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也該怪那個鄰居, 老哥一個閒着,平日裡最喜八卦,又熱愛保媒拉縴, 卻偏偏瞞下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還自以爲聰明, 是爲他們好。
於是就在他們走後的第七天, 兩個長隨打扮的人策馬而來, 不遠處還跟着一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看樣子是個管事,他奮馬揚鞭, 將這條鄉間的小路奔馳得暴土揚長。
煙塵中,人們看到這個男子端的是一副俊朗模樣, 只皮膚微黑, 略顯粗糙, 兩道顯眼的劍眉擰得緊緊的,目光隱有焦灼。
自打上回興明軍走後,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都沒有見過這般騎馬的了,所以村民對來人身份很懷疑,不過這兵荒馬亂,有個什麼奇事也是難免。
三人直奔村西南角那個破落的小院子而去,而且愈發臨近, 那英俊男子叱馬越急, 迅速超過了兩個長隨, 簡直恨不能飛起來。
鄰居趴着門縫往外瞅, 果見馬停在隔壁門口。
那男子就坐在馬上, 目光越過低矮的牆壁直勾勾的往裡看,好像這樣就能盯出一堆元寶來。
一個長隨上前, 低聲道:“早前聽說是在這裡,也不確定,只說像,不過前段時間又走了。大帥……呃,管事還是先不要上前,以防有詐。”
另一個長隨四處瞅瞅,鄰居便知,是要敲自己的門了。
於是連忙整整衣裝。
果真,門響了。
他彷彿初初聽見般將門拉開道縫,又彷彿大吃一驚:“你們是……”
“我問你,這裡的人呢?”長隨拿馬鞭一指小院。
“人?沒有什麼人啊。”鄰居裝糊塗。
長隨眉一豎,他方“恍然大悟”:“啊,你是說原先在這院住的啊。本來是老方頭一家,這不打仗了嗎?就投奔兒子去了。空出來後,就住了一對小夫妻……”
“夫妻?”英俊的男子突然開口,語氣陰沉。
“不不不……”鄰居急忙否認。
他也不知爲什麼,這個男人眉一緊,他心裡就發毛,就好像身後突然冒出把大刀,隨時會劈下來。
而這個男人雖是管事打扮,但那通體卻透出一種說不清的氣勢,猶如巍巍雪山重重壓在面前。冬天的空氣有着甜絲絲的味道,可是今天,好像還飄着淡淡的血腥味,就連他的眼前亦好像蒙了層薄薄的紅色的霧。
他不由自主的噗通跪下,頭如搗蒜:“不是夫妻,是兄妹。就是長得太不像,男的太醜,女的太好看,男的又……我們才……”
這種時候,他也不忘八卦。
“起來說話!”男人再次開口。
他脖領一緊,也不知怎麼就站起來了,腿直打哆嗦,得要人拎着纔不至於摔倒。
雖然他長了四十歲也沒走出過村子,但是可以肯定,這仨人不是普通人,絕對不是!
“人呢?”此番開口則帶着怒氣了。
“是是是說要投奔親戚,幾日前……對了,七天前就走了。”
“七天……”男人彷彿夢囈的重複,然後望向院子,手不由自主的攥緊了馬鞭。
“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長隨抖落着手裡的鄰居。
“說說說……”
“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話,小心……”
鄰居又想跪倒,可因爲被人拎着,只腿打了打彎。
“不知道哇。這陣子總有人打聽他們的下落,賊頭賊腦的,雖沒提叫什麼名,可說的好像就是那女的,關鍵實在惹眼。咱們雖是小村小戶,但是咱們仗義,也沒跟那些人說些有的沒的。那小夫妻……不,那對兄妹雖是外來的,可咱們也不能欺負人家……”
男人閉了閉眼。
就是這份仗義,你可知就是這份仗義讓我錯過了什麼?
一年了,一年的尋找,他從沒有覺得一年的光陰有這麼長。
可是小玉,你到底去了哪裡?
長隨見主公將鞭子捏得咯吱響,就要把好心辦壞事的鄰居處理掉。
他一擡手,長隨便將鄰居扔在地上。
“她……他們說沒說要去哪?”
“不,不知道哇。就是臨走時將院子託給我照顧。喏,那隻老母雞,是那男人買來給女人……不,是給妹妹補身子的。當初他們來的時候,妹妹病得很重,人瘦得跟晾衣繩似的。可是妹妹沒捨得吃,就養着了,一天也能下個蛋,然後也不肯自己吃,非要煎了或煮湯,給哥哥分一半。”
說到這,鄰居也很感慨:“真懂事……”
男人要下馬,長隨攔住:“大……管事,咱們那邊還有事,此番出來本就瞞着……而且現在各處都……”
他壓低了聲音,可是男人依舊要往裡走。
“管事,”另一個長隨追上來:“小心有詐!”
男人腳步一停,依舊推開了院門。
院子清清爽爽,乾乾淨淨,雖然破敗,但一切有條不紊,是她的做派。
房檐下,窗子旁,掛着這片地域的農家在秋冬之際都喜歡懸掛的玉米棒子,紅辣椒,一串串的垂下來,在風中輕輕的動。
忽的就想起當初成親時,他們正鬧得不可開交,可是有一次,他回到清風小築,看到的便是大紅燈籠在檐下成串排開,那是一種安逸的悠閒。
當時他感覺這種情形似曾相識,又想不起在哪見過,然而一縷暖流自心底緩緩升起,就像現在,漸漸驅散早春的涼寒與辛苦作戰了一載的疲憊。
原來打那時起,我就認定你了。
他心裡道,手不由自主的去撫摸這院中的一事一物,彷彿這樣就可以感受到她的氣息。
的確,她人雖不在,卻將氣息留在了這裡。
空氣裡到處是她的味道,像曾經的每一個夜晚,他埋在她的頸窩,嗅到的溫溫軟軟,像帳子裡飄散的溫馨與芬芳。
此刻,他閉了閉眼,於是就看到她在這裡或那裡忙碌。怎樣的表情,怎樣的動作,他甚至看到她如有所感的回頭,對他彎脣一笑,媚色嫣然。
心中酸酸澀澀,有失而復得的溫暖,又有得而復失的失落。
他留戀的在院裡徘徊,又推開虛掩的房門,緩緩走進。
屋裡依舊是整潔的,卻是破舊,櫃子的門半開半閉,一看就是努力休整過的,紋理間還透出一股粗劣的檀香味。
他心頭一顫,一時之間淚盈於睫。
他撐住櫃子,閉眼。良久,才深吸一口氣,緩緩拉開櫃門。
裡面空空如也,有隻小蜘蛛飛快的抖着八條細腿跑了,只櫃角一張單薄的蛛網顫顫巍巍。
轉身,一隻磨盤大的木盆放在屋角,上面還橫着一塊搓板,棱角光滑。
小玉,這一年你就是在靠此爲生嗎?你的才華,你的鬼主意,你的《算命不求人》跟花嫁姑娘都不要了嗎?
我知道,你是怕遭人出賣,以致你我再難相聚,可是你可知,沒有這些,我找你找得多苦?我以爲,我可能再也沒有……
他忽然捂住眼睛。
寬肩顫動了許久,他方放開手,慢慢蹲在木盆邊。
手在搓板上輕輕撫過,觸及那份涼滑,忽的一笑。
他們都說你……那場大火,人們傳了許久,可是我知道,岳父大人寧可犧牲自己,也不會讓你有丁點危險,所以我一直找,一直找。
你瞧,我找到你了,雖然……
指尖在搓飯上劃出悶鈍的單音。
小玉,洗衣服的水很冷吧,爲了省銀子,你定是不肯兌一些熱水吧,你的手……
他張開五指,卻只握了一手的空氣。
他呆怔半晌,才緩緩收攏掌心。
沒關係,小玉,不管你在哪,只要我活着,只要你……我一定會找到你!
霍然起身,再不回頭。
待出了門,見倆長隨打扮的護衛站得直直的,那個鄰居則往裡探頭探腦,對上他的視線,忙擠出一臉討好的笑。
“把他帶走!”他翻身上馬。
“什麼?”
護衛沒聽懂,鄰居更不懂。
帶誰走?我嗎?你們要找的不是那個女人嗎?
不,不對,這個男人該不是因爲……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我只不過順便瞧了瞧……其實你模樣不錯,身材不錯,就是右腿有點……咳咳,怪可惜的。當然,不仔細看也看不出,誰讓咱是火眼金睛?可也不能因爲我瞅了你兩眼就把我帶走吧?
金玦焱……不,朱驍,自是要將此人帶走。他們這一路疾馳,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不論小玉是否回來,都會給她埋下禍根。而這個人,嘴快舌長,最是留不得。
於是在鄰居的哭天喊地中,三匹馬消失在煙塵裡。
村民紛紛猜測,錢家老七到底犯了什麼錯,怎麼叫人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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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欠了人銀子?
對,這傢伙平日裡就喜歡胡說八道,沒準就是騙了人家,所以此番一定是來拿他的。
對,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