沒答,將土裡的一個木質瓶子拾了起來,□□開塞子,頓時丹香撲鼻。“天級丹藥,你家底蘊挺厚啊,居然在湯池子周圍埋這個增益水質。”
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除非是藥王谷的藥池子,否則普通溫湯,至少半個月才行,可雲府的湯池子只用三日便讓她恢復了正常,這太不正常了。藥王谷的藥池子神效是因爲裡頭不知道融入了多少靈藥,那滿谷的奇花異草可不是擺着看的,也不是蒼凜種植的,蒼凜掉下去之時,那座山谷已然奇花異草滿谷,而從裡頭種植的一些草本藥物都快成樹了可以看出一件事,那座山谷裡種植草藥的歷史超過三千年,只是不知爲何,它的主人一去不回,於是滿谷的珍貴草藥只能在成熟後自然枯萎,或被融雪衝入藥池子裡,幾千年的沉澱,藥池子裡的水完全可以當神水來喝,不敢說包治百病,但延年益壽還是可以的。雲府可沒種什麼奇花異草,那麼會是什麼原因呢?阿珩想到了蒼凜提起過的一件事,上古時代,大氏族爲了強健子孫的筋骨,會在族地的湯池周圍埋入可以高級的丹藥,丹藥的藥力可以改善水質,洗筋伐髓,改善子孫的筋骨。
然如今不比上古,高級丹藥已成傳說,天地玄黃四個等級的丹藥,便是蒼凜也最多煉出地級的丹藥,天級丹藥,蒼凜那也有,卻不是他自己煉的,而是自古代王陵裡掘出來的。
看着丹藥,雲洛也很驚訝。“這是天級丹藥?”
阿珩瞧着雲洛臉上不似作僞的驚訝,頓覺無語。“你家埋了什麼好東西你自己竟不知。”
雲洛無言望天,他確實不知。
阿珩最後把丹藥颳了三分之一拿回去研究配方了,剩下三分之二很有良心的埋了回去,走的時候還很有醫德的雲洛留了一句:“溫湯的水質挺好的,你多泡泡,雖然我給你解了毒,但那種解法,多少會有點殘餘,每日在這湯池子裡泡一個時辰,少則一年半載,多則兩三年你的身體肯定一點隱患都沒了。”
雲洛着實對阿珩無語,泡那麼久的溫湯還不如讓他把那三分之一的丹藥給吃了看看能不能把殘毒也給化解了呢。
雲洛如此想的,也如此對阿珩說了,阿珩呵呵表示: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什麼藥能夠徹底的清理體內的毒素,想完全清乾淨毒素,必須抽絲一樣慢慢調理,急躁不得。“最重要的是,這是可是天級丹藥,沒病吃藥你就不怕吃死?”
雲洛無言,還真怕,只得讓阿珩帶走了丹藥。
雖然挺想按着阿珩說的每日泡溫湯,但大戰在即,冬狩一回來雲洛便忙得腳不沾地。雖然軍政有國尉負責,他做爲宰輔需要管的也不是很多,但這次要鬧的動靜太大,不想國尉提前下黃泉的話,還是幫一把比較好,而且有些事是國尉的權限不夠的必須雲洛親自過目的,誰讓他是宰輔。
雲洛忙,阿珩也不打擾他,帶着丹藥回藥廬,順便趁着這個時間將孟覽的腿給治了,找準問題所在,一錘子下去,孟覽的腿被阿珩給生生敲斷了,醒着被敲斷的。阿珩也不想這麼兇殘,奈何上回用了黑甜湯,三天才醒,孟覽也猜到阿珩在拿自己試藥了,因此堅決了阿珩提供的黑甜湯,然後......險些痛得咬舌自盡。
阿珩淡定的將砸斷的骨頭接正,再拿夾板固定。“行了,接下來好好養着,三五個月就沒事了,自然,若你願意食用我的新藥,我保證你恢復得更快。”
對於阿珩的一腔熱情,孟覽明確表示敬謝不敏,阿珩只得不捨的放棄。
孟覽遲疑了下,還是忍不住問阿珩:“華陽的身體拖上幾年,影響大嗎?”
阿珩自信道:“只要她沒嚥氣,又肯聽醫囑,我都能給她治好。”她挺喜歡華陽的,只要華陽自己不作死,她很樂意幫助華陽調理身體,解決多年征戰落下的暗傷,免得她年紀大了以後纏綿病榻。
孟覽默,這話等於沒說,大戰在即,華陽能尊醫囑就怪了。
瞧着孟覽的模樣,阿珩也很快意識到了自己說的話有點廢話,想了想,寫了一個養生的方子。“若是每日按時服此方,只要不是受了重傷,她的身體情況都不會再惡化,不過你能讓她每日按時服藥嗎?”
孟覽接過了養生方。“能。”大不了他把一年份的藥打包給華陽帶上。
暮春上旬,阿珩決定講學,講學在時下是一種很時髦的事,不過夠格講學的人不多。紛擾亂世,講學的都是那些有着一展宏圖的抱負的士子,通過講學辯論等場合引起君王的注意,平步青雲,一展才華與抱負。因此當阿珩傳出消息要講學時,所有人都被驚了,你一個醫者莫不是還要改行出仕?
雲洛倒沒覺得阿珩打算改行,阿珩對醫者以外的行業都沒什麼興趣,只是覺得講學不講時政而講醫道,阿珩很快就要開先河了。不過阿珩自己高興就行,只是......雲洛的淡定只維持到看到阿珩準備的講學地點那一刻爲止。
百忙之中擠出了時間,雲洛是很好奇阿珩要怎麼講學的,總不能弄幾具屍體或者幾個活人來玩現場解剖吧。雖然他相信阿珩做得出來這種事,但別人未必能接受。不是誰都是桔梗與菖蒲兩個,在藥王谷呆了幾年,認知被蒼凜給生生掰歪了,居然意識不到解剖屍體與活人有什麼問題。然而真的去看了,雲洛挺想問一句:阿珩你確定你沒自虐的毛病?
講學的地點在城郊,洛水平原是洛水在羣山中沖刷出的一片平原,因此建在洛水下游的洛邑三面環山,只有南面是廣闊的平原,地勢平坦,隨便一扒拉就是幕天席地的講學場合。可真能這麼不講究的幕天席地的講學的也沒幾人,而能夠在銀裝素裹的季節幕天席地的講學的人,只阿珩一位。
雲洛瞅了瞅被烏雲覆蓋的天穹,最多兩個時辰就該下雪了。“你是成心的?”他不認爲阿珩連這麼明顯的天氣變化都看不出來。
阿珩抱着湯婆子笑吟吟的回答:“對啊。”
雲洛愣了下,這些日子阿珩笑得次數似乎多了很多,也沒以前那麼令人悚然了,皮在笑,肉也跟着笑,儘管惡意滿滿。
見雲洛跑神,阿珩皺眉。“你在想什麼?”
“你最近好像心情好了很多。”
阿珩毫不猶豫的回答:“我心情一點都不好。”她心情要是好的,也不至於挑這麼個講學的地方整人。
“你以前笑的時候都是皮笑肉不笑,如今卻是皮肉都在笑,感覺你好像放下了什麼。”雲洛指出阿珩的不同。
阿珩的臉霎時陰了下來。“你眼有疾,需要就醫。”
雲洛識趣的道:“好吧,你的心情一如既往。”
阿珩抱着湯婆子繼續準備自己的醫書,想了想,忽問雲洛:“你家族譜上有沒有一個叫連山莫言的人?”
雲洛愣了下。“連山莫言?你怎麼問起這個名字?”
“看你這模樣,是真有。”
“曾經有。”
“現在怎麼沒了?”
“被除族了。”
“他做什麼了?”
雲洛猶豫了下,還是道:“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阿珩用篤定的語氣說:“神祇?”
雲洛挑眉:“你怎知?”
“他自己說的。”
雲洛這纔想起阿珩黃泉一遊,還是自己死馬當活馬醫的用招魂術拉回來的。“他竟未灰飛煙滅。”
“他應該灰飛煙滅嗎?”
“他乾的事,很應該,沒看出來,神祇的脾氣還挺不錯的。”
“他做了什麼?”
“瀆神。”
阿珩直白的問:“他把神弄上牀了?”
雲洛噎了下,蘇神醫啊,知道您老在這方面因爲解剖活人與死人多了,甚爲開放,但也不用這麼直接吧。“他倒是想,但神的軀體在蠻荒紀時就被毀掉了,只剩下靈魂,他再有心也不可能對鬼做什麼。”
“那他如何瀆神?”
“他是侍奉神的巫,愛上神,還妄圖獨佔神,這難道不是瀆神?”
“愛上一個人,因而想要獨佔是人之本性,哪裡算褻.瀆了?”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奈何我是人,而他愛上的那個不是,世人都認爲他不對,在古洛國的史冊之上,他留下的記載便是瀆神者。”
阿珩回想了自己在幽冥忘川見到的種花人。“他並不在意身後名,並且對神不曾死心。”
雲洛只能如此說:“情之所鍾,至死不渝。”
“名譽、身份、地位......失去了一切,他這麼做值得嗎?”阿珩很是疑惑,無言是真的死了都沒能解脫,幽冥忘川幾千年等候一個不知何時會歸來的存在,並且將繼續等下去,幾千年,甚至幾萬年。
這個問題雲洛也不知道要怎麼說,便問:“你既然見過他,那你覺得他後悔嗎?”
阿珩想也不想的回答:“不後悔。”
雲洛一錘定音道:“既然不後悔,那就是值得的。”
阿珩真心覺得連山氏的人生觀挺清新脫俗的,這世上爲了名利犧牲所愛之人的例子比比皆是,男女情愛對於男子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或許在犧牲了所愛之人後,男子會傷心難過得生不如死,但絕不會真的死掉。所謂悲傷也不過是無病呻吟,真讓時光倒流重新選一次,該舍的仍舊會捨棄。爲愛犧牲名利的,也不是沒有,但多爲女子,男子極少,且九成九會在最後後悔,原因?自然是吃不了那個苦,貧賤夫妻百事哀。但連山莫言,他是一點都不後悔,或許,在一開始他就把後果給想明白了,然後該幹嘛還是幹嘛了。說不定如今只是在忘川河畔種花,而非灰飛煙滅,連山莫言自己都是驚喜的。當你以爲自己必死無疑時卻發現自己只是無期徒刑,無疑是謝天謝地的驚喜。
阿珩忍不住問:“他一開始也知道不會後悔嗎?”
雲洛道:“那是自然,連山氏族譜上第一句就是:做人做事,無關對錯善惡,只關乎是否後悔。”
阿珩:“......這話是你哪位祖宗留下的?”
“連山姝,也叫姒姝。”
“蠻荒紀時在燧人氏大難臨頭時同燧人氏翻臉的那位?”
“話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她是與燧人氏翻臉了,但她也沒丟下燧人氏不管啊,雖然什麼作用都沒起到,但她最後爲了完成炎帝對異族的佈局賠上了生命,也對得起燧人氏了。”雲洛是真的覺得自家老祖宗做人做事夠良心了,須知被炎帝委以重任時,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炎帝給她的任務就算完的成也得賠上命,可她還是去做了。自然,這與炎帝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也有一定關係,呃,炎帝自己倒是能親自上陣完成任務,但把炎帝的命給賠進去,連山姝稍微計算了下就覺得不划算,只能犧牲自己。
閒聊中很快到了講學的時間,阿珩跑上了高臺開始講學,雲洛坐在馬車裡看阿珩講學,之前以爲不會有什麼人來聽,誰曾想,高臺之下,人山人海,洛邑方圓三百里的醫者以及不少士子都來了。這麼多人,他很好奇阿珩打算怎麼個講,開頭就是解剖肯定不合適......好吧,看到阿珩在高臺上掛出一張一丈高的人體結構帛畫時雲洛無奈改變了看法,阿珩不是一般人,常理對她沒用。
事實證明,阿珩還是有點腦子的,知道開頭就是如何解剖屍體甚至活人,來聽的人肯定跑光。因此阿珩是以診病之法爲開頭的,此時的醫道以望與問爲主,顧名思義,望是觀病人氣色,問是詢問病症。但阿珩不是,她除了望與問還有聞與切,前者是被蒼凜給逼出來的,蒼凜曾經給不同的人服食□□,然後矇住阿珩的眼睛讓阿珩聞那些人的血液,聽血液的流動,通過嗅覺與聽覺來判斷血液裡有什麼問題,從而推測中的什麼毒。然後開藥方,彼時的阿珩醫術已然有小成,只要不弄錯病症或碰上疑難雜症都能藥到病除,但讓弟子靠嗅覺分辨病人什麼情況這種事,也就蒼凜做得出來,阿珩數次開錯了方,爲此死了好幾個藥人,頂着巨大的壓力才得以學成。最後的切,切脈之法早已有之,只是出現的時間不長,還沒有形成什麼系統,除非積年的老醫師,否則切脈很容易弄錯病症,在知道阿珩跟清學過後,蒼凜唯一的教導便是:多看幾個病人,積累經驗。
聞血液味道這種法子顯然不可能教給別人,正常人不可能有狗的鼻子,雖然也有法子讓人得到狗一般的嗅覺,但阿珩不會認爲有人願意遭那個罪,因此阿珩的聞診便只有聽聲息。一個人的身體狀況,在他的呼吸、聲音裡都會有所體現,氣血不足則說話、呼吸虛弱,一句話概括便是語言氣息的高低、強弱、清濁、緩急……等變化都在誠實的反應着人的身體狀況。
阿珩將各種各樣的例子都給舉了,並且從聽者中尋出了對應的人。
大部分人來此都是受阿珩治好了疫疾的事所產生的名聲而來的,由於醫者越老越厲害的定理,對於年紀輕輕的阿珩,大部分人都覺得能治好疫疾是阿珩瞎貓碰着了死耗子,不過沒說出口,有季越人對阿珩的無條件敬佩在,再怎麼以爲都不會說出口。如今一聽便發現,阿珩還真有點斤兩。
知識素來只傳子孫與弟子,有的甚至只傳子孫,碰上阿珩這麼個沒這方面認知的冤大頭,醫者不會抓住機會便是傻子,紛紛提問,阿珩也有問必答。於是乎簡簡單單的一個聞字,阿珩足足講了兩個時辰,待到無人再提問的時候已然下起了雪。
北地冬日漫長苦寒,這個時節下雪是很正常的事,雖然落下的是柳絮般的小雪,但北地人都知道,要不了多久就該變成鵝毛大雪了。不少人都做好講學結束離場的準備了,誰知阿珩卻來了一句:“接下來我們講診脈之法......”
想走又捨不得走的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