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作狗剩的壯漢摸了摸腦袋,又抓了抓頭頂毛刺刺的髮髻,嘿嘿的笑,黝黑的臉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只目光躲閃的瞧阮玉。
狗剩是附近的農戶,家有老孃,只他一個兒子。
他也有自己的地,不過仗着一把好力氣,又租種了不少土地,家中也算吃穿不愁。
人又熱心,阮玉跟阮洵搬過來時,可謂兩眼一抹黑,也多虧了他,幫着張羅這張羅那。阮玉學着打理農務,沒少跟他討教,可她似乎天生不是幹這活的料,笨手笨腳的,狗剩也不覺得煩,教得愈發上心。
其實阮玉也並非一定要靠耕種發家致富,只是她的“外快”需要有一些事情掩護一下,而且……閒着總是不好的。
“狗剩哥,你看我這胡蘿蔔栽得怎麼樣?比那幾攏小蔥齊多了吧?”
狗剩的大手幾乎要把髮髻揪下來了:“玉,玉兒妹妹,你,你叫我剩子哥就好……”
狗剩娘還沒有生下狗剩,丈夫就去世了,只得個兒子相依爲命,言說賤名好養活,就取了狗剩。
狗剩這名被人叫了二十來年了,狗剩從未覺得不妥,可是當這個新搬來的生得像水蔥樣的姑娘這般喚他,他的心裡就疙疙瘩瘩的。他強調多少回了,她也不肯改口。相比下,那個胖乎乎的阮伯伯就可愛多了。
狗剩又抓了抓腦袋,大步邁過來,看着阮玉糊着泥巴的小手:“那個,阮伯伯叫你去吃飯,你快去吧,這邊我來弄。”
說着就蹲下身來。
“怎麼好勞動狗剩哥?這幾片地都是你幫我種的。不管怎樣,我得學着些,哪能總麻煩你?”
狗剩心道,這叫什麼麻煩,我,我樂意你麻煩我。
又瞄了瞄她的小手……這雙小手真細真白,在土裡搓弄,就跟小銀魚似的,可是再這麼折騰一陣子該糙了。
這般一想,心裡頓時不舒服起來。
再看她的頭……不過是一方普普通通的藍布巾,戴在她頭上咋就那麼好看呢?十里八村的姑娘都沒她俊,村花春妮這陣子怎麼不抖擻了,還不是被人一小手指頭就給比下去了?
還有她這聲音,真好聽,跟黃鶯鳥似的,可是她咋就不能叫我剩子哥呢?
都是娘,咋給我取了這麼個孬名呢?
阮玉見他拾起鋤頭,連忙攔住:“狗剩哥,先別忙了,咱一起看看我爹做了什麼好吃的?”
狗剩搖頭,把她擋到一邊,往手上啐了口吐沫,蹭了蹭,掄起鋤頭就開刨。
阮玉頭回希望自己是個男人,這樣至少可以有一把子力氣,因爲這鋤頭她已經掄好幾次了,結果……結果還是不說了吧。
還有後院那些柴,初初劈的時候,嚇得阮洵心驚肉跳。
她也肉跳心驚,還不敢使勁,就怕一斧頭下去……腳沒了。
可是不劈柴燒什麼?倒也是有煤的,只是煤不也得用柴來引?
她來了狠勁,打算像鋸木頭似的跟這些頑固分子耗到底,一隻手默不作聲的拿過了她手裡的鋤頭。
三下兩下的將柴劈好,又整整齊齊的碼作一堆。
她幾乎要冒星星眼了,於是發現穿越女不僅要背唐詩宋詞,還應該注意修煉這些日常的瑣碎。
但在她生活的現代時空,什麼都用電,只需按一下開關便可搞定,哪有機會讓她修煉呢?
而自從這日起,這個叫狗剩的青年但凡從地裡回來,都要幫她劈一陣子柴,目前摞得小山似的,估計明天春天也燒不完。
說到燒柴,不得不講一下燒柴的慘痛經歷。
早前除了停水停電,很難感受自來水跟家用電器外加煤氣罐有什麼好處,如今……
挑水也不說了,好歹院中有口井,拿轆轤搖上來就是,就是早前她朝裡扔桶,那桶怎麼也不肯往下沉,恨得她都想跳井裡把桶按進去了。
然後不管是單拎水桶還是挑着擔子來找平衡,她都走得戰戰兢兢,沒法成一條直線,而且走一路,水就灑一路,有時半道還把桶給賣了,氣得她直想哭。
然而燒火纔是真正的技術活。
她用盡自己的智慧,利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道理,自忖程序是完整的,思路是美妙的,可是用紙點着柴禾,再加木柴,然後添上煤,期間還要吹火筒、拉風箱,理論就完全指揮不了實際。只恨這個時空雖然跟現代並行,可怎麼就不夠先進呢?於是又分外痛恨自己自穿越過來就享受的米蟲生活,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阮洵雖當過丞相,但也沒燒過爐子,拖着條病腿跟她在廚房忙活,幾回回的弄得濃煙滾滾,害得附近的農戶忙着來救火,父女二人則一邊咳一邊往外衝,個個弄了個大花臉。
狗剩就是這時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出場。也正是有了這位生活的導師,阮玉纔沒有沮喪得放聲大哭。
只是鬧了個笑話。
狗剩當時幫她生好爐子,她很感激的來了句:“謝謝大叔。”
狗剩立即掉頭就走了,後來她才知道,人家才滿二十歲。
她內疚了一天,可是到了傍晚的時候,他又來了,也不說話,只悶頭幫忙幹活。
倒是阮洵彷彿沒心沒肺似的,“小夥子”、“小兄弟”的叫着,後來也能逗他說幾句話了,她又試探着喊了他幾聲哥,他方憨憨的笑了,兩家就這麼來往起來。
其實阮玉曾有過擔心。
畢竟阮洵有個二臣的名頭,如今又成了落配的鳳凰,縱然他再怎麼表現樂觀,這周圍都是樸實的農戶,而就因爲樸實,有些觀念便難以改變,反倒更加執着,所以她總惦着會有人對阮洵使壞,而且這邊只他們父女兩個,就算加上那兩房陪房,怕也寡不敵衆,關鍵是堵心啊。
卻不料她多慮了。阮洵跟周圍的人相處很好,也不知是因爲農戶的淳樸容易被打動,還是對落難者有着與生俱來的同情,又或者是阮洵發揮了老狐狸的威力,總之他們很快就融入了這片土地,阮玉只覺得,這種輕鬆與平實,纔是人生真諦。
“狗剩哥,你要是再不放下鋤頭,我跟我爹可就都吃不成了。”
狗剩又揮了兩下鋤頭,但見她在旁邊眼巴巴的望着,又半嗔半惱的抱怨,終是抵不過,嘿嘿笑了兩聲,走出菜地。
阮洵今天發揮了煎豆腐、薑汁白菜、韮花茄兒,配了個絲瓜湯,飯就是白米飯,手藝雖說不算太好,但也能入口了。
“來,剩子,坐下一塊吃!”
阮洵還不忘給狗剩倒了碗酒,自己也斟了一大碗。
“爹……”阮玉埋怨。
“爹就喝一碗,喝一碗。你看你剩子哥在這,爹也不好讓他沒人陪不是?”
“狗剩哥本來不喝酒的,都是你,生生把人教壞了!”
“男人不喝酒怎麼成?你爹我這輩子最開心的就是有人陪我喝酒!”
阮玉一怔。她記得每次金玦焱陪她回相府,都要跟阮洵喝得酩酊大醉,然後倆人輩分就亂了套……
阮洵別開目光,端起粗瓷碗往狗剩的碗上一撞:“來,咱爺倆把酒乾了!”
狗剩瞄了阮玉一眼,端起酒,咕咚一下喝了個乾淨。
“好孩子,伯伯再給你滿上!”
阮玉低了頭,沒注意自己只在吃飯,一口菜都沒夾。
“剩子,伯父這菜做得還不錯吧?”
狗剩瞅了瞅阮玉,實話實說:“沒,沒玉兒妹妹做得好。”
“哈哈,那讓玉兒天天給你做好不好?”
阮玉只顧着想心事,狗剩倒手足無措了:“那怎麼好意思?玉兒妹妹……每天也很忙的。”
說着,又瞅阮玉。
阮洵看看他,又看看女兒,摸着不存在的鬍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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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很久了,狗剩纔回了家。
他的家不大,攏共三間並排的土房。娘住大屋,他住小屋,另一間擱雜物。
崔氏屋裡的燈還亮着,黃豆大的一點。
他走進去,說了聲:“娘,我回來了。”
然後回到自己的屋,提了桶水倒進面盆,把腦袋插|進去洗,又投了巾子,然後脫了衣裳,擰乾巾子擦身子。
崔氏走了進來。
她身穿藍布斜襟褂子,散腿褲子,是這一帶這個年紀的婦女慣常的打扮。只不過因爲寡居,衣料便不甚講究,但勝在乾淨。髮梳平髻,只綰了根素銀簪子。
她的長相周正,皮膚白皙,少有皺紋,但神色嚴肅,一看就是守寡多年,有一種讓人難以接近的冷清,尤其一雙眼睛,看什麼都是一副打量警惕之態。
此刻,崔氏就用這種眼神瞅着自己的兒子,原本的慈愛都換作了嚴肅。
“又是從阮家回來?”
“嗯。”
狗剩再次投洗巾子,然後發現僅是洗了兩次,水就變黑了。
他皺了眉,準備倒掉。
“如今也不熱了,你怎麼每晚都洗個沒完?”
“太髒,薰得玉兒妹妹頭疼。”
他換了新水,擦了兩下,發現崔氏沒了動靜,可人也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