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並不高聲宣佈它的惡意。
它只是關上門,然後看你從哪逃出去。”
——《命紋守夜人手冊·第一頁》
霧都夜色深處,破塔街教室的最後一扇窗,緩緩合攏。
窗外風起,低壓在石磚之間蔓延,如水面即將破裂前的深層震顫。
街角夢燈微微閃動,光芒跳躍不定,彷彿知曉這盞尚存的光即將被風撲滅。
風中有咒語,有耳語,也有腳步。
伊恩立於教室門口,眼神穿過街尾的昏黃燈影,落在那條正緩慢聚攏的影子上——黑袍密集,氣息封閉,如夜色中走來的審判。
他將風語卷軸橫置於掌,眉目低垂,像是在和風交換一個默契:
“來了。”
—
一道風語石無聲亮起,微光中雷克斯的聲音從另一端傳入,冷靜、剋制:
“高街、殘光巷、舊鹽橋……四組探測痕跡已現。”
“追蹤風步,具體人數不明。”
“我已佔位,枯壁樓頂。風向給我,三秒一殺。”
伊恩點頭,收起風語石,轉身望向身後的四十餘名孩童。
他們已整隊站好,每個人揹着命紋冊,有人將小小的夢燈藏在懷中,有人緊緊拉着身邊人的衣角,指節泛白。
他們沒有哭。
但每一滴汗水落在地板上時,都似能聽見它在滾燙地作響。
—
教室後門悄然打開。
塞莉安立於陰影中,一身深黑禮裙,手持暗金手杖,眼神冰冷清澈,如夜中高樓之上的新月。
她輕聲說話,語調優雅,卻不帶一絲人情溫度:
“我護西側巷道。”
“任何擋路的……我可不會留情。”
“行動開始。”
司命立於隊尾,聲音如暮鼓晨鐘,不疾不徐,卻不容置疑。
他右手輕擡,風中浮現一張幻光地圖,在半空展開,五條撤離路徑浮現如命紋脈絡,迅速劃分各組。
每一組,都有一個守護者。
伊恩領第一組,穿過風骨路撤向東街工坊。
塞莉安帶第二組,走下水道,繞至舊碼頭安全屋。
雷克斯居制高位,負責狙擊與風向引導。
阿蘭赫溫守第三組,護七名最年幼的孩童,經煙囪街直奔無名者棲地。
司命獨守第五組外圍,他的路線,從不寫在圖上。
衆人皆知,他的存在——不是護送,而是收尾,是掩埋火焰之外的灰燼。
他輕聲落語,如同送別的咒:
“分組完成。”
“風不會替你奔跑。”
“但它能替你遮掩。”
—
風結界被輕輕拉開,街道間泛起一圈水紋般的能量波動,如海潮輕拂霧都地面。
第一組孩童率先穿街而出,伊恩一馬當先,風障升起時,他只揮袖輕掃,一層咒紋屏蔽了街角哨崗的感知。
塞莉安腳步幾乎無聲,領着第二組悄然潛入黑石道,身後的孩子步伐輕得彷彿風中羽毛,
默默地跟着這位高貴又冷峻的守衛者,像跟着一頭銀狼穿越林地。
阿蘭赫溫護着第三組,七個孩子中有三名男孩、四名女孩。
他走在最前,命紋激活,日行者卡牌漂浮在掌邊,銀色光脊微微閃動。他低聲咬字,聲音不大,卻清晰堅定:
“跟緊我。”
“只要穿過煙囪街,我們就安全。”
他知道這不是承諾,而是一場賭注。
—
此時,雷克斯的風語再度響起,簡潔得像一串死亡通告:
“目標進入風場邊緣。”
“六名修士,穿噤聲聖服,命紋遮蔽完備。”
“他們不會說話。”
“但他們的劍——會替他們開口。”
伊恩輕笑,目光冷銳:
“那我就先,閉了他們的風。”
他輕輕一指打出風之秘詭,咒紋如網,在空氣中瞬間張開,
風場凝滯,像一道透明的繩索,將所有靠近的修士囚困其中。
風,不再只是流動。
它成爲了鎖鏈。
—
【世界系·高階秘詭卡】No.106《風語幻域》
風之主宰·領域展開
風語領域內,五名教會修士的動作在瞬間失衡——
他們想拔劍,卻彷彿陷入無形液體,動作遲緩如夢。
他們想開口,卻發現風已經吞下所有音節,連呼吸都被凍結在胸腔深處。
—
伊恩低頭輕笑:
“別怕。”
“我不會讓你們痛。”
他眼神一收,風牆猛然收緊,如收網般將五人死死束縛——
“風說,你們在夢裡也只配沉默。”
五人重重砸向地面,宛如廢鐵落地。
—
幾乎同時,雷克斯的狙擊落下。
樓頂冷光劃破霧夜,如星辰墜地。
每一發子彈精準命中修士要害:頸動脈、命紋鎖、卡脊標記,無一落空。
他未多言,只輕輕吐出:
“下一筆。”
—
塞莉安那一線,已無人站立。
她不需要風,也不需要光。
她的存在,就是對敵人的最後一線定義。
她踏過滿地屍影,裙襬未染一塵,只輕甩手杖,濺出的血被風瞬間帶走。
她轉身,彷彿剛結束一場貴族晚宴的退場儀式:
“清理完畢。”
她看向身後仍安靜跟隨的孩子們,微笑着點頭,聲音優雅如在教堂迴廊輕聲喚醒:
“繼續走,孩子們。”
“我們的夢燈——只差一盞了。”
而在最不起眼的街尾,司命靜靜地立於一盞老舊路燈下,微光灑在他肩頭,彷彿風都不敢靠近。
他目送那些孩子的背影,一道道逐漸融入夜色的輪廓,在風中悄然離開。
他一言不發,只將一張黑色卡牌從袖中緩緩展開。
【世界系·虛妄迴廊】
領域展開。
光與影的邊界開始鬆動,如墨洇開的夜色將街道折迭扭曲。
風中浮現細碎裂光,每一條離開的小路上,都悄然顯現出一個“司命”的身影。
他未動,卻彷彿在所有方向同時存在。
在修士們眼中,他們追蹤的敵人,正以無數面貌遊走在城中。
他們彼此誤判,彼此追逐。
而他們——不會記得。
司命低下頭,命紋卷軸在手中緩緩展開,他提筆,在一枚銀墨咒圈中落下最後一句:
“忘名者筆跡·啓動。”
光芒一閃即逝,接觸到領域的所有教會修士——將失去此役中的身份、記憶、任務與目標。
他們會醒來,回到教會,腳下帶着陌生血跡,心頭殘留無名恨意。
卻不知爲何。
司命將筆封回,擡頭望向夜空。雨還未落,卻像在城市邊緣猶豫,風穿巷而過,擦過他的領口。
他望着雲端,低語:
“一夜風過。”
“星火未熄。”
“很好。”
他轉身,不帶聲息地消失在風中,彷彿從未存在,彷彿只是這夜色的一部分。
星圖點燃,並不一定意味着戰鬥。
有時,是生的掙扎。
有時,是死的抵抗。
但今夜,在破塔街的夜空下,命紋的點燃只有一個含義:
我,不逃了。
—
【舊煤炭巷·教區第六分線·目標編號:B3組】
還有三條街。
阿蘭赫溫停在街口,回頭看向身後跟隨的七個孩子。
他們之中最小的只有八歲,最大的不過十五歲。
三人是姐姐夜課時期的同學,其餘四人,是從教會“干預區”逃脫出來的新生。
他們的眼中沒有淚。
只有沉默。
那是一種無法用哭喊表達的壓抑,是連回頭都不敢的覺悟。
遠方傳來金屬擦地的聲音。
一盞街角夢燈被踢倒,火光在雨後積水中嘶啞熄滅,如一顆星辰被粗暴揉碎。
阿蘭赫溫猛然止步,命紋如獵犬般自掌心竄起。
他緩緩擡起右手,那張與他血脈綁定已久的卡牌悄然浮現。
【生命系·中階秘詭卡】No.2143《血族·日行者》
虛名:《晨光滲骨的戰士》
真名:《血焰不眠·赫溫家最後的誓言》
命紋脈絡開始升溫,金紅光芒在他小臂上層層炸裂開來,像是火焰在血中反覆燃燒。
那是他所熟悉的痛覺。
是一種刻進命脈的覺醒。
他低聲呢喃,像是在咬牙,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姐姐說過——真正的秘詭,是會咬住你不放的。”
“所以,我會咬回來。”
—
巷口,兩名身穿“抹音長袍”的教會修士緩步從陰影中踏出。他們的動作沒有急切,卻精確得如同程序。
他們的命紋被完全封入聖布,手指藏於袖中,腳步無聲。
他們不說話。
因爲他們,是教會“噤聲部”的獵犬。
無需通告,也無需宣判。
他們只需執行。
阿蘭站在最前方,身形沉穩如釘,擋在孩子們與陰影之間,像一道被釘入命運中的刺。
他的背影沒有語言,卻比任何誓言都更有重量。
他不退一步。
在他面前,兩名穿着教會“抹音長袍”的修士緩緩上前,領頭那人伸手之間,一道潔白光紋在掌中凝聚,一枚羽翼展開的卡牌被喚出。
【光律聖子】。
那是一張審判異端的低階天使,生命之卡。
修士擡起儀杖,卡牌在他指尖翻轉,光芒匯聚於掌心,如神蹟臨降,一名雙翼天使在光中俯視大地。
他以爲眼前的少年,只是一個“參與夜課”的命紋使用者。
他錯了。
他們面對的,不是課堂上念着“願你學有所成”的少年。
他們面對的,是赫溫家的復仇者。
是那個把姐姐屍體從軍警停屍間冷庫中揹回來的弟弟。
—
阿蘭擡手,命紋亮起,金紅光芒宛如從血脈中炸出的火星。
“星一——燃。”
金紅星點如火種爆裂。
戰靴踏地,石磚龜裂。他驟然前衝,瞬步發動。
【日行者】,現身!
血紋鎧甲在他身上成型,從肩膀覆蓋至胸膛,紅鋼嵌骨,咒紋嵌入肋骨間如烈火刺青。
他雙目泛紅,眼神比敵人的劍還快。
那不再是少年。
那是燃燒着赫溫家誓言的兵器。
只爲找回一夜間被掠走的“光”。
—
戰鬥,在一瞬間爆發。
光律聖子揮動手中儀杖,試圖激活秘詭壓制,但還未完成禱咒,阿蘭的低吼已經壓上:
“你——沒資格。”
他一腳猛踏地面,地磚崩裂,他人如雷霆般躍起。
雙拳匯聚命紋灼流,左拳化破咒咒式,右拳直襲心脈!
兩拳如燃燒的錘擊,帶着血與火的重量,狠狠轟在聖子投影的胸口。
卡牌失控瞬間閃滅,光芒斷裂。
修士如布偶般砸飛七米遠,撞碎街角整面石牆,血霧四濺。
—
後方四名暗衛同時出擊。
但阿蘭未退,反而加速逼近。
他知道,他不能退。
因爲身後,是最後一批孩子,是夜課最後的火種。
他不能讓他們的命紋也落入“歸檔”的那一欄。
“星二——續燃。”
命紋再度灼燒,他的右臂瞬間變形,骨骼嵌裂,血紋獸化覆蓋至指尖。
指爪如刃,染血而鋒。
第一爪,撕裂一名暗衛的咽喉,血箭飆出三尺。
第二爪,直接斬斷另一人持牌手腕,命紋符核在空中炸裂。
第三爪直逼修士面門——
砰!!
一聲乾淨的破空響。
遠處,雷克斯的狙擊已至。
高空之上,一道冷光如星辰墜落,精準地封鎖住最後一名暗衛的閃避動線,逼其正面受創。
—
五秒。 ωωω⊙t tkan⊙¢ O
五擊。
五人,倒地。
血落如雨,濺在石磚上,順着阿蘭的靴子流淌而下。
他站在霧中,微微喘息,肩膀起伏不定。汗水和血混着細雨滑落額角,打溼他眼睫。
—
身後,孩子們沒有尖叫。
他們只是安靜地站着,看着這個少年。
然後,像在慢慢回憶“課堂上的動作”,一個個走上前,重新牽起彼此的手。
他們知道,他們活着——不是因爲命紋賦予的權能。
是因爲有人,替他們擋下了“寫字的代價”。
—
其中一個女孩走近,眼裡藏着驚懼,又帶着無法言說的感激。
她仰頭,小聲問:
“阿蘭哥哥……你是不是,也很害怕?”
阿蘭沉默了一瞬,嘴角緩緩彎起,一個近乎被咬出來的笑浮在臉上。
他低聲答:
“是啊。”
“我怕。”
“但我姐姐死的時候……沒人護着她。”
“所以這次,我不能——讓你們,也沒人護。”
—
雷克斯的聲音再次從風語中傳來,冷靜如常,卻藏着一絲釋放後的疲倦:
“東街清空。教會已被擊潰。”
“你們這邊……也差不多了吧。”
阿蘭深吸一口氣,命紋逐漸熄滅,血紋從他右臂緩緩褪去,露出皮膚下尚未癒合的命痕。
他低聲道:
“第三組,撤離完成。”
風掠過街頭,捲起倒下修士袍角的殘血,夜色中,一行孩子無聲轉身,踏入下一個交匯點。
火,仍在延燒。但他們,正穿越火線。
街道安靜如初,霧中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風吹過教會的壁畫與廢棄的夢燈架,不帶煙火,也不帶血腥,只有死一般的靜。
可在每一個命紋之火閃過的地方,地磚之下,都悄然留下了一圈圈焦痕,細微得幾不可辨,卻真實存在。
就像是某個被點燃過的詞語,在這座城市的神經中,留下了不該被忘記的某個標點。
夜已過半。
風語領域正在緩緩收攏,曾飄蕩在空氣中的血跡、倒影、斷裂的命紋軌道,逐步消隱,像潮水退去的夢境邊緣。
城市在自我掩埋。
可仍有一個人,還在“寫”。
—
司命站在霧都的陰影中,背對戰火,未曾介入任何一場正面衝突。
卻從第一滴血落下的那一刻起,他便在重寫每一頁。
他攤開掌心,那張早已與精神深度綁定的卡牌緩緩顯現:
【世界系·高階秘詭卡】《虛妄迴廊》
卡牌浮現間,命紋在他腳下悄然亮起,光紋如水墨在街磚之間潑灑開來。
他站在一條空無的街口,周圍光影錯亂。
下一刻,五道身影悄然從他身邊脫出,如夢中迴響的殘影,腳步無聲,面容無語。
他們,朝不同的方向而去。
一道,踏向伊恩戰場的焦土。
一道,掠過雷克斯射擊區域的屋脊陰影。
一道,潛入塞莉安斬殺之後的下水道迴音。
一道,攀上阿蘭所守巷道的殘壁天台。
而最後一道,則悄然轉身,回到了空無一人的破塔街教室。
他們全是司命。
他們也都不是司命。
這就是《虛妄迴廊》的第二秘詭規則——虛妄分裂。
—
但清場的真正開始,是現在。
司命指尖輕抖,一枚暗銀色墨羽從袖中緩緩滑出,輕落掌心。
他閉眼,脣動:
“忘名者筆跡·激活。”
隨即,低聲念出那句早已刻入命紋的古語公式,像在替世界讀出一道無法回溯的斷句:
“你是誰?”
“你來做什麼?”
“你曾見過誰?”
“……你,忘了。”
—
在城市另一端,一名尚未昏迷的修士從瓦礫中艱難掙起,胸口插着一枚命紋折刃,血泊已溢至膝。
他眼神朦朧,卻仍在本能中試圖拼湊記憶,他的嘴微張,勉力吐出幾個音節:
“異端……是——”
司命站在他身側,未拔武器,未發動秘詭。
他只是緩緩擡手,將筆尖輕輕按在那修士額心,一抹,如書頁被翻過:
“那不是你該唸的臺詞。”
下一瞬,修士瞳孔渙散,神情完全迷茫,口中低語如囈:
“我……是……誰……?”
他軟倒在地,氣息尚存,但神智斷裂,命識模塊塌陷。
從此,他將無法說出任何關於“命紋”、“聖火”、“夜課”的詞彙——
語言與身份,被從認知中一筆抹除。
—
戰場各處的“司命”,亦在同步完成清場:
在伊恩交戰的殘地,他擦除風語範圍的座標,屏蔽整片領域的記憶。
在雷克斯的制高點,他篡改了所有“擊殺”與“彈道”的影像記憶。
在塞莉安血戰之所,他封住了僅存修士的語義中樞,使其再不能描述“她”是誰。
而在阿蘭所在的街巷邊,他緩緩在命運織線上劃去所有倒下者的名字,一筆,一筆,連同他們存在過的依據。
司命不殺人。
他只抹除。
他不是消滅“敵人”,而是讓他們——在歷史中,從未成爲“阻力”。
—
最後,霧中最後一縷風帶他回到破塔街。
教室門口空無一人,夢燈早已冷卻,風吹落的咒紙半張貼在門框下。
他走近,用命紋筆在門框上緩緩寫下最後一句話。
筆跡極淡,用的是命紋書寫術中最低語速、最不穩定的墨粒。
那意味着:只有真正“上過這堂課”的人,才能讀懂這行字。
“他們都走了。”
“你說的是誰?”
寫完,他微微一笑,掀起衣角,從內層取出那枚伊洛斯提亞的核心秘詭殘章,抹掉了這句話的書寫權限。
從此,它成爲語言之外的片段,成爲“只存於心中”的火苗。
誰也讀不懂這句話。
除了那些——曾在這裡,親手點亮過星圖的孩子。
風終於停了。
就像某種正在轉動的齒輪,被緩緩制止。
而在那片短暫的寂靜之中,司命彷彿聽見了城市內部的迴音——教會正在組織新一輪“行動指引”,
法案執行官逐條調閱殘留命紋痕跡,重組審判文書。
可當他們合上這一夜的執行檔案,卻只看見一連串空白字段:
【責任目標】——缺失
【參與異端】——不詳
【命紋波動等級】——模糊
【生還報告】——不可讀
教會審判官拍案而起,怒斥負責神父:
“這是你提交的證詞?”
那神父眼神渙散,嘴脣泛白,額角滲汗。他結結巴巴,卻始終只重複一句話:
“我……忘了……那是誰……”
—
虛妄迴廊緩緩收攏。
司命的本體立於霧都街頭,腳下咒紋迴歸沉寂。
他將筆收入袖中,長風吹起他的衣襬,他回頭望了眼遠方那條仍浮着微光的街角。
那裡——還有最後一組孩子未歸。
他望着那片尚未熄滅的命紋軌跡,聲音低如風中哨音:
“莉賽莉雅……你會來嗎?”
然後,他一步踏入雨中。
身影在風中慢慢散去,像從未存在。
雨,落在霧都。
這一次,不是預兆,而是真正的降臨——夾着泥、舊灰、血氣與悄無聲息的哭泣,
從塔尖流到磚縫,從鐵軌滴入夢燈的燈芯。
整座城市,像是在默哀。
—
破塔街北口的石橋拱下,五名夜課未能及時歸位的孩子蜷縮着躲避雨聲。
兩男三女,年紀最小的甚至連完整命紋都還未能寫出。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手中的命紋冊已經被水打溼,墨跡暈開,化作一場在星光降臨前未寫完的夢。
沒有人說話。
他們只是靠得更近,像是想擠出一點“還在一起”的證明。
—
街口。
黑袍出現。
教會的“噤聲修士”依然在追。
他們腳步輕快,沒有帶光,也沒有呼號。他們不是來講道,也不是來質問。
這一次,不只是執行命紋回收。
而是要帶走“活體證人”。
一人手持半截黑鏈,鐵環在地面發出低啞金屬聲。
另一人默唸咒文,嘴脣緊閉,卻有古老的音節從命紋中透出:
“異端攜紋·未成年。”
“教規第十七條。”
“封心,封言,封識。”
那聲音冰冷而不含感情,像是在對着屍體誦經。
—
他們擡起腳步,準備強行拖走第一個孩子。
孩子驚恐地蜷縮,命紋冊滑落到地上,被水一衝,化作散落的咒式殘痕。
就在此時,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腳步聲,從石道深處傳來。
鏗。
不快,不重,但節奏清晰。
彷彿連雨聲,都刻意避讓一拍,給那腳步讓出空間。
然後——她出現了。
一襲藏藍披風,銀紋滾邊,未佩劍,也未激命紋。
金髮未束,被風雨微微掀起,卻絲毫不顯狼狽,反而像是從圖紙中走下的雕像。
她走進雨裡,沒有傘。
卻彷彿連雨,都不敢落在她肩上。
—
兩個修士驟然止步。
因爲他們看清了那張臉。
莉賽莉雅·特瑞安。
王室幼女,霧都未來“溫和的危險”。
她既非神職,也不握兵權,卻被王座稱爲——最不可預測的變量。
—
“你……”
其中一名修士試圖開口。
可他只來得及吐出第一個音節。
因爲他的語言權限,已被高階規則遮蔽。
那是一種“邏輯扼殺”,如同一根無形的手指,直接劃斷了通向發音系統的命紋橋段。
他只能喉頭乾啞地擠出幾個毫無意義的音節,滿臉震驚,卻什麼也說不出。
—
莉賽莉雅沒有看他們。
她只是低頭,看向那五名被雨淋溼的孩子。
她沒有說“別怕”,也沒有說“我是王女”。
她只是彎下身,從袖中取出一張已經褪色、邊角泛黃的舊紙牌。
那是一張“命紋合法學習登記證”。
她遞給其中一個孩子,輕聲道:
“你寫過命。”
“那你,就不是灰燼。”
然後,她轉身,緩緩站在孩子們身前。
站在他們與修士之間。
沒有光,沒有命紋閃現。
可她站在那兒,就已是命運本身築起的牆。
不動,也不退。
修士終於咬緊牙關,面容扭曲,怒聲迸出:
“你若出手庇護異端,將——”
話還未出口,就突兀停住。
他的眼神驟然變了。
彷彿在極短的一瞬間,世界的重心發生了轉移。
因爲——他看到了一個人,從暗巷深處、如墨般沉重的雨幕中走了出來。
那人手中撐着一柄看不見的傘。
傘面不是布,而是一片片殘破的命紋劇本紙張,在風雨中無聲翻動,彷彿他整個人,是從一臺古老的印刷機中脫墨而出的角色。
他身穿霧灰色的長袍,腳步輕緩,每一步,都像踩在修士未被允許書寫的對白之上。
他的身影,彷彿本不該存在於現實。
可他出現了——如定語被逆轉,如句號提前到達。
他沒有看修士。
他只看向女孩。
只看向那個在雨中無劍而立的王女。
司命微笑着,輕聲問道:
“我來遲了嗎?”
莉賽莉雅緩緩轉頭。
她的神情中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溫靜的篤定,如同點亮夢燈的人回頭看見清晨那一束微光。
“你,永遠準時。”
—
司命站在修士面前。
他低頭看着這個嘴脣顫抖、手指微顫的執法者,
看着他命紋上的秘詭與理智之星仍在試圖聚焦,卻因爲某種莫名的偏斜而開始失效。
他不急。
他只是安靜地站着,彷彿一位劇作家審視着正在試圖篡改臺詞的演員。
“你想說她是誰?”
司命輕聲問。
修士咬牙,喉結上下一動,卻無法張口。他明明有聲音,卻說不出名字。
司命微微一笑,眼中沒有怒意,只有遺憾:
“說不出口吧。”
他緩步前行,一邊說,一邊擡手。
“因爲我——”
他食指一劃,虛妄迴廊的命紋結構在他掌心浮現,彷彿筆跡在空氣中留痕。
“不允許。”
他再往前走一步,聲如裁定。
“命運,不允許。”
“她,是一行你念不出來的詩。”
—
修士猛然發出一聲嘶啞的慘叫,彷彿聲帶在某種不可言說的規則裡被抽離。
他張開嘴,卻只能發出“咕——咕——”的破碎喘息,像一個劇本中被刪掉臺詞的角色,在原地無意義地重複着不存在的詞句。
他的命紋在胸口凹陷一角,像被強行抹除一頁記憶。
眼神失焦,意識崩塌,下一秒,他直直倒地,昏迷不醒。
—
司命轉身,雨水落在他的披風邊緣,像舊紙卷在水中緩緩舒展開。
他看向莉賽莉雅,輕輕一點頭:
“多謝。”
這兩個字,沒有繁複敬語,卻彷彿在感謝一位點燈者曾爲他點亮了一個世界。
莉賽莉雅靜靜看着他,未語。
她不需要回答。
因爲她知道,他不會久留。
他不是王國之人。
他是命運之上的劇作家,是寫下“如果”與“從不”的人,是每一個句點之外留下餘白的那隻筆。
—
雨大了些。
孩子們在她的帶領下,轉身離去。
他們的背影,在雨中像一道一道細小的火光,未熄。
司命目送他們遠去,然後緩緩收起那把不存在的傘。
他走入雨幕,身影被雨線一點一點拉散,最終沒入夜色深處,像一頁被翻過的章節。
未曾結束。
但已寫下。
“你看見她的背影,像命運曾經寫錯的一筆。
於是你替它——改了回來。”
——《忘名者筆跡·第十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