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看到小玉在笑,好像聽到她嗔怪的說:“回來得這麼晚,飯菜都涼了……”
然後轉了頭,衝他不好意思的:“你忘了,我們說過,要生個孩子……”
他激動的上前一步,場景一抖,卻是化作了他們的洞房之夜,她抽泣着,承受着他所給予的一切苦痛。
小玉……
他想安慰她,懷抱卻是空的。
他一急,滿眼血色上浮,剎那便彷彿置身於他們第一次成親的時候,他怒闖進門,大聲叱罵。
奇怪的是,她竟然沒有回駁,也沒有砸東西,而是轉過身,走了……
小玉,別走……
小玉,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們如今在一起,我一定會好好對你,再也不讓你傷心,再也不讓你難過,我過去做錯的,我會努力去彌補,我會讓你快樂的,求求你,別走。
小玉,別走……
他一步步的往前邁進,腳步虛浮而艱難,屢屢踉蹌,卻是離那點鵝黃越來越近了。
小玉,你說過,還要給我生個孩子的。你答應我,待我今天回來,我們就……
小玉,你穿這件衣服真好看。你是爲了等我才特意換上的嗎?是的小玉,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他的臉上溢出幸福的色彩,向着那點鵝黃緩緩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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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府西北角的一扇小門靜悄悄的開着。
府裡一旦有下人死去,便從這扇小門送出,所以平日都是關得緊緊的,還上了鎖。因爲這扇門不吉利,所以少有人來,也疏於打理,從門到附近的牆都是鏽跡斑斑,青苔遍佈。
八月十四的月亮,雖還不圓,但很亮,高高的懸着,遍灑清輝。
這個夜晚,很美好。
“爹……”
“別說了,快走吧!”
“爹,你不跟我們……”
“快走吧。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算有落下的也別回來了。好好待秦氏,再開鋪子也別叫什麼金玉滿堂了,就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吧……”
“爹,其實我……”金玦淼心裡分外難過。
“你想出去單過,我早就知道,只是……”金成舉嘆氣,擡頭望月:“樹太大,是需要分叉,總擠在一起,的確是個麻煩啊。”
“爹,她弄出的事,爲什麼要你收拾爛攤子?說句不敬的,爹其實早就應該……”
金成舉搖頭:“不管怎樣,她總歸跟我過了這麼多年,丟下她不管,不是男人該乾的事。”
金玦淼還想說什麼,然而抿緊脣。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
金玦鑫分出去後,他就開始做自己的打算。
其實他着手早,人又聰明,所以收拾起來完全不必像金玦鑫那麼費勁,只是犯愁怎麼跟金成舉開口。
金成舉這陣子也不知怎麼了,突然把家業都交由他打理,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他一直以爲這片家業是要留給金玦焱的。
他雖放浪,但有些事還是分得開的,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從來沒有額外的覬覦。
如今他手下的產業,是爹早前分給他的,他善加經營,擴展了不少。但他很有心機的把這些產業都開到了外地,每次出門,其實就是去巡視。
他沒想瞞金成舉,父親精明老道,不會不知,只不過一直睜隻眼閉隻眼罷了,而且他也沒有損害家族的生意,爹也怪不着他。
可是他沒想到,爹竟然開明到把手下的鋪子都交給了他。
當然,只是讓他攏了攏帳,卻是要他把一部分貴重物品都轉移到他外地的鋪子去了。
他隱約覺得爹是要做什麼打算,更隱約覺得似是要發生什麼大事。
而所有的一切,都跟盧氏脫不了關係。
也就是打盧氏跟蘭心公主搭上線,家裡的一切就開始變得詭異了。
這個老虔婆,病了這麼多年,不僅不肯死,還不停的作妖,他真恨不能……
只是有爹在前,他做不了決斷,而爹今天突然要他帶秦道韞走,他心裡的不安就爆發了。
沒有人可以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因爲人所能預知的往往很恐怖,而未來真正發生的,往往更恐怖。
然而他不敢將這恐怖宣諸於口,畢竟面對恐怖的時候,人的心裡往往還存有一絲僥倖,尤其金成舉還是這般鎮定,似乎只是送他遠行,似乎不過是在做一個最壞的預想,而結果很有可能是虛驚一場。而關鍵是,他想不通事情都進行到這種地步了金玦焱還能有什麼額外的選擇,尚了主,好像除了阮玉,對誰都是皆大歡喜。
這種時刻,雖然他對阮玉很是同情,也頗爲欣賞,但是作爲生意人,無論身邊發生了什麼,首先關注的只有利。
不過他還是有一顆人心的,他覺得待事情發生了,金玦焱尚了主,若是堅決不肯放棄阮玉,也可收她做妾。且不說阮玉現在不是相府千金了,就算是,又如何跟公主相爭?況公主這事做得不地道,若是能容忍阮玉的存在,也能爲自己賺個賢良的名頭。再者,就算沒有阮玉,爲了表現賢良,也得給駙馬弄倆妾不是?
當然,阮玉若想跟金玦焱像從前那樣恩恩愛愛怕是難了,公主能容忍她在身邊已屬不易,但總歸是個歸宿了。只可惜她沒個一兒半女,以後的日子……
但不管怎樣,這是最好的結果,也很有可能發生。最難辦的是一旦事發,皇上那關該怎麼過。
不過家醜不可外揚,皇家的醜更揚不得,所以金玦焱這駙馬是當定了!金家頂多是外面光鮮,暗地裡受些斥責,否則真的弄點什麼出來,皇上豈非是在向天下人宣揚自家的醜事?
這種麻煩,待皇上的氣撒了,公主再有個喜什麼的,金家的難也就解了,所以他覺得他爹是杞人憂天了。
於是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當是帶着道韞出去走幾天,反正事情真的鬧起來,他們就算心向阮玉也幫不上忙,倒是難過。
車廂裡傳出喬哥兒細細的哭聲,他連忙收回神思:“爹,那你保重,我們過幾天就回來。要不……”
他試探的:“到時我接您過去住些日子?”
金成舉嘆氣,忽的一笑,拍拍兒子的肩:“老三,這些兒子,其實我最看好你。因爲你非常清楚,一旦出了什麼事,該保什麼,該丟什麼,一切都不可意氣用事。要知道,你不只是一個人,你的身上,還有責任。”
“爹……”
金玦淼忽然想哭,忽然想像小的時候抱住爹的大腿可勁的撒嬌。
但正如爹所說的,他在任何時候都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就像他,從來沒有指望過這份家業。可是現在,他突然覺得,如果他再這麼清醒,似乎就永遠失去這個機會了。
那麼他,此刻究竟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忍了忍:“爹……”
金玦淼走上前,抱住父親。
爹老了,瘦了,好像還矮了,記得從前,爹的身體很壯,肩膀很寬,他需要把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爹的笑臉。
“爹……”
眼淚奪眶而出,在父親的肩頭暈開一小片水痕。
不過是離別幾日,以前出門半年都不在話下,可是此番怎麼如此難過?
金成舉笑了,拍拍他的背:“都多大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
雖然在笑,語氣卻是發顫。
“讓你給老五的信發出去了?”
“嗯。”
金玦淼不敢多說一個字,否則他真的要徹底失態了。
“那就好,快走吧。”金成舉的聲音有些沙啞。
金玦淼又磨蹭了一會,方下了決心:“爹,我走了!”
也不等金成舉應聲,只重重的摟了摟父親,便轉身,一步邁上了馬車。
馬車咯碌碌的啓動了。
車內,秦道韞默默的看着他,忽的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他反手握住,緊緊的握住。
金成舉看着馬車走遠,再次舉頭望月。
清輝下,他的身影顯得格外孤蕭寂寞,彷彿牆上靜止的苔痕。
四下無人,只有秋蟲能夠聽到他自言興嘆:“此乃死門,不吉,然而只有死了,才能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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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小玉……
金玦焱迷迷糊糊的向着那點鵝黃前進。
那明明是小玉,可是他好像看到小玉走了,騎着黑電,他無論怎麼追也追不上。心裡還有個聲音在說,如果你跟別的女人……如果你跟別的女人……
別的女人,別的女人……
眼前是別的女人,不是小玉,不是小玉……
對了,他記起,有個面生的丫鬟給他下了藥,那是……袖子吧?他當時只聞到一陣香氣,很淡很淡,他以爲是脂粉,他怎麼就大意了?
眼前不是小玉,那麼是……蘭心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