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艾迪魯克•巴哈姆特……”
都說名字是最短的咒語，在舌尖款款流轉的一刻，不知曉中咒的人神魂流失在何方？
黑暗。
一如那深邃的無之世界，除了來自深遠的戰鼓聲。
年輕人艱難地站起身。即使身體上的傷已經痊癒，這平時輕而易舉的動作也不容易完成。不論是身上的粘液還是周圍柔軟而富有韌性的胃壁蠕動，都給他的動作增加了不少的障礙。
“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若非還有絕對不能放棄的理由……我會甘願用生命來補償你……”
無盡的黑暗中，他的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
似是感覺到腹中的異樣，猙獰而醜惡的黑龍俯下身，巨大的瞳孔裡放射着恐怖的金色光芒，雙翼收攏在沉重的身體兩側，發出鏗鏘的響聲，安靜地趴在了地上。
隱約地，一種遙遠的悲傷從被血肉重重掩映着的那個器官裡傳來，他無力地倚靠在角落裡，鮮血混合着淚水流滿了他的臉，喉嚨疼得彷彿要失聲，只能哽咽而撕心裂肺地輕聲呼喚着：“艾迪魯克……我的孩子……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沒事的……不要怕了……你不要變成這樣……我會和你在一起！爸爸會和你在一起！”
邪異的光芒收斂起來，黑龍無聲地臥在原地，猙獰的面目漸漸涌現出平靜，源源不斷的黑氣消散了，瞳孔深處多了一種柔軟的情感。
“求求你……找回最初的自己吧……我不要看到你這個樣子……一定，你一定可以的……”輕輕撫摸着滿是粘液的胃壁，他彷彿透過黑暗的阻隔，看到了被包裹在最深處的那個孩子的模樣。
即使封印了記憶，也早該認出來的……無論孩子變成了什麼樣，父母都應該一眼就認出的不是嗎，爲什麼現在才發覺？
心臟跳過一拍，黑龍巨大的眼中，緩緩地流淌出淚水，像是一條溫柔的河流。卻依舊沒有聲音。
他終於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任憑身體滑落到泛着惡臭和血腥氣息的胃液中，瞳孔擴散開，注視着黑暗之後的真實。
“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回家，去看你種下的浮空花，好不好……好……不……好……”
漸漸地，意識又一次模糊起來。這一次，就到此爲止了嗎？
微弱的白光閃爍着，似是展現出奇蹟。
【心之領域】
龐大的空間裡沒有一點光亮，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隱隱有什麼在蠕動。
異樣陰森的氣氛，幽幽的，讓人總覺得在這片未知的空間潛藏着一個龐然大物。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一點一點接近，黑暗中那巨物彷彿陡然睜開了眼睛，震了震。
“你害怕嗎？”溫和的聲音，悲憫的神情。
“……”另一邊，沉寂。
“這裡那麼黑，你自己在這裡會不會覺得很孤單，或者很痛苦？身體一定很疼吧？你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一聲痛也不會喊，該說你什麼好呢？一向那麼聰明的你不是真的傻了吧？”雖然是微笑着說的，但話語中的疼惜不加掩飾。
“……”
“是怕被傷害還是怕被厭惡，亦或者兩者都有？可是你知不知道在這世上總有人毫不介意你的身份、你的出身、你的長相，有人那麼喜歡你，應該很幸福吧。”
“……”
“你……很累吧？”一點一點向着中心靠近，努力像抱着一個孩子般，把對方的身體抱進懷裡，溫柔地喃喃，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這些年一個人，是不是很辛苦？”
軀體開始掙扎，努力擺脫這溫柔的觸碰，心臟跟着劇烈顫動起來，體內卻彷彿有一個沉睡了多年的靈魂在叫囂，渴望迴應着他的擁抱。
那樣溫暖，那般美好。
他終於碰到了，他微涼的身體。
“會怨恨？會難過？會……想念嗎？我……回來了。”
掙扎停了。霎時一切都安靜下來。
白色的光芒越發耀眼。
“……？”
這是在哪？黑，好黑。就像掉進了一個漩渦，沒有盡頭。聽不見任何聲音，不能說話，只能看。
他只能夠看到黑暗，以及唯一的感覺------掉進無邊的黑暗漩渦裡。這，就是，比死亡還要恐怖的絕望之地。
恍然，有輕柔的聲音拂過心頭。
艾迪魯克，你可曾害怕？
不，我未曾害怕。
艾迪魯克，你可曾後悔？
不，我未曾後悔。
艾迪魯克，你可曾留戀？
是，我曾留戀過。
猛地睜開眼睛，對，我曾留戀過。留戀那裡充滿溫暖的光芒，留戀那裡芬芳的味道，留戀那裡的所有……
眼前浮起的曾經，讓他笑了，淚水劃過眼角的那一刻，白色的光芒終於到達了極致。
黑暗粉碎，恐懼終結。
雨過天晴。
【時間之內的往事，龍眠之地】
他不知道對方是誰，雖然那種同族之間的感應讓他覺得似曾相識，但可以肯定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但那個人爲自己造出了溫暖的巢穴，喂自己每一口食物，教他說話、捕獵、讀書寫字，和他長久地待在一起，像是真正的父親那樣。
他記得自己還無法控制身體的時候，那個人是怎樣耐心地扶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每一點微小的進步都能換來發自內心的喜悅；他也記得那個人迎着海島上壯闊的落日，用講故事一樣的語氣教給他各種各樣的常識；他還記得，第一次拿起筆的時候，那個人糾正着自己生澀的姿勢，緩緩書寫下流暢的文字。
他說，他是他的……孩子。
幾十年來如一日的洞穴、殘骸和落日餘暉，這就是他們世界的全部。
孤獨的冬夜裡，他靜靜地臥在地板上，溫潤如玉的眼眸如同珍貴的寶石。
“爸爸，你是什麼？”他問。
“你和我一樣，但又不一樣。”白衣的魔法師回答，“我們都是龍族，卻不屬於同一脈，甚至不屬於同一支。”
“那爲什麼你是我爸爸？”
“因爲我在海灘上散步的時候，撿到了你的蛋。”
“爲什麼你會去海灘上散步？”眨了眨眼睛，他追問着。
面對這似曾相識的對話，魔法師沉默了片刻，才說：“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吧。也不一定，相逢就是緣分，所以我站在這裡，你的面前。”
“……那你爲什麼要養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幼龍腦中的傳承記憶滾滾而來，那些冷酷而殘忍的畫面肆意撕扯着他尚且脆弱的心靈。
不錯，他這一脈在所屬的龍族分支中是最兇惡好戰的，只有戰鬥、鮮血和痛苦纔是他唯一的食糧。不同於魔法師當年的一無所知，這條名爲艾迪魯克•巴哈姆特的幼龍一開始就知道了一切……同時也揹負着更加沉重的黑暗。
“固執的偏見是爲不公。”
魔法師的表情平淡，彷彿面前的並不是臭名昭著的惡龍後代，而僅僅是他迷茫的學生，他的孩子。
“你沒有做過任何事，你就是你，你是艾迪魯克•巴哈姆特，不是任何人，沒有什麼可以代替你。”
“爸爸？”他驚訝地擡起頭，不敢置信地凝視着那蒼青色的瞳孔。
“不要想太多，記得早點休息。” 魔法師微微一笑，目光中滿是寵愛。
“爸爸！我喜歡你，最愛最愛的就是你了！”他依賴地撲到魔法師的懷裡，彷彿撒嬌一般地將頭深深埋下。“爸爸也會用盡全力去愛我的，對吧？”
魔法師摸了摸他的頭，只是笑。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人首先要愛自己。我沒有辦法一無所有的愛你。”
又是一個孤獨的冬夜，他舒展着自己的雙翼，骨骼發出歡快的輕鳴。身邊，不久前種下的浮空花凌然綻放。
“時間過的很快，我還記得你剛出來的時候，那麼小，現在快抱不動你了。”魔法師撫摸着小龍清涼如水的鱗片，“你長大了不少，是時候教你魔法了。”
“我會將我的畢生絕學傳授給你。”
他問：“爸爸，有一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既然你如此強大，怎麼會甘心住在這座小島上？”
“我的家在這裡。”魔法師的目光變得深邃，像之前做過的很多次那樣，用平緩而安靜的語氣講到，“不管是人類還是龍族，家就是我們的根。無論在外面的世界走了多遠，都不要忘記家的方向。因爲只有這裡，可以毫無保留地包容我們的一切。”
“爸爸……”心臟微微地顫抖。
“或許有點難以理解，不過沒關係，等你生活的時間再長一點，走的路再多一點，就會明白了……”魔法師笑了，“永遠記住家的方向，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家依然在。”
“爸爸，你會死？” 他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魔法師點頭，隨後安慰似地說道：“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包括永恆本身。有生就有死，自然規律而已。”
“爸爸，你別死。”有些急切地撲上去，他習慣性地再次將頭埋進對方的懷裡，依戀地蹭了蹭。
魔法師抱緊了他的身體，輕柔地拍着他的後背：“剛纔的話其實不準確，可能真的有永恆的東西也不一定……比如愛。”
“愛？”他愣了一下，還是問出來。
“對。”魔法師閉上眼睛，彷彿沉思着，“當年的我和你類似，我的爸爸因爲愛而收養了我，現在我繼承了那份愛，所以收養了你……愛是一切生命最美好的情感，我們繼承它，並將它一代代地傳遞下去，從亙古一直到未來。因此生命不息，生命永恆。”
“家也是一樣的。”看了看依舊帶着迷惑神色的幼龍，魔法師繼續道，“有愛才是家。既然沒有人可以不死，那麼，我們只有將家的溫暖一代代傳遞下去。就像我，儘管我的爸爸已經不在，可是這裡仍然是家，你沒有感到任何冷漠，不是嗎？”
最後魔法師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口，又點了點他的心口：“愛在這裡，家也在這裡。這樣孤身上路的時候，纔不會害怕。”
“好了，已經很晚了，早點休息。”
可是誰又說過，“所謂家並非沒你不可，但是隻有你在了，家纔在！”？
“你最終也將明白這個道理，我的孩子。”
時間飛逝，很快，又是一個孤獨的冬夜。
“爸爸，我要出去！我討厭這個洞，這個島！我也討厭數學和人類歷史，爲什麼非要學這些沒用的東西？”體型越發龐大的他賭氣似地站在魔法師對面，身後則是被火焰侵蝕得深深淺淺的牆壁，連他親手種下的浮空花都沒有幸免。
“所以你就大發脾氣，把洞穴搞成這樣？”魔法師寬和地笑，忽然就理解了當年老人的心情——不過是個孩子，計較什麼……
“我只是不愛做這些沒意義的事，我想做我自己。”他憤憤然地爭辯道，尾巴隨意地揮動着。
“數學是一切魔法的基礎，歷史則是明辨事理的工具，我知道這些並不有趣，但還是要學。”魔法師耐心地回答着，“物理、化學、生物、地理、哲學……即使不是爲了魔法，也是很有用的東西。以後你會明白的。”
他幾乎要尖叫起來：“我不明白！微積分、三大定律、基因轉錄、溫帶季風氣候……這些有什麼用啊！我不想當古板的學者，我不是你的影子，我要有自己的生活！”
“你有自己選擇的自由，可是我也有責任教會你如何生活。如何面對孤島外面的人類生活。”魔法師波瀾不驚，卻依舊堅定。“這樣的生命確實不完美，但沒你想象的那麼差。”
“事情本就沒有完美，好壞都是相對於另一種利益而言。”
很快，仍然在一個孤獨的冬夜裡，離別的時候終於來了。
那時候一心向往廣闊世界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去，多少年，竟然都無法再見。
他驕傲地向魔法師展示着自己與成年巨龍無異的體格，巨大的雙翼幾乎無法在山洞裡展開。魔法師笑吟吟地看着他，眼裡滿是慈愛。
“你離真正的成長還有很遠，兒子。當然你確實有很大的進步。”
他要求道：“告訴我有關人類的一切吧，爸爸。他們的王國，他們的歷史和地理……”
長談中，他忽然問起：“爸爸，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你消失了，我該怎麼辦？”
魔法師沉默了一下，原本清澈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他看不透的光：“真是那樣的話，就做你想做的事吧。無論是繼續留在這裡，還是永遠定居在人類世界，都隨便你。沒有人可以跟隨你一輩子，我知道這意味着孤獨和痛苦，但是一旦你可以直面這種痛苦，就意味着你有了才華和勇氣。”
“那如果是我消失了呢。”他的聲音小了下去，覺得悶悶的。
“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會盡力吧。”儘管早就無法擁抱他了，魔法師還是安撫似地摸了摸他的腹部，再次給他那種令人落淚的溫柔。
“即使有一天，你消失了。我，還是能夠把你從回憶裡活生生的找出來。”
“……！”
黑髮的少年猛然睜開眼睛，面前又是一輪落日，白袍的魔法師背對着光，微笑着伸出手。
“我們……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