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娘睡着了, 他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溜下牀。
他就這麼跑出去,連外衣都顧不得穿, 也幸好沒耽誤時間, 因爲他看着那傢伙就往這邊來了, 可是又突然一拐, 竟然沒回寢宮。
好哇!
他也想不出要罵什麼, 心裡懵懵懂懂,卻憋着股勁,跟着跑到幼月宮。
那傢伙進去了, 進去了……
他摳住了樹幹,真想把人揪出來!
可是如此一來, 娘不就歸他了?不管他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總歸那人是主動進去的。可是娘, 娘該怎麼辦?
霍然就想到娘慘白的臉,忽然暈倒的樣子, 還有剛剛的心不在焉……
他捏緊了小拳頭,準備找點東西教訓教訓那傢伙。
剛挑了塊稱手的石頭,裡面就有了動靜。
那人居然出來了,而此刻,就瞄着他手裡的石頭。
朱真金差點將石頭砸過去, 想了想, 手一鬆, 石頭掉到了地上。
其實, 他是高興的吧?就在看到這人出來的時候, 可是又有一點點失落,當然, 還有一些如釋重負,另外還摻雜着點委屈,總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亂七八糟。
他攥了攥空空的拳,走過去,要借宮女手裡的氣死羊風燈。
宮女自是不肯:“太子殿下……”
可畢竟是太子殿下,她也不敢違抗,再瞧皇上也沒說什麼,於是抿了抿嘴,將燈籠交給朱真金。
朱真金默默的提着燈籠走在前面,朱驍在後,衆人則結隊跟着,瞧着前面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除了失魂落魄的宋小小,都覺出了莫名的喜感。
忽然,那個大人快走兩步,一把將小人兒抱起來。
小人兒掙扎了兩下,大人道:“在上面一樣可以照路,而且站得高,照得遠。”
那個小人兒便不動了。
暈黃的燈光在前面搖晃着,其實除了燈,什麼也看不到。
朱真金盯着手裡的燈杆,撅嘴鼓腮,也不知是在跟誰鬥氣。
剛剛因爲緊張,什麼也感覺不到,此刻才發覺自己真是冷得要命,而這個懷抱這般暖,這般結實,完全不同於孃的柔軟,卻令他不想離開,還有一種昏昏欲睡之感。
然而恰在此時,給他帶來無盡糾結的討厭鬼開始說話了。
“若是我今夜一直不出來,你就在外面站上一晚上?”
“你若是敢不出來,我就帶娘走!”
明顯的感到這個懷抱一僵,朱真金不由萬分得意。
他忽然發現,其實收拾討厭鬼很簡單,只要祭出娘這個法寶就成了。
朱驍磨了磨牙。
如今小玉不提離開的事了,這小子倒開始攛掇了,這是我兒子嗎?今後可得看好他!
頓了頓,沒好氣道:“你娘在幹什麼?”
同樣沒好氣的:“睡了!”
想了想,補充:“她現在貪睡得很!”
朱驍忽然就沒了鬥嘴的心情,只想快步趕回寢宮。
可是懷中的小人兒突然發聲:“誒,你什麼時候把那羣女人弄走?”
十分嚴肅而正經的盯着朱驍,不錯過他的一絲一毫。
朱驍似是沒有意識到會有此一問,眯了眸瞅朱真金,慢慢的挑了眉,慢慢的一字一頓:“你要跟我回去嗎?”
“我在問你!”
“我也在問你……”
父子二人毫不相讓的互瞪半晌,朱真金緩緩端正了神色:“送本太子回宮!”
朱驍看着他,不動聲色道:“朕遵命。”
宮人跟着兩位貴人轉向另一條岔路,也不知又發生了什麼,皇上忽然哈哈大笑,太子則氣急敗壞:“朱驍,你這個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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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驍撩開最後一重帷幔。
果不其然,阮玉就站在窗前。
窗戶開着,也不知她吹了多久的冷風。
朱驍順手拿了銀緞披風,輕輕裹在她肩上:“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阮玉似是沒有想到他回來,神色明顯一怔,可是沒有回頭,隻眼淚迅速浮起又迅速沉下,然後低了頭:“睡了,忽然發現金蛋不見了,就起來了。”
說謊。若是當真爲此,她早就急冒煙了,謊話都說不明白,難怪這羣人敢明目張膽的打她的主意。
可是朱驍不忍責備她,只捏了捏她的肩:“我回來的時候看到那小子了,居然又夢遊了,我就把他送了回去。”
眼瞅着她長睫一顫,頓了頓,終忍不住問道:“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走之後,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
阮玉只覺一股巨大的悲慟涌上心間,只強力壓下,笑,又望窗外:“能有什麼,只是臣妾也覺得,這麼大的皇宮,只這麼幾個人,的確孤清了些。陛下……”
頓了好久,積攢了全部力氣,只拿眼睛盯着窗櫺,一字一頓:“臣妾也該有自己的宮殿的。明日,臣妾就搬出去,到時……”
吸了口氣,很小聲的:“而且女人懷孕的時候很難看,臣妾不想……”
“小玉,你變了!”
朱驍忽然怒吼,轉身摘了牆上的寶劍,拔鞘而出:“是誰?是誰?讓朕殺了他!是誰?”
阮玉嚇了一跳,外面的宮人也呼呼啦啦的衝進來。
“滾——”朱驍暴喝。
於是一羣人又稀里嘩啦的滾出去。
朱驍拿着劍咣咣咣的砍了半天,又把擺在面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在地,將寶劍一擲,反身抱住阮玉,渾身顫抖:“小玉,別走,別離開我……”
阮玉竭力止住眼淚,摸着他的頭髮:“我不離開,我說過,以後再不離開你。我只是……”
“我不讓你走,哪都不讓你去,你就在這裡,在我只要一進門就能看到你的地方。那些人,我統統會送走,我不會讓任何人來打擾咱們。小玉,你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阮玉不知該說什麼,只咬住脣,胡亂點頭。
但是她知道,送走這批,還會有另一批,只要他們在這裡,只要他身處這個位置,是爲情,還是爲利,就永遠不會斷絕。
今天,他能爲她空置後宮,可是明天呢?總有一些大仁大義不能違背的天理,她曾多麼堅持,可是如今在這個位置,是全天下女人都渴慕的最高貴的位置,卻不能如一個普通女人一般要求,而他,身爲九五之尊,又能扛得了多久?
“其實,何必呢?總有一天……”她閉了閉眼,任淚水滑落,幾乎是嘶叫着哭道:“朱驍,我已經老了。與其等到你厭了,煩了,不如我現在就開明一些。我不願意到最後兩相怨懟,我不能……”
“你不能什麼?你是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
朱驍去擦她的眼淚,可是擦了還有,擦了還有。
他急了,索性將人按在懷裡:“你總是不相信我。我也不怕告訴你,其實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可能會遇到比你美,比你年輕,比你有才氣的人,這天下間,總是有太多出色的人,可是在我心裡,只你最好……”
阮玉氣息滯了滯,忽然放聲大哭,邊哭邊捶他:“你怎麼可以這樣?本來我已經下了決心的,已經下了決心的……”
金蛋畢竟是小孩子,也畢竟是母子連心,雖然她不清楚具體,但總歸是知道有人在謀劃什麼。於是當金蛋走了,她就站在窗前,等着有人跟她報喜,等着有人跟她說,陛下寵幸了誰,給了個什麼封號。
總歸要邁出這一步的不是嗎?總歸要有這麼一天的不是嗎?縱然再心如刀絞,痛得習慣了,也就不痛了。她站在窗邊的時候,聽着銅漏聲聲,想象一把刀在一下下剁着自己的心,竟好像麻木了。
而此刻,突然就痛徹心扉,就好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憤所有她不想承擔的一切都涌上來,她哭得幾乎絕倒,只能聽見朱驍連聲喊人傳太醫,又在她耳邊輕道:“你不用下什麼決心,你只在我身邊就好,別去管別人說什麼,你只要相信我就好。我一定,一定……”
後面的話她沒有聽清,只見雷諾成匆匆的來了。
這個倔脾氣的太醫對深更半夜被折騰進宮很是不滿,但對醫術毫不馬虎。一羣人飛快的煎了藥,朱驍連哄帶騙的給阮玉灌了下去,然後她就睡着了。
朦朧中,朱驍就握着她的手。
醒來後,手中是他的玉帶,而人,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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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驍看着自己的右手。
昨夜,他就握着小玉的手。
雖然喝了安神湯,卻睡得很不安穩,動不動就抽搐,雷諾成說,這是驚懼非常的表現。
這羣王八蛋!
朱驍攥緊了拳,明明知道小玉有了身孕,還這般無事生非,他們就是不安好心,他們就是不想讓他好過。
很好,那麼大家就都別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