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別歲
回去的路上,賈安明顯累了,腳步有些拖沓,但他手裡還攥着那根舔得只剩下小半截的膠牙餳,時不時舔一下。
快到家門口時,喧鬧聲漸遠,冬夜的清冷重新包裹上來。
賈安忽然停下腳步,仰起小臉看着陸北顧。
“小舅。”
“嗯?”
“真好。”賈安的聲音無比滿足,“比跟娘出去買豆子好玩.比爹回來時.爹抱我看得高。”
小傢伙年紀還小,也沒上過學,這時候困勁上來了,說話連帶着也稀裡糊塗的。
不過陸北顧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缺乏父愛的孩子,一次騎在脖子上的高度,竟成了他心中珍貴的體驗。
他蹲下身,平視着賈安的眼睛,溫聲道:“小舅以後有空,還帶你出來玩,看更高的地方,好不好?”
賈安用力地點頭,嘴角高高揚起,露出一個帶着糖漬的、大大的笑容,然後伸出空着的小手,緊緊抓住了陸北顧的一根手指。
“嗯!拉鉤!”
陸北顧笑着伸出小指,勾住那小小的、冰涼的手指。
“拉鉤。”
屋內,陸南枝正往外看呢。
看到兒子安然無恙地回來,臉上還帶着未褪的興奮,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回來了就好快進來,羊肉燉得爛爛的,香着呢。”
等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吱呀——”
門被推開,更強的寒氣卷着一道魁梧的身影進來。
賈巖今日沒穿公服,一身半新的深青色窄袖袍,腰束磨損的犀帶,腳蹬厚底皮靴。
他手裡提着一個油紙包。
“回來了?”陸南枝從竈臺後探身,“凍壞了吧?”
“還好。”
賈巖放下東西,先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又用力哈了口氣。
陸北顧剛去洗手了,從裡屋出來,說道:“姐夫!”
“北顧到了。”
賈巖邊打着招呼,邊解開油紙包,幾塊烤得焦黃、熱氣騰騰的爐餅香氣四溢。
“路過曹家鋪子,剛出爐的,給安兒墊墊。”
賈安歡呼着抓起一塊就啃。
而賈巖的目光卻落在了陸北顧放在桌面的酒罈上。
“這是?”
“哦,給姐夫帶的酒。”
賈巖拿起酒罈子,通體紅陶做的,壇口泥封壓得嚴實。
賈巖擅射,是個神箭手,所以他眼神非常好,只一眼就看到封泥上赫然蓋着一個很小,但清晰的“內酒坊法糯酒”硃紅印記! 這可是宮廷酒坊的佳釀,絕非市井濁酒可比,甚至已經不是值不值錢的問題,而是根本就不在市面上流通。
“這是御酒啊!”
賈巖看向陸北顧,有些納悶地問道:“北顧你這是從哪弄來的?”
“前段時間在宋相公府上讀書,宋相公回贈的之前不是託阿姊做了些蜀地吃食,便是做饋歲的。”
“宋相公?可是宋庠?”
賈巖畢竟是軍官,對廟堂諸公,還是有所耳聞的。
“正是。”
這話一出,頓時令姐姐和姐夫對陸北顧刮目相看了起來。
在姐姐追問下,陸北顧簡單講了講他在江陵府遇到宋祁,然後得到推薦的事情,沒說別的。
陸南枝小心地捧起酒罈,指尖摩挲着冰涼的壇身,臉上喜色更濃:“這可是正經好東西!”
“要不別喝了吧,怕糟蹋了北顧你留着送人吧。”
陸北顧搖搖頭,說道:“酒不就是用來喝的,大過年的,喝唄。”
“姐夫怕你不知道這酒的珍貴。”
賈巖解釋道:“禁中就兩處釀酒的地方,分別是法酒庫和內酒坊,法酒庫釀製的三等酒是供御酒、祠祭酒、常供酒;內酒坊釀製的三等酒是法糯酒、糯酒、常料酒,而法酒庫的酒都是用來祭祀的,唯有內酒坊的酒纔是用來喝的.這‘法糯酒’,平素都是專供官家,以及由官家賞賜重臣的,倒是糯酒和常料酒,聽說宮內的御前班直有機會得到賞賜,嚐嚐滋味。”
“沒事,姐夫,喝吧。”
見陸北顧執意如此,賈巖也不再拒絕。
畢竟,他這種行伍中人最喜歡喝酒了,而法糯酒這種美酒可不是他能喝到的。
天色漸暗,屋內的油燈點亮,昏黃的光暈籠罩着小小的飯桌。
年夜飯還是挺豐盛的,畢竟一年就這麼一頓。
一大碗蘿蔔羊肉羹是主菜,乳白濃稠的湯汁裡,酥爛脫骨的羊肉塊與燉的近乎透明的蘿蔔塊沉沉浮浮,表面漾着點點金黃的羊脂油星,翠綠的蔥花撒落其間。
然後就是三個熱的肉菜,分別是清蒸黃河大鯉魚、蔥潑兔、籤菜。
大鯉魚看着是最唬人的,尺餘長的魚身子臥於青瓷大盤中,魚身鱗光盡去,腹內填塞着薑片、蔥段,不過鯉魚畢竟不是鱸魚,這麼做其實粗糙了些,吃多了會膩。
而蔥潑兔則很令陸北顧意外,這道菜是野兔斬件,經醬料醃漬後,以滾油潑淋至熟是最後出鍋的,所以此時醬褐色的兔肉表面上還微焦泛着油光,內裡卻是鮮嫩多汁,大量蔥段被熱油激出濃郁辛香,鹹香撲鼻,勾人食慾。
至於籤菜,主要是給小孩吃的,做法是細膩的雞肉糜混入脆爽的荸薺丁和薑末,然後用燙軟的蔬菜將其仔細卷裹成條,蒸熟後切段。
除此之外,還有道熱的素菜,就是大名鼎鼎的“煿金煮玉”。
當然了,這道菜的本質沒有它名稱那麼雅緻,其實就是油煎豆腐煮青菜,做法是老豆腐厚片煎至兩面金黃,形成酥韌的“金衣”,再與嫩綠的菘菜同煮,讓金黃的豆腐塊與碧玉般的青菜在清亮的湯汁中沉浮,豆香、油香與蔬菜的甘甜融於湯中,屬於是促進食慾的泡飯湯。
冷菜也不少,先端上來的有皮凍、臘味雙拼。
皮凍估計是豬肉做的,琥珀色的半透明凝脂盛在碟中,切得薄如蟬翼,透出內裡嵌着的細小肉粒與筋絲,適合下酒。
而臘味雙拼則是一半臘肉,一半蠟魚,臘魚是青魚製作的,表面顏色深紅油亮,肉質緊實呈絲縷狀,表面帶着風乾後特有的光澤與鹽霜。
陸南枝最後特意端上來的,是她前些日子精心準備的小食——幾盤金黃酥脆的焦,這是一種用米漿或麥粉發酵後油炸的小點心,形似小餅,外面裹着密密的白芝麻,咬一口滿嘴噴香;還有一小碟辣腳子,是用茱萸、姜、鹽等醃製過的芥菜疙瘩絲,紅亮誘人,酸辣開胃。
“快嚐嚐。”
陸南枝有些緊張又期待地看着賈巖和陸北顧。
她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捨得下這般本錢,花這些心思。
賈巖早已被那壇“內酒坊法糯酒”勾得心癢難耐,此刻聞到飯菜香氣,腹中更是雷鳴。
他搓了搓手,先看向陸北顧:“北顧,那咱們.就開了?”
“開!”陸北顧笑着點頭,語氣乾脆。
賈巖眼中閃過興奮,小心翼翼地將酒罈捧到桌邊,又從腰間摸出一柄隨身的小解手刀,用刀尖沿着壇口泥封的邊緣,一點一點、極爲仔細地撬開。
隨着“噗”一聲輕響,泥封被完整取下,一股極其醇厚、清冽又帶着獨特米曲甜糯氣息的酒香,瞬間瀰漫開來,竟將滿桌菜餚的濃郁香氣都壓下去一瞬。
“嚯!”賈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滿臉陶醉,“好酒!光是聞着味兒,就知道不同凡響!”
他取過桌上兩隻最乾淨的粗瓷碗——這已經是家裡最好的酒具了。
他先是極爲鄭重地捧起酒罈,小心傾斜,琥珀色、近乎透明的清亮酒液汩汩流出,在昏黃的油燈光下,泛着誘人的光澤,酒液入碗,竟不起一絲濁沫。
賈巖控制着倒酒的量,只給陸北顧和自己各倒了約莫半碗,便立刻將壇口封好,生怕跑了氣。
“娘子,你辛苦,也嘗一小口?”賈巖看向陸南枝。
陸南枝連忙擺手,笑道:“我可受不住這金貴東西,你們哥倆喝吧。”
她給賈安夾了塊籤菜,又舀了勺蘿蔔羊肉羹放在他碗裡。
賈巖這才端起碗,對着陸北顧:“北顧,多謝你這份厚禮!姐夫心裡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這酒,太貴重了!”
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激動,看來真是愛酒之人。
“姐夫言重了,離散多年,久別團圓,正是它該派上用場的時候。”
陸北顧也端起碗,兩人輕輕一碰。
賈巖先是淺淺抿了一口,閉上眼細細品味,喉頭滾動,臉上表情極其享受,半晌才長長舒出一口氣:“好!真好!清、冽、醇、厚、回甘悠長.比咱們軍裡分的那些濁酒,強出百倍!不,千倍萬倍!這纔是真正的好酒啊!”
他感慨着,又忍不住喝了一小口,這才放下碗,拿起筷子。
陸南枝見丈夫如此滿意,臉上也笑開了花,招呼道:“快吃菜快吃菜,都趁熱!”
賈安早就抱着爐餅啃了大半個,又盯上了蔥潑兔,小手笨拙地夾了一塊,被那濃郁的蔥油香氣饞得直咽口水。
陸北顧則對那盤“煿金煮玉”很感興趣,夾了一塊金黃的煎豆腐,果然外皮微韌,內裡吸飽了菘菜的清甜湯汁,豆香十足,清爽解膩。
賈巖吃了口皮凍,冰涼彈牙,配上御酒的清冽,滋味絕妙,他又夾了一大塊蔥潑兔,吃得暢快,話也多了起來。
他端起碗,神色鄭重:“今日除夕,闔家團圓,北顧已是解元,來日若是中了進士,那可就了不得了!先祝北顧禮部省試高中,更願來年家宅平安,諸事順遂!飲勝!”
“飲勝!”陸北顧放下筷子拿起酒碗應和。
幾杯下肚,氣氛更加融洽。
賈安其實沒吃幾口就吃飽了,跑到旁邊開始忙着擺弄陸北顧給他買的小泥偶。
陸北顧與賈巖對坐,炭盆裡的火映着兩人的臉。
“北顧啊,這宋相公,可是兩度拜相、兩度拜樞密使的大人物,你能得他看重,還贈你這等內造御酒.你說這是不是另有深意啊?”
陸北顧哭笑不得,沒辦法,就算是現代人,對於很多擁有權力的大人物,都會本能地產生這種心理。
但實際上,大家都是人,有人位高權重不假,但也得祛魅不是? “沒什麼深意,就是回禮。”
陸北顧岔開話題道:“對了姐夫,你現在是在哪個軍裡任職?”
“嗐,捧日軍裡當個都頭。”
大宋軍制是繼承自後周的,而大宋禁軍裡最精銳的部隊,是所謂的“上四軍”,也就是捧日、天武、龍衛、神衛四軍。
這些部隊,是大宋真正意義上的戰略預備隊,跟那些濫竽充數的禁軍部隊不一樣,不僅能作爲機動兵團承擔野戰任務,每一支也都是功勳部隊,軍號都是有來歷的。
譬如捧日軍,最早是一支樑晉夾河對峙時投降過來的樑軍部隊。
原屬河東亡命汴梁的樑軍客將右先鋒指揮使康延孝,率百騎來歸,將樑軍底細和盤托出,莊宗當即解下身上的寶帶,賜給康延孝,並以其所部爲基礎組建了捧日軍,負責戍守汴梁。
到了大宋,捧日軍直接隸屬於殿前都指揮使司管轄,下轄三十五個營,其中三十四個在開封,一個在鄭州。
營級編制是五百人,下面有五個“都”,每“都”一百人,由都頭管轄。
都頭下面還有十將、將虞候、承局、押官等基層軍官。
“不得了啊。”
陸北顧很認真地說道。
雖然在大宋武人沒啥地位,但三十歲左右就能在“上四軍”裡做到都頭,賈巖的武藝和統兵能力肯定是沒的說的。
“就聽着威風,其實禁軍裡糟心事也不少。”
賈巖藉着酒意說道:“上頭剋扣糧餉、賞賜,層層盤剝,莫說落到大頭兵手裡的,就是落到我們這些都頭手裡的,能有幾成?”
他嘆了口氣,語氣帶着無奈:“我們這些人夾在中間,既要對上邊負責,又要安撫手下兄弟,難啊!有時候有些事明知不對,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
北宋“冗兵”問題嚴重,軍費開支巨大,但基層士兵待遇卻常常無法保障,導致軍紀渙散、戰鬥力下降。
哪怕是捧日軍這種大宋最精銳的部隊之一,也存在這種現象,只是他們的裝備、訓練、糧餉比其他禁軍要好得多,所以依然能保持一定的戰鬥力。
陸北顧喝了口酒,放下碗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兵者,國之爪牙,若爪牙不利,則憂患自生。”
“今日除夕,不說這些煩心事!”
“來,再飲!”
賈巖重重地與陸北顧碰了下碗,仰頭一飲而盡。
酒很好,兩人很快就喝的有些醉醺醺了。
屋外,儺戲的鼓點更加密集,間或響起驅儺者“儺!儺!”的呼喝聲,彷彿要將舊歲的邪祟盡數驅離。
陸北顧興致來了,還提筆押上平十四寒韻,即興賦詩了一首,旋即擲筆飲酒。
到了午夜,遠遠的,皇城禁中方向,第一波慶祝新年的煙花“咻”地竄上夜空,“嘭嘭”地一聲聲炸開,絢爛的光芒短暫地照亮了窗櫺。
波瀾壯闊的嘉祐二年,正隨着子時的鐘聲,悄然拉開序幕。
除夕守歲完畢,待他們回房睡了,陸南枝負責收拾桌椅碗筷,她拿起紙張,認真看了看弟弟寫的詩。
“別歲
浮雲過眼歲將闌,臘雪封門凍未乾。
案上春盤猶帶翠,裘敝貂殘酒力殫。
江湖未怯風霜早,燈火偏宜劍下觀。
明日青天應有路,倒懸銀漢洗塵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