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阮玉端着水盆出來了,見金玦焱還呆立在樹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但是看到她,馬上就換了笑臉。
她心裡各種滋味,想着上天真會作弄人,先前看着彼此都彆扭的時候,偏要把他們栓在一起,怎麼拆都拆不開,然而待有了情意,又一棒子打散,非要瞧一瞧什麼是生離死別,而如今,如今這又是要演哪出?
阮玉想不通,也不願想,她怕有了希望反而無法實現倒令人痛苦。
不能不說,對於感情,大約是因爲前世的家庭遭遇,她一向是怕上當怕毀約怕欺騙怕背叛,膽小得不行,否則不可能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面對金玦焱,她雖喜歡,但也有所保留,只是有些東西非要順應時節生長從不按照她的心意收放。她百般試探,左右爲難,終於對他展開心意了,可是結果……
她曾經懷疑,她是不是命中註定要忍受孤獨?
就在方纔,她還很激動,但是在將水倒進盆中,看着水渦打旋,又有一兩星冰涼濺到臉上,她便慢慢冷靜下來。
也由不得她不冷靜,因爲她太瞭解金家人了。
旁的且不論,僅憑金玦焱身爲嫡子卻要入贅,還是罪臣之家,這要讓人怎麼看?怎麼想?怎麼說?
盧氏……思及她會哭天抹淚連連罵自己是禍害阮玉就想冷笑。還有李氏,更是要跳起腳來添油加醋吧?
僅這倆人,就抵得上無敵戰團了。
或許世間真的有海誓山盟,可是再深的感情如何經得了生活的瑣碎,歲月的消磨?愛侶變怨偶不是沒有,情人變仇人也大有人在,她又如何能保證金玦焱當真能夠衝破家庭阻礙跟她走到一起?
這個時空雖說是與現代時間並行,但遵循的還是古代的傳統,雖然有所開放,有些東西依舊是雷打不動的,更何況即便是在當今社會入贅也是個難以啓齒的話題?
身爲嫡子的金玦焱,還是唯一的嫡子,若當真要入贅阮家,別說金家不能同意,就是他的那些朋友,乃至整個社會都不能答應,他要如何以一己之力來跟所有人對抗?來跟根深蒂固的習俗抗爭?
也只有他這個混不吝才能冒出這麼個念頭,到時他屢受挫折,又受盡嘲笑,他終於發現自己所認爲的完美無缺卻原來是百孔千瘡,那時,他怕是要後悔自己當初的幼稚,衝動,那麼她,會不會就是造成他如此悔恨的源頭?
他是會怨她,還是會恨她?
阮玉不敢想。
正因爲不敢,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麼的在意他,多麼的害怕失去他。
可是她,必須失去。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或許是最無奈卻也是最完美的結局吧。
於是任由金玦焱無論如何逗她笑,她亦只是微微彎着脣角,認真爲他清洗傷口,再包紮,不做任何迴應。
金玦焱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轉而又興奮道:“我看這莊子經過休整後真是大不同了,哪天讓龐七兩口子帶着俊哥兒過來玩玩。你不知道,咱們這乾兒子長得可壯實了,你若抱着他,他的兩條小腿就使勁蹬,非要從你懷裡躥出來,跟魚似的。而且俊哥兒自打知道自己有個乾孃,整日裡纏着我問‘乾孃在哪?乾孃在哪’,我告訴他在門後頭,他就當真去門後找。哈哈……”
阮玉彎彎脣角。
是想讓她再次打入他的圈子嗎?
的確,這些人裡,或許只有龐維德和小圓會理解他的心情吧,可若要人家支持他的做法……
“小玉,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岳父大人改變心意的!”
這會連稱呼都變了。
但是你可知,最大的阻力不是阮洵,而是……
阮洵看得通透,纔會不想讓她再淌這趟渾水,也警告他不要做無用之功。
但是面對此刻激情澎湃的金玦焱,阮玉不想點破,因爲該說的阮洵已經說清楚了,總要他自己碰壁然後撞一腦袋包才知世上有些事不是單純只靠頭腦發熱跟堅持不懈就可成功的。
而且也未必就能堅持不懈。
她與他,本就無緣,無論是今生還是前世,她跟他的星座,從來都不是絕配。
人在遇到困難的時候,總是習慣用命理來解釋,然而若非如此,又能怎樣呢?
“小玉……”
金玦焱忽然溫柔了語氣,見阮玉擡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揉揉肚子:“出來得早,午飯還沒吃。你這裡有沒有饅頭?”
阮玉將紗布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轉身進了廚房。
出來時,見他金玦焱對着手上的蝴蝶結傻笑。
“小玉,我發現你什麼都會做,真厲害!”他討好道。
阮玉不理他,只在桌上擺好碗筷。
“不用了,”金玦焱接過饅頭,一隻揣進懷裡,一隻就手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我這就走了。”
他要走?
阮玉一驚,擡了頭,正見他在看自己,又急忙垂下眸子。
金玦焱再咬一口,幹掉大半個饅頭,噎得直翻白眼。
阮玉倒了水給他,他連忙往下順了順。
“小玉,你的手藝太好了!”
“這不是我做的,是……”
“反正經了你的手,就是好吃!”
阮玉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
金玦焱靜下來,伸手撫過她的臉:“小玉,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只需等我,相信我……”
等他?
好像自打他第一次遠行去揭發李氏的陰謀,他就跟她說,等他。以後的日子裡,這句話她不知聽過多少次。
她被驅逐出金家的那天早上,他也說要她等他。
可她終是沒有等到他。
不,她等到了,可是,又有什麼區別呢?
而今,他依舊要她等……
她是不懼怕等待的,因爲她本就沒打算做額外的選擇,只是她怕結果,怕希望,怕擁有希望後的破滅。
於是她依舊不說話。
金玦焱的掌心在她的腮邊留戀了一會,終於有些不捨的拿開,轉身離去。
院門合攏,阮玉呆呆的瞧了那門板半天,方低頭收拾碗筷。
阮玉一下午沒出屋,在樓上想心事,可也不知該想些什麼,似乎無論想什麼都是自尋煩惱。
阮洵也很安靜。
以往的午後,他都是要唱上幾齣戲文自娛自樂,此刻卻悄無聲息,阮玉只覺房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空寂得可怕。
好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春分回來了。
春分是被她派出去打聽世面上的水果價值幾何,又有哪家鋪子準備出租等事宜,順便瞧瞧霜降跟問珊過得好不好,聽說倆人都有孕了,還定了娃娃親。
春分進門就直奔樓上,整個人激動得氣喘吁吁,臨到最後一個臺階,還差點絆倒。
若是以往,阮玉定要笑她一笑,可今天,她只是瞧了一眼,就繼續對着房頂發呆。
春分絲毫不顧身份,上前就把阮玉拖起來,直拉到窗口,指着外面:“姑娘快看!”
阮玉的目光自天邊的夕陽滑到佈滿半個天空的晚霞,停了一會,再落到院中半黃半綠的柳樹稍上,在春分幾乎要把窗玻璃戳破的情況下才往院外一瞅。
停下。
再瞅。
指不覺抓緊了窗櫺。
“姑娘,這是怎麼回事?我回來的時候他就在那蹲着了,一副威風凜凜的看家狗模樣,見了我,還齜了齜牙。”
阮玉很不滿她對金玦焱的形容,不過他坐在那,一臉警惕東張西望的在做什麼?他還抓着個饅頭,時不時的咬上一口,不過有一口當是咬大了,她看到他咧了下嘴,擡起手看,然後又擡頭,左右四顧。
他所在的位置就是福滿多對過的大槐樹下,中間只隔了條東西走向的小路。
此刻,農人多是晚歸,三三兩兩的,誰見了他都要好奇的瞅上一眼。
他都不客氣的瞅回去,對年紀大,打扮得稍微花哨舉止又有些輕佻的婦人格外的下死眼,弄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不知道自己這麼大歲數怎麼就得了這英俊郎君的眼,難道是有特殊嗜好?於是刻意放慢腳步,順在他面前搔首弄姿。
但凡這樣的,他都放過,然後對下一個發力,見她們紛紛怏怏的離開,他便鬆上一口氣,再咬一口饅頭。
阮玉知道他在做什麼了。
垂了眸:“春分,雞籠櫥裡還有饅頭,拿出去……不,先熱一下吧。再送些鹹菜過去……還有,再沏一壺熱茶。”
春分半天才聽明白,不覺瞪大眼睛:“你要我去伺候他?”
春分激動得將一直恪守的尊卑都丟到腦後了。
阮玉又往窗外瞅了一眼。
金玦焱一腿放平,一腿屈起,一隻胳膊就架在膝上,另一隻手揪了根草棍,放在嘴裡嚼,繼續對走過的人挨個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