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罷了, 因爲他果真身負絕學,然而就因爲他這脾氣,太醫院的院判換了好幾輪, 而他年紀最長, 卻始終輪不到他。
縱然如此亦不知悔改。
人生在世, 誰沒有個頭疼腦熱?有時配方里需要點珍稀藥材, 或者就是圖方便吧, 不免要尋到御藥房。別的御醫都很通融,唯有他,一副鐵面無私的模樣, 對方若纏得緊了,他還敢上啓帝跟前告狀。
莫非就是因了這些緣故, 啓帝格外看重他?可啓帝分明不是個任人唯賢的人物……
正在大家思量的時候, 雷諾成也不磕頭了, 身子也不抖了,整個人彷彿脫胎換骨, 一下子清爽下來。
“皇上問的是這件事啊……”他捋着鬍子,慢聲細語。
若不是跪着,還以爲他是在太醫院跟人探討病情呢。
“此事民間早有傳言,想必皇上也糊塗着,那麼草民就爲皇上說個明白, 也爲皇后討個公道!”
誒, 這老東西, 皇上還沒說封后, 他居然給封了, 這算怎麼回事?
再看朱驍,一副似笑非笑滿心篤定的模樣, 他們心裡忽然沒底……皇上,該不會跟這老傢伙串通好了吧?
不對,這老傢伙整日裡念着什麼“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跟同僚爭執個藥方都想“死諫”,人雖笑他頑固,但背地裡也贊他個正直,又怎會……
算了,還是聽聽老東西到底怎麼把黑的說成白的吧
“不知皇上跟諸位大人可還記得,啓帝在後十年裡也得了幾個子女,但多夭折,只剩了個第九子,卻也病病弱弱,神志不清。人都道是後宮爭寵所致,卻不知,源頭就在啓帝身上。”
怎麼,啓帝竟然下手毒害親生之子?豈非連畜生都不如?
可細想又不對。
後十年裡,就算生了兒子年紀也小,不可能犯上作亂,就算要毒害,也得可着那幾個大的來。可除了大皇子在爭奪儲位時失敗被殺,其餘七個都活得好好的,應該不會……
“你們只道啓帝殺人如麻,神懼鬼怕,卻不知,他也有恐懼的時候……”
“他怕什麼?”
刑部尚書傅煥林快言快語來了句,卻覷見皇上在拿眼角瞅他,連忙低了頭,做俯首帖耳狀。
“聖宗。”雷諾成拈起了鬍子。
聖宗?
衆臣立即交換目光,然後聽上方傳來一聲輕咳,又趕緊整肅神色跪好。
“人的心是不能藏污納垢的,真做了什麼虧心事,任你把自己說得再大公無私,夜深人靜的時候也難免心虛,也要懼怕。啓帝夢到過聖宗幾回,聖宗兩眼冒火的讓他償命,讓他交還大明江山。有一回,啓帝甚至在臨幸妃嬪的時候親眼見了聖宗,自此,不能人道……”
什麼?啓帝不能人道了?他們怎麼不知道?
顧不得皇上還在上方,把那眼神交流得如火如荼。
“此事,也只有草民知曉,誰讓草民專管啓帝‘起居’?而草民祖傳的醫術中就有專治這病的妙法,所以……”
所以啓帝哪怕不要江山,也要單單帶上他。
這倒符合啓帝可一日無餐但不可一日無女人的性子。
“所以我就給他配了個方子,一旦服用,便猶如猛虎,可夜御數女。”
有人便偷笑。這種事,怎好拿出來講?不管怎樣,啓帝也算是一代帝王。
有人卻暗自打起了算盤。待會下朝,自己是不是該請這位雷太醫喝上兩盅敘敘舊?
“不過這方子也有個弊端……”
當即有人支起了耳朵。
“初用時兇猛,久了便需加大劑量,而且是極透支精力的事,一旦服上三年,若停用,哪怕只一日,於牀弟之事,便猶如枯槁老人,即便面對天仙尤物,亦僵若死屍。”
有人心中一涼,有人則幸災樂禍,這對啓帝而言可是大大的不幸啊……
“此藥又極傷根本,所以啓帝后來的子嗣都活不長。啓帝又嗜色如命,而草民爲了他的身子……”
重新跪好,對朱驍鄭重一拜:“請皇上降罪草民。草民乃是大夫,本着醫者之心,所以……”
“你也是‘忠君之事,擔君之憂’,朕恕你無罪。”
不能不說,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朱驍都是位開明的好皇帝。
雷諾成感激涕零,再叩一響頭,方纔繼續:“當時草民爲了他的身子,便不肯日日煎藥,即便啓帝以草民身家性命相逼,草民都堅決不從……”
“雷諾成,你不肯煎藥,難道啓帝就不會找他人嗎?真真笑話!”
全之礁已經預感到下面的情節,急忙開口阻撓。
“全大人,草民所持是祖傳秘方,不到草民嚥下最後一口氣,都不可能傳給兒子,又怎會交與他人?啓帝每次用的藥,都是草民在家中密室煎制,親自送到宮裡,親眼看他服下。全大人有次見了,不還玩笑說也不知是什麼珍惜寶貝,要草民雷雨之天驅車送往宮中?”
全之礁沒詞了。
雷諾成也只是就事論事,並不跟全之礁動氣,於是停了停,繼續說道:“皇后入宮那日,草民因母去世,早於半月前便回鄉料理。即便那時,草民還想着讓啓帝將養身體,這也是個好機會。所以……”
深吸口氣:“皇后根本就沒有機會遭遇啓帝染指。皇上若不信,大可翻看太醫院出勤的名冊,再查閱進出宮的簿子,可有草民出入的記錄?”
直到現在,雷諾成也以爲是朱驍要調查阮玉的清白,只梗着脖子瞪視朱驍,一副視死如歸模樣,卻不知左右大臣已將目光交織成麻,都在訴說一個意思……糟了!
朱驍彎了彎脣角,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閃過:“朕聽清楚了。諸位愛卿,可聽得清楚?”
衆臣面面相覷,唯唯諾諾:“聽,聽清了。可是……”
朱驍不給他們“可是”的機會,只轉向刑部尚書傅煥林,身子微傾,做出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樣子:“傅愛卿,朕記得剛纔有關什麼‘拋頭露面’,就你嚷得最歡。你自是要不滿了,試想當年若不是小玉肯拋頭露面,朕現在還關在你的刑部大牢吧?不,怕是早就秋後問斬了吧?”
“臣該死,臣該死,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
“那麼雷太醫所言……”
“雷太醫大公無私,鐵證如山……哦,不不,雷太醫剛正秉直,句句屬實……”
朱驍懶得理他,又轉向另一人:“曲愛卿……”
大理寺卿也立即以頭搗蒜:“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曲解了皇后,臣該死,該死……”
“荀愛卿……”
“皇后之心如中空明月,光可鑑人;皇后之行如高天朗日,堪爲天下女子之表率;皇后之德如深谷幽泉,足以……”
“行了,”朱驍一擺手,又轉向其他人:“諸位愛卿,你們覺得如何?”
方纔皇上點的那三人,皆是當年因皇陵被盜一案進行三法司會審的三人,可謂是有致命的把柄捏在皇上手裡。如今皇上動一動,他們就疼了,立即倒向了皇上那邊。偏偏他們又是主管刑罰的,在某種程度上還象徵着正義,如此一來,要別人說什麼?說什麼?
朱驍欣賞着底下人的不忿,忽然覺得,雖然最懂他心思的孫皓回京便致仕了,但有傅煥林那樣幾個望風使舵的傢伙也不錯,關鍵是風向,要把握在自己手裡。
就像方纔,全之礁等人再次提及阮玉當年入宮求見啓帝一事,他若當場替阮玉翻盤,這羣傢伙定要無理取鬧,所以不妨避實就虛,以情動人,再叫出雷諾成以理服人,然後他再來個以勢壓人,先打倒心虛的傅煥林,再提點理虧的曲直,這些傢伙在朝廷上都是有黨派的,那些嘍囉能不跟着附和?
如是就拆了別人的臺,搭了自己的橋。
而且當年三法司會審的事也不能早提,若是那麼着就把臺拆了,一羣老傢伙定要不忿,定要憋屈,就跟那膿包似的,今天不鼓,遲早得鼓出來。
所以,任他們折騰,自己逐一攻破,最後讓荀佑等人“壓軸”,可謂圓滿。
說實話,他也不怕他們鬧。這羣“三朝元老”個個都表彰自己忠君愛國,可也沒見哪一個爲國爲君而死,且看歷經聖宗、啓帝,換他如今坐在這,由着他們繼續表忠心便可知曉,他就不信他們能真的撞柱喋血來反對他立阮玉爲後。若當真有人敢,他手頭早備了多篇當代名儒寫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詩詞歌賦,皆是文字優美辭藻華麗又驚天泣地的佳作,單等着往上填名字呢。
可是他們捨得死嗎?一羣老油滑!
不過是利用你們讓天下人看看朕對小玉心意之堅,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