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許多年以後, 沉寂了許久的皇家莊園福滿多無聲無息的住進了一對老夫妻。
老爺爺身材高大,養一把花白的鬍子,嗓門洪亮, 精神矍鑠, 就是腿腳有些不好, 走路微跛。
老奶奶體形保持得很好, 一頭銀髮總是綰得一絲不苟, 白白淨淨的臉上幾乎看不到什麼皺紋,走路輕輕的,聲氣也溫溫柔柔的。
他們的身邊時常出現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 瓜子臉,大眼睛, 高鼻樑, 小嘴巴, 一說一笑,眉眼彎彎, 讓人看着就喜歡。
據說這是長得最像老奶奶的一個外孫女,所以老爺爺縱然孫男娣女衆多,卻單單喜愛這個小丫頭。
這也是他們最小的一個孫輩,是最後一個女兒所出。
一提起最後這個女兒,老爺爺就很是窩火。
因爲當年他正興致勃勃帶着老奶奶前往興城, 可是半路上, 老奶奶就吐個不停, 一瞧大夫, 竟是有了, 當時還不怎麼老的老爺爺的臉色……嘖嘖。
孩子生下來,老奶奶護得什麼似的, 愣是沒讓老爺爺覷了空將孩子偷出去送走,把老爺爺氣的啊。
老奶奶感嘆:“我到底還是生夠了四個。”
然後心安理得的給幺女取了個名字叫小棠。
小棠十歲的時候,老奶奶曾問她,是想當公主還是想做個普通的女孩。
如果想當公主,就去京城,到時可穿金戴銀,吃山珍海味,但是老爺爺跟老奶奶不會回去的,若是留在他們身邊,就只能做個普通的女孩,只能繼續跟着他們東奔西跑,很辛苦。
小棠選擇留下。
老爺爺生了一夜悶氣。
然後小棠嫁人,生下三子四女,最小的這個叫玉玉。
名字是老爺爺取的,說是一看到這孩子就想起他當年抱着哇哇大哭的老奶奶去找岳父大人想法子的段子。
於是玉玉格外討老爺爺的歡心,時常承歡膝下,無論她說什麼,都能逗得老爺爺哈哈大笑,鬍子亂顫。
今日她說她的三哥喜歡上鄰家的姐姐,卻是嘴笨手笨,什麼也不會做。而鄰家姐姐也對他有意,就等着他開口求親呢,他卻不知,兀自苦惱。
“端哥兒就是蠢,連個女孩子都不會追!”老爺爺憤然應和。
“你當初還不是一樣?”老奶奶替外孫還擊。
老爺爺登時就沒了動靜,卻偷偷拉住玉玉,塞給她一本小冊子:“這是外祖父總結的《猜心三十六計》,告訴那呆瓜,其實女孩子的心思很古怪……”
“玉玉,你可千萬別給端哥兒,若是別人寫的也就罷了,你外祖父的,越學越糟糕!”
老爺爺又沒了動靜,只拼命衝外孫女使眼色。
“其實玉玉覺得,若說追女孩,應該是大姨夫最拿手。”
“這話怎麼說?”
有人比他強?老爺爺不樂意了。
“外祖父您看吶,當初大姨夫的娘跟外祖母定了大姨母,可是那時大姨母還沒出生呢。後來外祖母生了大姨母,可是大姨母已經是公主了,大姨夫的娘就再沒敢提這茬。可是大姨夫不知怎麼就知道了早年這事,一直等着大姨母。可大姨母不知道啊,正當華齡的時候,不知有多少王孫貴族求娶大姨母,大姨母就沒一個瞧上的。然後大姨夫科舉,只考了第三十六名進士。大舅舅召見這批才子,可巧的,那麼多人,大姨母偏偏瞅中了他。大姨夫比大姨母大七八歲呢,卻順順利利風風光光的把大姨母娶到了家。大姨母當公主的時候多驕橫啊,卻對大姨夫溫柔又體貼,小綿羊似的。不過大姨夫對大姨母也真是好,大姨夫的爹有老多的小老婆,死前還納了個十五六的,可是大姨夫就疼大姨母一個……”
老爺爺鼻子“哼”了一聲。
玉玉吐了吐舌頭,瞅瞅老奶奶,悄悄問老爺爺:“玉玉知道大姨夫都是跟外祖父學的,可是外祖父,您當初是怎麼追到外祖母的?”
“這個嘛……”老爺爺捋捋鬍子,清清嗓子,又來了精神。
“啓稟老爺,季先生……又來了。”
老爺爺正打算來一場發揮,怎奈同樣年老的家丁突然跑過來,操着怪異的嗓門稟了這麼一句,還裝模作樣的瞟他的臉色。
“哼!”
老爺爺當即一甩袖子,狠瞪了老奶奶一眼。
老奶奶假裝沒瞧見,動作優雅的起身,還抹了抹頭髮:“去給季先生上杯茶,告訴他我稍後就過去。”
老爺爺待她轉了身,立即附在玉玉耳邊咬牙切齒:“這個季桐好生厚顏,當初跟我一起追你外祖母,被我揍得滿地找牙,跪地求饒,現在居然有臉天天上門。季桐季桐,你聽聽這個遭瘟的名字……玉玉啊,將來找女婿,可不能找這種讓人看上一眼就少活十年敗類啊!”
話雖這般說着,卻急急撇下外孫女,忙忙的追老奶奶去了。
玉玉還聽他抱怨:“早知他是塊狗皮膏藥,打死我也不帶小玉回京城!”
玉玉發現,但凡外祖父提及那個叫季桐的人,就絕無好詞,還告訴她,離那老東西遠點。
她倒覺得,季爺爺很好啊,他的女兒還是大舅舅的淑妃呢。
大舅舅可是皇帝,人人都說他是明君,既然能選季爺爺的女兒當妃子,季爺爺一定是好人,可爲什麼外祖父總說季爺爺不好呢?而且季爺爺一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摔凳子砸桌子的非常沒有風度。
可是季爺爺一點也不生氣,就像看小孩一樣看他,結果外祖父更惱火了。
說起來,季爺爺非常有風度。雖然頭髮白了,臉上也有皺紋了,可是往那一坐,衣袂跟人一樣翩翩,就像老神仙似的。
其實外祖父也不差,據說當年還是京城四美之一呢,平常也還好,然而一見到季爺爺……唉,她真不忍心說實話,誰讓他是自己的外祖父呢?
季爺爺一來,外祖父發完火後見人沒有要走的意思,就拉人家下棋。
外祖父的棋下得那叫一個爛,於是或趁季爺爺不注意,或故意調轉季爺爺的注意,他就偷兩個子兒,或將棋子調換地方。季爺爺明明發現了,也不揭穿,瞧人家那氣度。
季爺爺越有氣度,外祖父就越有氣,若是外祖母在跟前坐着,氣就更大了,簡直把外祖母支使得團團轉。
“老婆子,趕緊沏杯茶過來。”
“你不是早就說要餵雞嗎?快去快去!”
“老婆子,讓你端個碗怎麼這麼久都沒送來?”
“嘿,你這老婆子,真是越來越沒用了!”
玉玉都要氣了,他是把外祖母當做三頭六臂麼?還一口一個“老婆子”,外祖母明明沒那麼老,人都說外祖母比同齡的老奶奶年輕許多呢。
說來也怪,福滿多分明是外祖母當家做主,可是當着外人,外祖母給足了外祖父面子,任其囂張。
外祖父就十分得意,即便輸了棋,亦拈着鬍子幸災樂禍的瞅季爺爺。
不過有一點玉玉是清楚的,那就是季爺爺一走,外祖父立即變成小綿羊,跟在外祖母身邊,“小玉,小玉”的叫,可憐得不得了。有次她還看到外祖父纏着外祖母問“小玉,你喜不喜歡我?”
外祖母要是不理他,外祖父就哭,是真的哭,孩子似的。
外祖母只得哄着他,說:“喜歡,喜歡,不喜歡你還能喜歡誰?”
外祖父就破涕爲笑,抱着外祖母,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
娘說,外祖父跟外祖母這叫愛情。
只是愛情是什麼,她不懂。
季爺爺今天走得早,外祖父來了精神,扛着鋤頭到地裡亂刨,還叉着腰,朝東邊一指:“臭小子,老子回來這麼久,也不說過來看看老子,老子白送了他座江山!”
外祖母上地頭給他送水,語氣沒好氣,動作卻輕柔:“你還好意思說?兒子若是心裡沒有你,這福滿多能收拾得妥妥當當的等你回來?人家怎麼沒過來?可是你呢?見面就訓,還當着人家兒女人家孫子孫女的面,他這臉上能掛得住嗎?那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還是個帝王。你這一訓,人家還以爲你煩他,哪還敢來?結果你又想得慌,你這不是找病麼?”
外祖父訕訕的,嘴依舊硬:“老子是他爹,他是我兒子,說他幾句怎麼了?”
“我懶得理你!”
“你不理我理誰?你是不是又看到他了?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你是不是又不想要我了?”
然後就眨巴着眼,委屈得鬍子亂顫。
外祖母只得哄他。
這種情景玉玉見得多了,先是覺得好笑,後是感到無聊,可是今天,她呆呆的望着那對老夫老妻,不禁想,愛情,我能遇到這樣的愛情嗎?
又過了三年,玉玉也出嫁了,來福滿多的時候就少了,只剩下朱驍跟阮玉,日子忽然變得寂靜起來。
朱驍的腿腳愈發不好了,如今變個天就疼得要命,卻非要假裝堅強,一聲痛也不肯哼。
每每這時,阮玉就守在他身邊,紅着眼圈。
於是便由老爺爺來哄老奶奶開心了。
這一日,玉玉又來了,她要告訴外祖父跟外祖母一件喜事……她,有喜了!
可是今年自入秋以來天氣就不好,外祖父在牀上躺着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外祖母也越來越沉默了。
玉玉來的時候,外祖母正替外祖父拭去額間的冷汗,外祖父看起來還有點不耐煩。
玉玉沒有進門,她不想打擾這對相互守望的老夫妻。
然而說要走,又捨不得。
如今她也有了夫君,愈發的想知道,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麼。
她躲在窗外,聽到外祖父故意扯了嗓門的跟外祖母說話,來證明自己有多康健。
“沒事,我就躺一會。本來也不需要躺的,是你非要我躺在這!”外祖父很是不服氣的說道。
“你少給我逞強,老實待着!”
朱驍老實了一會,又嘿嘿笑起來:“你瞧瞧你,歲數越大,倒越愛哭了,小心被孩子們看到,沒出息!”
“你少管我!”阮玉強橫的哽咽。
“好好好,不管,不管。”朱驍笑了兩聲,忽然提起了興奮:“我昨兒個夢見狗剩了。”
阮玉的聲氣陡的一頓。
“他啊,還是當年的樣子,愣頭愣腦的,可我怎麼就老了呢?你說如果現在我倆打一架,誰能打過誰?”
阮玉的聲音停了半天,彷彿自言自語道:“怎麼就夢到他了?”
“可能是怪咱們緊趕慢趕到底沒有送上他最後一程吧。”朱驍嘆了口氣。
“大哥終身未娶,連個過繼的兒子都沒有,走的時候,身邊孤零零的……”
“可他是笑着離開的,也不知那一刻在想什麼。”朱驍笑了笑,突地目光警醒。
阮玉顯然是又料到他的小心眼了,拍了他一下:“你少胡思亂想!而且我告訴你,以後不許再夢到他!”
“這夢不夢的,我哪做得了主?”
見阮玉紅了眼圈,急了:“你想什麼呢?我怎麼可能……唉,我纔不會過去那邊呢。他只會訓我,總嫌我對你不好,我煩他,不過去,不過去!”
阮玉索性抱住他,不聞一絲聲響,只是肩頭顫抖。
朱驍捏緊了拳,喉結滑動半晌,方輕聲笑道:“你瞧瞧你,果真越來越沒出息了。你起來,我問你話……”
阮玉不起,只抱他更緊。
“這樣也好。”朱驍摸着她雪白的頭髮:“小玉,我一直想問你,這兩年怎麼很少聽到你唱歌了呢?你給我唱一首好不好?”
“有什麼好唱的?再說我都老了,唱起來也不好聽了。”
曾經的一首《荷塘月色》,令她結識了尹金,具體而言,是結識了一個穿越者。當時,她是多麼的渴望接觸更多的“同僚”?可是慢慢的,她開始隱藏作爲一個穿越者一切的蹤跡,就像蝴蝶收斂翅膀化作枯葉,只爲一場屬於秋季的邂逅……
“怎會?那天我聽你唱的什麼‘慢慢變老’,很好聽,你再唱一遍好不好?”朱驍哄着她。
阮玉不語。
“再唱一遍吧,反正就咱們兩個,唱得再難聽也沒人笑話你。”
阮玉還是不說話。
“小玉,你這樣我會難過的,哎呀,腿開始疼了,疼了,真疼……”
阮玉無法:“那我就唱一段,你不許笑我!”
“不笑不笑,我聽着呢。”朱驍笑呵呵的拾了她的手,握住。
“還得閉眼,不許偷看!”
這般要唱,阮玉還有些不好意思。
“好,閉眼閉眼。”
朱驍閉眼,卻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阮玉白皙的臉微微泛起紅暈,朱驍似是感覺到了她的緊張,脣角笑意愈深。
阮玉終於做好了準備,深吸了口氣,緩緩唱起:“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聽聽音樂聊聊願望。你希望我越來越溫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說想送我個浪漫的夢想,謝謝我帶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輩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講你就記住不忘。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着搖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
嗓子果真不復當初了,唱走了好幾個調,只在最後的部分反覆疊詠,直到聲音哽咽,再難繼續。
屋子很靜很靜,只能聽到微顫的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驍緩緩開口,聲音嘶啞:“小玉,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遇到了你。你給我生了四個兒女,個個懂事,個個出色,我知足了。外面的人總說我如何能幹,如何浪子回頭,可是沒有你,哪有今天的我?這麼些年,你陪我風風雨雨,一句怨言都沒有,我這心裡啊……”
喉結顫動:“你總說我對你好,可我們是夫妻啊,難道你對我不好嗎?說起來,是我虧欠了你,我讓你受了太多的委屈,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彌補……”
“別說了……”阮玉搖頭。
今天是怎麼了?他幹嘛要跟她說這些?她不想聽,不想!
“不,我要說!小玉,給我個機會好嗎?”
“你又要胡說八道什麼?我不聽,你給我睡覺!”
“不,小玉,你沒聽明白,我說的這個機會,是來世……”
朱驍緩緩睜開眼睛,看着這個跟他耍小孩脾氣的老妻,一如當年,她青春正盛,偎在他懷裡,斜挑了眸子,調皮的點着他的胸口,是那麼嬌媚,那麼可愛。
他看着她,脣角徐徐綻開笑意:“若有來世,我們還做夫妻好嗎?無論我們在哪,離得有多遠,你就站在原地等我,等我去找你。來世,我誰也不要,只要你……”
阮玉將他的手貼在臉上。
一滴淚,在鼻尖顫了好久,才緩緩滴入他的掌心。
她閉了眼,輕而堅定的吐了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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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掌心痣是前世的情人留下的眼淚。
朱驍,若有下輩子,我會尋找帶着這個印記的男子,哪怕跨越千山萬水,哪怕穿越千年萬載的歲月,哪怕歷經千難萬險……來世,來世的來世,我依然會來到你身邊,等你,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