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終於明白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可逆轉之事, 她尖叫:“爹,我不要走,他還沒有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阮洵抓住馬繮, 眼角瞪得幾乎要滴血:“剩子, 帶玉兒走, 快走, 走得遠遠的!”
狗剩也不明所以, 此刻,他完全是按照阮洵的命令在做,他也習慣聽從於他, 這個胖乎乎的慈祥的老頭,總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親近與信任, 然而今天這一切, 這一句, 卻讓他懵了。
走,走哪去?娘怎麼辦?娘還不知道……
“剩子, 伯父求你了!”
阮洵忽然跪倒馬下。
二人一驚,就要翻身下來。
四犬吠聲愈烈,鐵鏈嘩嘩,彷彿下一刻就要掙脫束縛狂奔而出。
“別下馬,快走!快走……”
阮洵的聲音幾乎要淹沒在混亂中, 淚光閃閃, 看得狗剩沒法再猶豫了。
他從未做過什麼抉擇, 而眼下, 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件關乎天地命運的事需要他去決斷。
他一把扯過馬繮,厲叱一聲。
最後關頭, 阮洵忽然塞給阮玉一樣東西。
駿馬奔馳帶起的風聲淹沒了阮洵的話,阮玉嘶喊:“爹……”
狗剩護住她,頭也不回:“伯父,幫我照顧我娘……”
阮玉拼命掙扎,可是狗剩死死扣住她,正在相持之際,身後忽然傳來巨響。
二人不約而同的回了頭……
遠處騰起一團烈焰,再一團烈焰,張牙舞爪,直指蒼穹,正是福滿多的方向。
馬依然在飛奔,可是倆人已經僵住了,不知過了多久,阮玉突然悽喊一聲:“爹——”
人便往後一仰,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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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洵給女兒的是一封信。
玉兒,爹多希望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永遠做一個快快樂樂平安幸福的普通人?可你是爹的女兒,註定不會有着平凡的人生。
所以爹很寵你,很疼你,什麼都願意滿足你,就是因爲爹可能不會陪你許久,而你也可能……所以,爹想在有限的時間裡盡情享受咱們的父女情緣。
爹當年做下一件錯事,或許大家都認爲是錯了吧,但是爹不後悔,正如你所說,爹要救的是更多人的性命。縱然他們怨我罵我,可是能夠活着,多好啊。
他們說爹是二臣,可是爹沒有背叛大明,爹想的是,不管是誰當政,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就是好的。爹也一直在努力,可是爹的力量太有限了。
爹還做了一件事,本以爲會爛在肚子裡,可是現在,瞞不住了,而這件事,務必要讓玉兒知曉。
你知道爹當初爲什麼一定要把你嫁給季明後來又強烈反對你跟他成親嗎?
因爲他是,聖宗的兒子,是大明僅存的皇家血脈!
聖宗已知大明朝不保夕,臨終將他託付於我,正趕上金家嫡子一落地便死了,我跟金兄就來了個調包。
本以爲神不知鬼不覺,也果真沒有人察覺,我跟金兄暗喜,以爲一切順遂,只希望他能夠平安長大,像個普通人一樣活着。
其實聖宗也是這個意思。
聖宗雖貴爲天子,但心向自由,可是皇家哪來的自由?連心愛的女人因爲出身低微遭到前朝後宮的反對而不得不屈爲妃子。所以他給兒子取名朱驍,希望他能像一匹小馬一般強健自在。而我爲他取了“季明”這個字,是爲了讓他記住,他是大明的後人。
所以在宮裡那回,你公公沒有保你,若是我,也可能……因爲他是聖宗唯一的血脈,咱們不能讓他斷了!
所以,我受陷入獄,金家要休了你,我也別無怨言,因爲我們要保的只有一個人。只是委屈了你了,玉兒……
可是爹,爹真的別無選擇,如果一切重來,爹依舊會這麼做。
當年,我雖受託重任,然聖宗之死也並非與我無關。於是自打那天起,我就一心想有個女兒,我要將女兒嫁給季明,以償我的愧疚,也讓我看着他們在兩家的庇佑下快快樂樂的生活。
天隨人願,我得了你。
我不顧你的意願,非要將你嫁給他,其實也不僅僅是因爲愧疚,還因爲,季明的確是個好孩子。
他像他父皇一樣聰明,貪玩,桀驁,愛耍性子,要面子,可是他重情重義,忠貞不二。他若是對一個人好,那是一輩子都不會變的。
只是後來你被攆出金家,他非要來咱家入贅,我是說什麼也不會同意。
我跟你金伯父商量好,季明這一輩子都不可參加科舉,因爲他是皇子,江山本應是他的,怎能屈居於仇人座下稱臣爲奴?所以,咱家又怎能承受得了他的恩德?更可怕的,啓帝已然懷疑到了我,我又怎麼能把他牽扯進來?
可是你們這緣分,一搭到一塊,就再也分不開,也怪我一時心軟。
當然,我也懷着僥倖,以爲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只要一切都正正常常,就出不了大錯。待我們這輩人沒了,也便萬事大吉了。
而爹也是存着私心的,爹想讓玉兒快樂啊。
可是蘭心公主偏來搗亂,而啓帝已經耐不住性子想要我手裡的東西,到底還是牽連了他。
可能該來的總會來的,朱家的後人跟謀朝篡位的陰險之徒終要來一場對決。
只是,這已經是你們的事了。
爹走了,不是要爲你們減少後顧之憂,而是要讓某些人斷了念想……我要讓啓帝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爲他不配坐這把龍椅!
不要爲爹太過傷心,爹提心吊膽了一輩子,終於可以歇歇了……
玉兒,遠遠的走吧,再也不要回來,若是你跟季明有緣,你們終會再見。
待你再見他的時候,你告訴他,那個天下人都想得到的東西,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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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內,啓帝穿着明黃織錦緞袍,敞着懷,一副要就寢的模樣。六柱萬字不斷頭鑲楠木牀上,錦羅簾帳半遮半掩,裡面有個同樣半遮半掩的美人,神色慵懶的望着這邊。
柔軟的駝毛地毯上,單膝跪着個一身黑衣的女子,頭低着,似是不敢看站在前方的人。
殿中很靜,她不自在的抿起脣線,脣角紋路隱現。
這,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啓帝就在地中立着,半晌不語,直到小兒臂粗的紅燭爆出一聲輕響,他才嗤的一笑,彷彿嘆息道:“真沒想到,那個窩囊廢的兒子竟在金家。可是尹旭爲什麼非要讓朕懷疑他的兒子?”
裝模作樣的想了想,恍然大悟:“朕明白了,原來惦記那個寶貝的不止朕一個啊!”
“皇上,這工夫,那金……那禍害怕是要逃跑了,皇上難道不下令封鎖城門,派兵……”
啓帝一擡手,黑衣女人的聲音便戛然而止。
“朕就是要讓他逃。既是能逃,說明有人接應,正好趁此機會,將這些餘孽一網打盡!阮洵,你可是給朕立了個大功!哈哈哈……”
又在屋裡轉了幾圈,幾分興奮,幾分感嘆:“朕也見過那小子,當初怎麼就沒想到……還以爲他當真一起燒死了,五官也的確沒有朱家人的痕跡。可是那體魄,那氣度,還有那性子,全是那窩囊廢的模樣,想不到那廢物臨了臨了腦子倒靈光了,騙了朕這麼多年。一把大火……嘖嘖,晴妃當年可是個美人吶……”
他的語氣流露出意猶未盡,神色也頗顯回味:“也難怪那廢物偏要立她爲後,還獨獨寵她一人。後宮那麼多女人,單單她生了孩子,還是個男胎……”
“皇上……”帳內的美人不滿的嚶嚀一聲。
啓帝大笑,地中的黑衣女子眉心微微蹙起。
見啓帝要向龍牀開動,她急忙喚了聲:“陛下……”
啓帝彷彿纔想起地上還跪了個人。
轉頭,對上一雙眼。
那雙眼比不得牀上美人的明眸,有些渾濁,旁邊還散着細紋。但同樣是期待的,濡慕的,還有着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膽怯與羞澀。
他琢磨了一會:“你……”
忽的大笑:“朕想起來了,你是金家的八月!”
若阮玉在此,定會於瞬間明白她爲什麼屢屢看到八月姨娘都會生出怪異之感。
八月姨娘,本名連翠,原是啓帝尚爲大將軍時收養的義女,其父曾是大將軍身邊的副將,在一次戰役中爲大將軍擋了一箭,重傷身死。臨終前,將十八歲的女兒託付於他。
因爲一直參與戰事,妻子又早喪,女兒都那麼大了也來不及找婆家,導致這位父親在最後關頭死死抓住大將軍的手,就是不肯閤眼。
大將軍明白,點頭:“你放心,小翠的終身我會上心的。”
大將軍將連翠養在身邊,然而在一次醉酒之後,他成了連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