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有着紫水晶般的眼眸的男孩子被這有些強烈的光線所驚擾,不禁睜開眼睛,站在熟悉的樹屋上俯視着鬱鬱蔥蔥的席達森林,紫色的碎髮與長長的深紅色圍巾和着微風的節拍緩緩起舞,身下是記事以來就一直生他養他的土地,身邊藍色頭髮的同伴令他覺得安心。
“吶,這片森林之外,馬克尼魯村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感受着風吹拂到面龐上的舒適,似乎有點失神,帝波沉默了片刻後纔開口。
“我聽村民們說過,出了村子往北邊走就是全國最大的城市——飛翼城,那裡有很多很多的房子,也有很多很多的人,比村子要漂亮多了。”帝波的弟弟,同樣被雷伊揀回來的小男孩龍帶着一絲憧憬開心地說,他的眼睛亮亮的,滿是希望。
“真想去看看啊。”帝波隨手扯下一片草葉,咬在嘴裡。
“嗯,等我們攢夠了錢,就一起搬過去吧。”
他們都還年輕,都還沒有看到死亡所呈現的真正形態。
血。
當帝波回過神的時候,眼前已經是一片紅豔。昏暗的天穹下,無形的巨大壓力好似形成了有形的陰影,不斷向他壓來。他的兄弟們站在她的身邊,他已經記不清他們那個時候穿的是什麼衣服,甚至連他們那個時候臉上的神情和容貌也記不太清。唯一足夠清晰的,是他們那不斷微微顫動的身體,還有從他們的嘴角不斷滲出殷紅的鮮血。
就在他的眼前,他眼睜睜看着他們的身體在雷霆的壓迫擠壓下身軀不斷彎曲破裂,大量的暗紅色的液體不斷滲出,將他們的衣服染上滲透。而他們的小屋早就被染紅天際的火焰所吞沒。被刀刃所撕裂的腹部傳來陣陣刺痛,生命正由切入點迅速流失。
要死了麼……
死亡的感覺並不是很痛,只是生命力從傷口一點點逃走的感覺,很微妙呢……
黑暗。
再度恢復意識時帝波正身不由己的漂在空中,這讓他有一種進入失重空間的錯覺。整個背景以沉重慘淡的青灰色調構成,宛若烏雲密佈的夜,又像哭泣的亡者。沉甸甸的負面情感將他擠壓至難以呼吸。
這是誰的記憶?
這是誰的痛苦?
……好難過。
似乎是恢復了少許重力,他不再漫無目的的漂浮而開始緩慢下沉,然而這種酷似陷於無底泥潭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好在下沉時間並不長,雙腳觸底時敲出堅脆聲響。不是想象中湖底的泥濘而是堪比大理石的堅實。
“……!!”他盯着觸底後便顯出形態的牆壁,倒吸一口冷氣。
紫色長髮的少年,渾身上下皆爲佈滿銳刺的荊棘所纏繞。銀灰末端鑲着幽藍的死亡之刃穿透了他的腹部,將他釘死於青銅牆壁。傷口卻不見絲毫流失的血液,少年臉上看不出任何痛苦,恬靜的神情和前胸微弱的起伏讓他看上去只是陷入了沉睡。
……
他盯着牆上人看了許久才注意到了關鍵。
那是他自己的臉!
場景再次變換後,化作一面灑滿晨光的木質天花板。先前墜入地獄般冰冷的觸感亦爲棉絮柔和的愛撫所取代。
他醒了。
彎起膝蓋,身子蜷縮起來,雙臂環住小腿,手掌遮住眼睛。沒有流淚,沒有哭泣。只是覺得,很沉重,很壓抑。
【又夢見自己的屍體了……】
帝波愣愣地看着自己完好無損的腹部,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過了一會,他擡起頭,發現了坐在自己不遠處的椅子上的魔法師。
魔法師正專心地翻閱着那本他從不離身的大書,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帝波已經甦醒。此時已是上午,夏日的晨光猶自縈繞在房間裡,似乎不甘心就此讓位給上午的明亮光線。窗外是一大片鬱鬱蔥蔥的葉海,陽光穿透其間,被切割成了支離破碎的細小光斑,一點一點地灑落風的間隙,溫柔地投射進房中,照亮這個小小的房間。
年輕的男子就這樣等候在這琥珀色的光之海洋裡,他的臉頰被黎明的微光鍍上一層淺淡的黃,好像連帶了早上的靜謐,悄悄溢出了一點默然的姿態。若有若無的草木香彷彿也在安撫着帝波因爲噩夢而輾轉反側的疲倦身體,甚至於魔法師純白的長袍上也瀰漫着同樣的草木香氣,如同掌心沉默的溫情,不經意間輕吻了他光潔的額角。
綠色的流波,閃爍得沒有聲響。
三萬六千個夏天,從來都沒有聲響。
“醒了?該是上課的時間了。”
伊亞萊斯合上書本,露出一個帶着些許溫和的笑容。“這麼貪睡,可不符合你的作風呢。”
“啊,對不起我馬上就好!”
走出房間,身後傳來少年匆忙的整理衣物的聲音,魔法師不禁笑了起來。
時間過的真快,一轉眼就過去八年了啊。如果不是這些年始終看着帝波成長,恐怕連自己都沒法把眼前這個俊秀的少年同記憶裡張狂頑劣的小男孩聯繫起來呢。魔法師想,那場災難究竟是毀了他,還是救了他,大概自己也不好判斷。
帝波的眼睛是非常少見的淡紫色,就像珍貴的紫水晶一樣,比之自己蒼青色的眸色少了一分凜冽清冷,多了一分優雅神秘,配上他彎如月牙的眉毛,宛若星辰般閃爍着漂亮的光。儘管因爲那件事,帝波很少會發自內心地笑,但不得不說,他笑起來似乎有着特殊的魔力,能夠迅速讓周圍的人們覺得舒服起來。
“老師,今天是魔力練習還是體能訓練?”
充滿活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轉過頭魔法師看見少年已經換上了修行用的亞麻布短袖上衣,一頭長髮用小羊皮繩束好,顯得精神抖擻。他露在外面的小手臂散發着成熟少年特有的活力,肌肉線條清晰好看,帶着勃勃的生氣,向人們昭示着只屬於年輕人的美。
自從搬到阿里安特鎮以後,帝波算是正式接受了魔法師的教育。平時的時候聽課和練習,閒暇時間則幫着鎮上的人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生活窘迫了就去附近獵殺幾隻低級魔獸換一點錢——總之,這就是帝波這些年每天要做的事。
偶爾魔法師會給他講一些英雄史詩和神話故事,帝波最初只是當做消遣來聽,不過很快他就發現這些故事裡其實都包含着或淺顯或深奧的哲理,有的他可以理解,有的則不能。老師說,即使是目不識丁的普通農夫,也不能什麼都不懂只會種地。其實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的本質是一樣的,多聽聽,多看看,日後總有用得到的時候。
還有的時候帝波也會和老師一起離開小鎮,到附近的冰晶湖、高山要塞或者巨龍之脊的山腰上散心。帝波不是很能理解老師說的什麼“修身養性”,“感受自然”之類的大道理,他只是覺得在沒有人的地方會更加自在悠閒一點。
沒錯,不知道爲什麼,儘管很樂意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本身性格也不自閉,但這個俊秀的紫發少年自始至終對人羣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我害怕身處人潮中的那種感覺,老師你明白嗎?”
一天,終於覺得自己情況不對的少年在苦悶中請教老師,希望得到一些開導。
“怎麼說呢……就像是害怕人羣裡忽然冒出一張危險的面孔,然後一箭把你射穿。老師,就算我是……但這樣是不是不正常?”
然而,魔法師卻並沒有以他慣有的風格用精妙的語言和包容一切的笑容給少年以安慰,而是在沉默了一會後,慢慢地,輕柔地伸手,撫摸着對方柔軟的頭髮,什麼也沒有說,神情悲憫,彷彿是一個家長面對着無心犯下過錯的孩子,不忍責備。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少年的表情從期待變成疑惑,最後失落。
其實老師這樣的表情帝波是見過的,就在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那天夜裡。
“帝波,我的學生,你怎麼會不正常,這個樣子……實在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而且,那不是害怕,而是……恥辱。”
心裡默默地說着,魔法師抱緊了少年稍顯單薄的身體,仔細感受着懷裡對方緊繃的肌肉,還有對方身體深處蘊含的,深淵一般的恐怖能量。
伊亞萊斯還記得那天,年少輕狂的帝波三人受到挑撥,竟然闖入村裡最有權勢的地主家,奪回地主從村民那裡搜刮的稅金。當他趕到森林小屋的時候,地主請來的殺手已經離開了。不過幸運的是,自己沿着河流中的血跡一路找過去,總算是見到了帝波。
那條小小的,目光中帶着恐慌與迷茫的紫色幼龍正趴在淺水的地方,用幼龍特有的稚嫩聲音不住地呼喚着同伴的名字,卻因爲無法自如地控制身體而顯得不知所措。雖然是第一次看到帝波的本體,但無論是誰都會立刻反應過來——這個孩子,是【維德希斯龍族】一脈的末裔。
龍形態的帝波收攏了翅膀,不安地瑟縮成一小團。他還沒有做好讓別人知道自己其實不是人類這一事實的準備,其實他更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如果醒來後雷伊哥哥依舊沒心沒肺地拿自己尋開心,龍還是在一本正經地研究藥理,他們的小屋仍然那麼溫暖……該有多好。
可是身下清涼的河水告訴他,一切都已經變了,無論是自己此時驚人的形態,還是已經失去了蹤影的兄弟們,都在爲他那希望永不醒來的夢境畫上了休止符。
冷寂的月光下,白袍的魔法師眼睛如同一對清澈的寶石,他的神情悲憫,就像故事中教堂裡的牧師一樣。他聽到他的聲音緩緩流淌而出,比腳下的河水更加輕柔,卻涼意逼人:“你的兄弟失蹤了,不過可以感覺到他們並無生命危險。跟我走吧。”
“我……我不是人類……”小龍啜喏着,紫水晶一樣的眼睛裡滿是恐懼,他的前爪緊緊抓住河灘上的石子,彷彿這樣就可以讓他稍微心安一點。
“我知道。”
一絲像是泉水般溫柔而清澈的感覺,在魔法師的心口流動而過。彷彿非常遙遠卻又熟悉的感覺,他輕輕地笑了笑,眉眼舒展開來。伊亞萊斯朝小龍伸出手,聲音乾燥如羽。
“你是帝波,是我的學生。我是你的監護人。”
一瞬間,時光彷彿倒流到千年前。魔法師還記得那一幕,就像此時一樣。從來,不曾忘卻。
“應該沒有什麼要拿的了吧,那裡我看過,已經……”魔法師停了一下,繼續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恐怕飛翼王國已經不適合你停留了。我們從雪山關所走,到北邊的洛恩帝國去。”
小龍樣子的帝波什麼也沒說,只是呆呆地點了點頭,沒有動。就算現在周圍已是一片安靜,但是他的腦海裡依舊是漫天的火光,驚慌的叫喊聲還有無盡的鮮血。
魔法師微微嘆息,看着仍然沉浸在悲傷中的小龍,終於走上前去,半蹲在他的眼前,平視着他唯一沒有變化的淡紫色眼睛。
“……!”
帝波沒有說話,但是倒映着魔法師的瞳孔顫抖着,明顯是感覺到了恐懼。
“別怕,很快就好……”魔法師的聲音很輕,就像在哄着害怕的孩子入睡一樣,隨後,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住小龍脖頸下方靠近心臟的一塊鱗片。
一座微小的白色魔法陣就這樣在他的身上展開。
帝波剛剛有些放鬆的心臟還來不及被恐懼重新攫住,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瞬間爆發而出,彷彿整個身體都被同時夾雜着冰冷與灼熱的氣流充斥,再被利刃撕裂、分割成無數碎片,最後被深黑色的火焰徹底吞噬,在空前的混沌中消失了身體的存在,只剩下虛無的精神依舊承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扭曲、增殖、破裂、分化……帝波不知道他能夠做什麼,甚至連思考都無法進行,只能任憑自己的身體不斷髮生異變。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身體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在此之前,打死他都不會相信世界上竟然還有如此劇烈的痛苦。
真的要死了……
極度的痛苦中,不知是不是幻覺,他看到了無數金色的河流,在遠古洪荒的大地上奔騰、匯聚、交織、破碎,最終重疊成一頭巨獸的形態,然後直接融入了心臟裡。
心跳的速度猛地加快,雖然痛苦似乎有所減少,但是他感覺一種非常可怕的力量充盈在自己的四肢百骸,脆弱的經脈完全無法承受這毀滅性的力量,下一刻……就會轟然破裂!
恍惚間,帝波看見了一幅奇異的畫面:月下長河,神聖的巨龍收斂雙翼,優美的頭顱安靜地垂在地上,眼睛也輕輕閉合,黑暗的夜空中,無數不知名的花瓣紛紛揚揚,帶起一抹莫名的哀傷。但是隻有一瞬,就過去了。
當帝波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在魔法師的懷抱裡了,那個年輕的男人像是一隻尋求庇護的小獸,臉頰緊貼着自己的心臟,眼角好像有溼潤的痕跡,似乎他們之間的身份剛剛顛倒了一下似的。
還沒來得及掙扎,魔法師就像有所感應一樣,蒼青色的眸子浮現在他的面前,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帝波愣愣地注視着對方的嘴脣,聽到幾個字被緩緩地吐出來,然後猶如閃電般擊中了自己的靈魂。
他說:“龍脈覺醒完成,感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