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真金猛的從阮玉裙子底下鑽出來, 在一片怔愕與驚喜中失聲叫道,又看阮玉:“娘,這是真的?”
阮玉拿帕子掩了掩脣。
說起來, 當年這“陰謀”她也有份, 至少沒阻攔朱驍的荒唐, 還頗喜悅, 自是存了私心的緣故, 所以竟有點不敢看兒子。
“皇上金口玉言,自是真的!”郭沁香強調。
朱真金年紀雖小,但也能感覺自己被賣了, 而那個賣他的人,竟是總欺負他總跟他搶娘被他最深爲痛恨的人, 不管金子對這些小丫頭到底存着什麼心思, 只要一想到這個陰謀的始作俑者是朱驍, 他就想發瘋。
阮玉眼瞅着兒子的臉色變了,若是在此鬧起來, 還不被人看笑話?
正欲安慰,忽見遠處甬路上轉來一大羣人。
她眼睛一亮,立即牽了兒子的小手:“金子,快看,誰來了?”
金子跟她一樣是初來乍到, 能認得哪個?只因對面走來的是金家人, 阮玉發現, 自己從未有像今天這般瞧着金家人親切。
朱真金果然轉移了心思, 待在阮玉的小聲提示下認清那一大羣人, 小眉頭沒來由的緊了緊。
盧氏在前,由姜氏跟李氏扶着, 一腦袋白髮,走路有些顫顫巍巍,腦袋還痙攣般的左右小範圍擺動,眼睛有些發滯,渾濁的目光半掩在鬆懈的眼皮下,臉上的肉也耷拉下來了,老得嚴重。
一把枯瘦的身子骨撐着五福捧壽紋樣的寶藍色紵絲大襖,若不是看那時而露出松花色八幅湘裙的石青色鞋尖,感覺人就像是在飄。
阮玉懷疑,盧氏這回當真是沒有多少時日了吧?
姜氏則瞅着比以前精神了。赭紅色掐暗銀絲寶葫蘆的褙子,薑黃色的綜裙,利落的綰了個平髻,壓了根渾圓金簪,腳步因爲急切邁得有些大,扯得盧氏跟着踉蹌,還不忘擡頭,衝阮玉熱切的笑。
阮玉知道,姜氏早前就分了家,如今不僅經營着金玉滿堂的兩個店面,還仿照福滿多辦了個小莊子。雖然收益明顯比不上福滿多,但也在京城闖出了名聲,如今就交由金寶鑰打理。
兒女的婚事也順遂。金寶娥嫁了位七品的小官,隨夫外放,而這位官人據說還是朱驍牽的線。如今生有一子一女,日子過得不錯。
金寶鑰則娶了莊頭的女兒。
這門親事姜氏當初鬧得歡,就想給攪黃了。
也是,她一輩子被人瞧不起,就想兒女讓人高看一眼。可是一向孝順的金寶鑰這回出奇的堅持,以至於成親第二天姜氏都沒有出來喝媳婦茶。
偏偏這媳婦是個爭氣的,不僅能幹,三年之內又生了兩對雙胞胎,都是男孩。如今又懷了胎,正在家裡養着。
姜氏樂的啊,只想這回能得個小孫女。
這男娃多了,女娃就稀奇了。
再觀另一旁的李氏,狀況明顯沒姜氏好,雖然敷了厚厚的脂粉,也難掩臉上憔悴,尤其是眼角已經放散出深刻的菊花紋,脣角黑痣亦乾枯萎靡,好像顆飯粒,一撥拉就可掉下來。
着玫瑰紫繡大團花繭綢大襖,杏黃色繡油綠色纏枝紋綜裙,卻不似當年能夠將這等打扮穿得張揚了,人也好像小了一圈,配在昂首闊步的姜氏跟前,有點畏畏縮縮的架勢。
也難怪她活得憋屈。朱驍將她們從獄裡救出來後,金玦森就納了鍾憶柳爲妾,還是貴妾,倒是不計在獄中的遭遇,其餘的妾也不要了,只專寵鍾憶柳。
鍾憶柳這是不是也算得償所願了?可惜再未有個一兒半女,倒也令李氏舒心不少,只是她那三個女兒……
因爲金寶嬌的那樁事,連帶着兩個妹妹都跟着名聲不好,即便過了這麼久,可是女人的貞潔,不是能被時間抹殺的。
所以李氏格外痛恨鍾憶柳……若不是她的哥哥鍾憶楊,自己的女兒如何能有今天的下場?以至於這麼露臉甚至能給女兒找個好婆家的機會她都不能把女兒們帶出來,就怕人指指點點。
阮玉見她往後瞅了一眼,臉色怨毒,也不由越了人羣望過去,但見鍾憶柳綴在最末,依舊是一副不怕冷的打扮,織金妝花織兔紗衣,內裡是桂子綠的花棱抹胸,露出大半片胸脯子,比那勾欄院的女子還開放,邊走還邊回頭張望,是在等朱驍麼?
金家人之所以來得晚,是因爲先要朝見朱驍,再敘敘舊,才能過來這邊。
想來鍾憶柳也果真得金玦森寵愛,這等場合,豈是一個妾能夠參與的?
不過也可看出朱驍對金家的確聖眷優渥。
他總是個記情的人。
而金玦森之所以能夠不計鍾憶柳對朱驍執着的前嫌帶上她,怕也是知道如今的鐘表妹對皇上也只能懷着悲催的幻想了。
阮玉彎起脣角,可是當目光一移,落在前方一個女子身上,恰恰跟那個女子的視線對上,便真的是笑開了。
“三嫂……”她快步走過去。
秦道韞依舊是不疾不徐的步子,速度倒異常的快,倆人走到一起,緊緊握住了手。
“三嫂……”阮玉的聲音有些顫抖。
秦道韞顯然也是激動的,不過她那性子始終是什麼都能壓得住,於是只是拍了拍阮玉的手背:“都什麼時候了,還叫我三嫂……”
說着便福下身去:“妾身……”
阮玉一把扶住她。
姜氏等人卻已拜倒。
盧氏大約是反應慢,硬撅撅的杵着,結果被姜氏一把扯下去。
阮玉統免了,只拉着秦道韞說話,又瞧她帶來的幾個孩子。
金寶姍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彎眉細眼的,雖不是秦道韞親生,可是那神色姿態,活脫脫是從秦道韞身上拓下來的。
見阮玉瞧她,再福一禮:“寶姍見過皇后娘娘。”
阮玉喜悅點頭,再去看三房的兩個兄弟。
金寶鋒今年十四了,依舊是一副老成穩重的樣子,聽說課業不錯,打算明年參加秋闈小試牛刀。
金寶銳小哥哥一歲,卻比哥哥長得高,模樣像極了金玦淼。可以說,金家的寶字輩中就數他最聰明,但無心向學,如今正跟父親學着做生意,小小年紀,已經在商場頗有名氣,可以想見金家的金玉滿堂定會在他手中大放異彩。
金寶姝依舊跟過去一樣,半步不離金寶姍,如今倒變得靦腆了,或許是多年不見有些面生,只躲在金寶姍身後瞅她。
金寶鈞已然長成了個淘小子,在曾經的淘小子金寶銳的壓制下勉強站在原地,隻眼珠子嘰裡咕嚕轉,不住打量四周,還好奇的瞄朱真金。
阮玉在三房這塊還發現了兩個面生的孩子,女孩極像金玦淼,年約七歲,手裡拉着個約莫五歲的小男娃。
男娃胖嘟嘟,竟有幾分金成舉的模樣。
阮玉便慨嘆。
此番中秋宮宴,她跟朱驍特意去華嚴寺探望金成舉。
知客僧卻告訴他們,如今沒有金施主,只有法號空靜的大師。而且大師在閉關,任何人都不見。
上回就是這樣,不止是對他們,還有金家人。
金成舉,是決意要將自己隔離在紅塵之外了。
隱匿前明皇子,是功,正因爲他的大義凜然不顧生死當機立斷纔有了今天的開皇,可也就是因爲他,不便告知皇子身份,令皇子隱姓埋名做了他的兒子,又任由妻子爲所欲爲,在這樣一個老人的心裡,定是矛盾的吧。
所以即便朱驍封賞他,他也不接,只把賞賜給佛塑了金身,也不知是爲了保佑太平還是爲了贖過。
阮玉嘆息,卻見那胖嘟嘟的男娃身後露出半個小腦袋,瞅了她一眼,縮回去,再露出來,再縮回去。
阮玉不禁樂了:“這就是悅君跟平哥兒?那個小的,是安哥兒吧?”
秦道韞點頭。
阮玉便嗔了她一眼。
也只有秦道韞能做得出……將自己的親生子女亦是嫡親子女放到三房的最後面,不論嫡庶,只論長幼。
她發現秦道韞雖然年紀大了,卻是比年輕時更美了。
面龐柔和,神色安詳,舉止淡雅,聲音溫婉,整個人就好像發着淡淡的光。雖然依舊是一身淡藍的衣裳,那等清雅之態,卻可壓下滿園菊花的明豔。
時間果真是一把刀子,有的人在利刃下面目全非,有的人卻愈見風華。
阮玉感嘆,擡手跟安哥兒打招呼。
安哥兒大眼一眯,立即跑過來,倒不怕生,還含着手指,歪着腦袋瞅她。
阮玉大樂,就要把他抱起來。
豈料腰一彎,立即一陣眩暈。
秦道韞急忙將她扶住,姜氏也趕緊來搭把手:“皇后娘娘,您怎麼了?”
阮玉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