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自是有男人的話要說, 而且朱驍站在這,衆人都有些手足無措,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令阮玉分外懷念當初那段心無芥蒂一同嬉鬧的日子。
她理解他們的顧慮, 但不舒服, 於是便跟朱驍對了個眼色。朱驍帶着龐維德一行去了偏殿, 把暖閣留給了阮玉。
朱驍一走, 氣氛鬆快不少,不過依舊小心翼翼,小圓還牽頭給阮玉施禮。
沒有經過排演的禮節鬆鬆垮垮, 也足夠令阮玉氣悶。
待落了座,阮玉問一句, 她們答一句。
小圓只帶着岫哥兒, 還不時規範兒子要聽話, 不可闖禍。
她這裡是地獄嗎?阮玉胸口發堵。
春分一邊捂嘴流淚,一邊打量阮玉, 目光觸及那九隻顫顫巍巍的金鳳時,垂了眼,繼續抽噎。
阮玉心中一動。
再寒暄幾句,就開始傳膳了。
阮玉端坐主位,餘人分坐兩旁, 皆目不斜視, 仿若參加國宴。
阮玉特意秘密知會綠翹讓御廚再多送兩壇酒, 要勁兒大的。
她就不信把這羣人灌醉了, 她們還跟不跟她在這裝規矩?
不過大約恐懼的確有戰勝酒精的力量, 都酒過三巡了,大家一個個文靜得跟閨閣少女似的。
阮玉瞥見春分又瞅她的鳳冠, 她垂了眸,忽然將鳳冠摘下來。
衆人本在留心她的動靜,見此際,皆停下動作,定定看她。
卻見皇后娘娘忽然將鳳冠砸到地上:“什麼勞什子?重得要命!”
綠翹嚇了一跳:“娘娘……”
豈料阮玉又開始脫衣服了:“還沒到冬天,就穿這麼厚的衣裳,熱死了!”
很快,華服也被丟在地上,像一團精緻的抹布。
殿中一片寂靜,忽然“噗嗤”一響,有人笑出了聲。
是小圓,緊接着,裴若眉也笑了。
“我就說,金四奶奶,不,是皇后,還是那個性子。”裴若眉率先開了口。
小圓眉開眼笑:“你這一出,我就想起當初彈什麼羣魔亂舞的情景。還有啊,跟金四,不,跟皇上成親那夜,不就砸了鳳冠?”
稱呼屢屢錯誤,說穿了,在她們心中,皇上還是當年那個金四,皇后也還是曾經那個金四奶奶,只是一頂鳳冠,一襲華服,一把高椅隔開了彼此的距離,而今一併去掉,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再加上酒意上頭,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阮玉跟小圓還有裴若眉互訴這些年的變化、經歷,連連感嘆,又跟芸娘談起當初的生意,頗有一種想重做《算命不求人》跟花嫁姑娘的衝動,只是皇后做生意,能行嗎?有這個先例嗎?
想到這,阮玉忽然直起身子,叫過綠翹囑咐了兩句。
綠翹便會意的領命去了。
不多時,殿外就多了幾個小宮女。
這是阮玉的安排,她可不想讓那羣嬤嬤來規範她的禮儀,打擾衆人的興致。
春分見綠翹聰明又善解人意,跟阮玉配合得天衣無縫,不由就想起自己當初在姑娘身邊,又流了兩串淚,然後站起,走到阮玉身邊,忽然跪下。
“娘娘……”
“快起來。”阮玉急忙扶她:“我還以爲你只顧着哭,不肯跟我說話了。”
霜降跟穗紅也走過來,齊齊跪倒。
“這是怎麼了?今天好容易歡聚一堂,快把眼淚擦了,咱們一起好好說說話。”
春分連連搖頭,淚再次掉落:“奴婢,奴婢對不起娘娘。每到娘娘需要奴婢的時候,奴婢都不在娘娘身邊。奴婢,奴婢該死……”
這是春分最爲耿耿於懷的事。
當年,阮玉“中邪”的時候,她剛跟小馬哥哥成親,不在主子身邊;阮洵出事,金家逼迫阮玉下堂,她被診出身孕,留在家中,不在主子身邊;朱驍身份敗露,阮玉被迫出逃,她在安胎,依舊不在主子身邊。
雖然這其中有馬家故意封鎖消息的緣故,可是她身爲主子的貼身丫鬟,一直對主子表示忠心耿耿,可是關鍵時刻,她的忠心呢?
阮玉扶她不起,只得嘆道:“拓哥兒可好?術哥兒可好?靈姐兒可好?小馬哥哥可好?”
春分不明白她爲何如此發問,只照實回答:“都好。”
“你看,都好。”阮玉笑了,語重心長:“若是因爲我,他們都不好了,你說,我可會心安?”
“娘娘……”春分怔了怔,捂住嘴,再次淚如雨下。
“好了,快起來吧。都是三個孩子的娘了,還這麼哭哭啼啼,小心讓兒女笑話。你是不是就是怕被孩子笑話,纔不肯把他們帶來?”
春分哭,又笑,點頭又搖頭。
“這就好,下次別忘把孩子們帶來。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他們呢。金蛋也五歲了,早前在外面整日裡野得跟猴子似的,可是如今,宮裡就他一個小娃娃,孤單得緊,脾氣也見長……”
“金蛋是……太子?”春分發問。
阮玉點頭。
春分眼睛一亮,又哭起來。
“好了好了,”阮玉真要無奈了,拍拍她的臉:“快起來,被孩子們瞧見你的紅眼睛該不敢跟你進宮了……”
春分一怔,摸了摸臉。
姑娘還跟當年一樣,喜歡拍她的臉……
這麼一來,又想哭。
阮玉打算轉移下她的注意力,瞅了瞅自己另兩個丫鬟,笑對霜降:“早年皇上跟我說別看百順機靈鬼似的,其實心裡最有譜的還是千依,就連老爺也很看重他。後來京裡一亂,還沒什麼動靜呢,千依就領着你跟孩子跑了,果真是個有心的。”
又瞧了瞧穗紅:“今兒見你們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只是立冬跟五爺在任上,那麼問珊……她怎麼沒來?是不是有喜了?”
霜降咬咬脣,忽然捂住嘴。
春分哭出了聲。
阮玉心裡咯噔一聲。
還是穗紅深吸了口氣,哽咽道:“當初百順閤家被下了獄,嚴刑拷打。問珊受了刺激,腦子就不清楚了。後來……”
穗紅忽然說不出話,半天才繼續下去。
“兩歲的兒子活活被獄卒撕碎在眼前,問珊當時就瘋了。後來皇上把他們救出去,也找人治了,但是一直沒好。就在四年前,她在路邊看到個小孩子,衝過去,結果被馬車給……”
阮玉的手都涼了。
方纔見到百順的時候,還納悶他怎麼老得格外嚴重,原來是……
這一切,朱驍都沒跟她講過,他總是報喜不報憂,可知她心裡……
“唉,這滄海桑田,世事就沒有不變的。想當年咱們春日社多風光啊,可是如今,死的死,走的走,活着的也都老了,也不知還能聚上幾回。”
阿嫋搖着瑪瑙盅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在跟素娘說話。
她的另一側是十三娘,總是不多話,以前就是逢宴必到,但永遠跟佈景似的。
阿嫋話也不多,每每開口都極傷人,此刻又來了這麼一番感慨,頓令殿中的氣氛爲之一冷。可是她兀自不覺,繼續感嘆,那醉眼迷離的樣子,真好像是喝多了。
阮玉收拾心情,示意綠翹再去側殿瞅瞅。
她已備好房間,只待這些人醉了好歇一歇。
她這邊一動,阿嫋的目光便瞟過來。
阿嫋生得頗爲平淡,只是如今兩靨生出酡紅,眸子泛着水光,竟也有了幾分動人之意,可以讓人暫時忽略她眼角的細紋。
其實即便是老了,但女人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美,有時就因爲殘缺,倒更顯驚豔。
此刻,阿嫋就這般驚豔的睨着阮玉,笑了笑。
小圓眉心一皺,就要打岔,怎奈阿嫋已然開口了:“皇后娘娘,咱們本就難聚到一起,何不把人叫過來,一起樂一樂?”
阮玉蹙了眉:“人不都在嗎,阿嫋還想叫誰?”
“溫香啊。皇后娘娘不知道?她可是早娘娘一步入宮,都待了五年了,可不知爲什麼沒得一個封號,究竟是皇上還是娘娘,把人給忘了?”
“阿嫋,你在胡說什麼?喝多了嗎?”小圓怒斥。
朱驍跟溫香早年那段,盡人皆知,而阮玉爲什麼會突然消失五年,雖然坊間沒有講,宮裡也諱莫如深,但是有心人也能猜得幾分。就算猜不中,那麼一個與自己夫君有着複雜糾葛的女人待在宮裡,哪個妻子受得了?
阿嫋舊話重提,又提出要溫香列席,這不是擠兌阮玉是什麼?
且看大家都在這,單單溫香這個於宮裡存在了多年的女人不出現就可知是什麼緣故,偏偏阿嫋還要替人家叫屈,她是不知死活了嗎?
不,她不是不知死活,她是……
“阿嫋都沒有忘,我跟皇上怎麼會忘呢?”
這個“忘”字,衆人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感覺阮玉咬得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