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隨着鐵門上的轟擊之聲一分一秒地過去,屋中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小影的鼻尖滲出了一層細汗。
“小影姐姐,你別擔心,我爹爹一定能做到的。”靜默中,背上的男孩突然開口道。
小影心中一暖,此情此景下,這男孩竟還來安慰她。
她側臉,微微一笑,道:“嗯,你爹爹定能做到。”
話音方落,內室突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小影和阿媛渾身一顫,如此巨大的爆炸聲,那李鑄他……
鐵門上的轟擊聲因這聲巨響而停了片刻,然後,門縫下傳來一陣撬鑿之聲。
小影和阿媛無暇顧及鐵門那邊的動靜,匆匆推開石門跑到內室一看,卻見李鑄正勉強地從牆角站起,身前那塊銅鏡被砸得凹凸不平,鐵船卻在那張鐵牀的掩護下絲毫無損。石壁果然已被炸開一人多高兩人多寬的一個缺口,隱約可以聽到崖下河流的奔騰之聲。
“前輩,你還好吧?”阿媛上前扶住李鑄,殷殷問道。
“我沒事,你幫我把船推過去。”李鑄掩着嘴角道,阿媛眼尖地發現他極快地抹去了嘴角的一縷血絲,當下心中一陣難過。但也知時不與人,便幫着他將那船推到石壁被炸開的缺口處。
李鑄擡頭,對小影和阿媛道:“快上船吧。”
小影揹着李滎,和阿媛一起上了那鐵船,回眸道:“李叔叔,你真的決定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李鑄搖搖頭,道:“我不能走。”
伸手抱過小影背上的李滎,緊緊地擁在懷中,極力壓抑着悲情,道:“阿滎,爹爹跟你講的話,你可要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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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住了,爹爹。”李滎小臉埋在他父親胸前,乖順道。
“記住就好。”李鑄臉上驀然掛下兩行淚來,然他卻極快地抹去了,將李滎往船中一放,看着小影和阿媛道:“拜託了。”
小影眼中也泛起了淚,道:“放心。”
“多謝。”李鑄點點頭,又看看李滎那在天光下顯得尤其蒼白的小臉,手在船舷處輕輕一按,船舷那邊突然彈出一塊拱形的鐵板來,瞬間將三人嚴密地封在船艙內。
三人只覺得眼前一黑,身下的船板微微移動幾下後,一陣失重感使得三人不得不抱成一團,極力地穩住身形。頭頂的鐵板上傳來一陣十分密集的叮叮之聲,應是飛鏢箭支一類的東西射在上面所發出的聲音,很短的時間後,身下一震,然後開始載沉載浮地搖晃起來。
船艙中很黑,很靜,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不知是誰,呼吸開始長長短短的不規整,然後,演變成哽咽,再演變成低泣,肝腸寸斷的低泣。
阿媛伸手摸向李滎所在的方向,男孩好好地坐在那,頰上溼熱,卻並沒有在抽泣,阿媛微微一怔,將男孩抱到自己身側,摟着他,伸手又去摸另一邊的小影,觸到她輕顫不停的肩,她卻又收回手,靜默片刻,兀自也垂下淚來。
小影抱着膝蓋,無法抑制地哽咽抽泣。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個春日,想起臨別前爹爹那緊到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的一抱,想起她跟着景繇登車前爹爹那格外水潤的目光……
原來如此啊……
可是當時,她卻萬萬也想不到,這便是與爹爹的最後一面了。
今天,看着同樣的場景活生生的再次在她眼前上演,曾經擁有的幸福和不可復得的痛楚潮水般將她淹沒了。
叫她如何能忘記這至深的親情,叫她如何能忘記這刻骨的仇恨?
即墨襄,她一定要殺!
三人由一開始的擔驚受怕中安靜下來,又各自哭了一番,又乏又累,竟都睡了過去。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阿媛第一個醒來,只覺得船艙中有些憋悶,船搖晃得也沒有一開始那般厲害了,便輕推一下偎在她身上的男孩,輕聲喚道:“阿滎,阿滎,醒醒。”
小影和李滎都被她喚醒,睜眸一看漆黑一片,一時還有些發怔。
“阿滎,這船艙你會不會打開啊?”阿媛問道。
“我會。”阿滎說着,側過身子小手向一邊的船舷摸去,隨着一聲輕響,頭頂的那塊鐵板頓時不見,四周卻仍是漆黑一片。
三人仰頭,空中暗沉沉的一片,幾顆寒星閃爍,卻沒有月亮,原來已到了晚上。
小影四顧,只見一片水域開闊,遠處,起伏暗沉的輪廓中,隱隱有幾點亮光,似是有城鎮。
她收回目光,道:“那些黑衣人一定會順着河流來追我們,白天登岸目標太大,如此黑夜,正好給我們上岸做掩護。阿媛,你和我用手將這小船划到岸邊去。”
阿媛正待應聲,李滎卻道:“小影姐姐,這船上有槳,就在船舷外面,你伸手去摸,有一個鐵環,將它拉起就是了。”
阿媛和小影聞言,各向船的左右舷摸去,果真拉出兩條槳來,兩人不曾劃過槳,折騰一番後,終於順利將小船劃到了岸邊。
兩人一刻不停,阿媛背上李滎,小影照着李滎的提示從船板下拿出那箱珠寶,三人便藉着夜色的掩護向北方逃去。
也許是那小船順流而下速度極快,讓那幫武功高強的黑衣人無法順利地尋蹤追截,小影和阿媛帶着李滎一路有驚無險,一個月後,已來到百州的東海境內,時至八月,天氣炎熱,三人夜行晝宿,行程慢了一些,卻有利於掩蓋行蹤。
這一個月中,李滎再沒有流過淚,對他的父親李鑄也絕口不提,日日只是很乖地配合着小影和阿媛的一切行動。小影發現他的腿從膝蓋往下是金屬做的假肢,問他這腿是如何斷的,他也不講,只笑着搖搖頭。對於小影和阿媛來說,李鑄父子爲何會被囚在那深山的石室之中是個謎團,她們走後,石室中又發生了什麼是個謎團,而今,八歲的李滎對他的過往如此諱莫如深的態度也是個謎團。
李滎不願提起,她們便也不問,畢竟不是什麼賞心樂事,多問無益。不過她們倒是計劃好瞭如何安頓李滎,她們準備將他送到青湖去,託付給孟平和左丘燕照顧。李滎雖然雙腿殘廢,但日常生活他基本都可以自理,不會太麻煩孟平夫婦。
八月底,三人來到青湖,卻只見左丘燕一人在家,原來今年開春,孟平便離開她找尋小影去了。
小影將李滎安頓在她和阿媛曾經住過的房間裡,又去山坡上拜祭了爺爺、爹爹和孃親,下來後,倚在那一樹梨果下發呆。
左丘燕摘了菜回來,見小影倚在樹幹上發呆,便走過來,問:“小影,真的不能留下嗎?”
小影搖搖頭,道:“我有未了的心事。”
左丘燕一時沉默。
小影轉過臉看她,笑着問道:“燕子姐姐,你和孟平哥哥成親了嗎?”
左丘燕有些羞澀地點點頭,道:“日月做媒,天地爲證。”
小影笑道:“真好。”轉眸看向木屋西側的那一籠鴿子,道:“待我走後,你便飛鴿傳書給孟平哥哥和夜靈哥哥,就說我回來過了。叫他們不用爲我掛懷,只要照顧好李滎,便如同照顧我一般。”
左丘燕轉頭看了看屋中,又回過臉,不無難過道:“自你失蹤後,大家都很擔心,夜靈哥哥和洲南的景澹小王爺都來過不止一次,什麼未了的心事使你一定要走,不能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呢?”
小影擡眸,目光悠遠而又堅定地注視着山坡上那棵老鬆,道:“一件,不完成,便永不會甘心的事。”
左丘燕微微停頓了一下,正待再語,卻見阿媛從廚房走了出來,看到兩人在樹下,頓時又停住腳步。
左丘燕提起腳邊的籃子,低聲道:“我先去做飯。”
小影轉身看着她的身影,又擡頭與阿媛對視一眼,擡手摘了幾個黃中帶紅的梨果,緩緩向屋中走去。
來到房中,見李滎正從她拿在桌上的一大堆小玩意中挑出一條九連環在那看,她臉上泛起微笑,走到桌邊,將梨果放到他面前,坐在他身旁問:“喜歡這裡嗎?”
李滎轉頭看了看窗外,又回過頭來,眸子黑亮地笑着,道:“喜歡。”
小影笑着伸手摸摸他的頭頂,道:“你真好養。”
坐在他身邊,向窗外眺望了一會兒,心中突然有些傷感,回頭看着李滎那純稚的表情,小影低眸,從懷中拿出那枚翠綠的墜子,執起李滎的小手,道:“阿滎,你爹爹救了我的命,本來,我該在這裡好好照顧你,可是,姐姐還有事情沒有做完。今後,你若遇到什麼危險或是困難,你便拿這個墜子,去洲南王府找一個叫景蒼的人,他會幫你的。”
李滎接了那玉墜,看着小影不語。
“記住了嗎?”小影問。
“記住了。”李滎看着她,乖乖地點了點頭。
“真乖。”小影笑着捏捏他白嫩的臉頰,停了片刻,便向房外走去。
盞茶之後,阿媛因爲洗菜時不小心弄溼了衣襟,回房來找衣服換,看到李滎手中的玉墜,不由微微怔了一下,走近問:“阿滎,這玉墜哪來的?”
李滎擡頭,道:“小影姐姐臨走給我的。”
阿媛一愣,突然轉身向門外疾奔而去。
跑了將近一個時辰,時近中午,小影又熱又渴,便勒住馬四顧,不遠處有條小河,她驅馬過去,跳下來蹲在岸邊,正欲用手掬水,不知哪飛來一塊石頭,嘩的一聲正落在她面前,水花濺了她一臉一身。
她大怒,轉身正欲破口大罵,卻在看見牽着馬一臉氣憤的阿媛的瞬間,變成一臉笑意道:“哇塞,阿媛,你怎麼那麼聰明呢,就是這濺水洗臉法美則美矣,還是略嫌粗暴了一些。”
阿媛卻不笑,沉着臉道:“你少來這套,說好今年要給我過生日的,又想扔下我獨自開溜。”
小影抹着臉上的水珠,有些心虛地訕笑道:“誰想開溜了?我這不是去給你買禮物,想給你一個驚喜嗎?”
阿媛牽着馬走近,道:“我不需要驚喜,我只要跟着你。”
小影收斂了笑意,轉身,蹲下,掬水洗臉。
阿媛走至她身側,道:“我知道,你不想欠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覺得欠你。可我不管這麼多,我只知道,除非你一直在我眼前,否則,我這顆心便無時無刻地懸着。”
“你在我身邊,我這顆心就得無時無刻地懸着,這讓我覺得很累。”小影抹了把臉上的水珠,看着水面道。
“你腰裡有匕首,給我一刀,我就不會再跟着你了。”阿媛靜靜道。
小影無語。
片刻之後,兩人騎着馬,一前一後,順着這條河向山盡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