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的王令下來的時候孟覽完全沒有想到會有自己的事,辰王所有子嗣裡,華陽王姬雖是庶出,卻是最尊貴的,國人皆以其爲榮。這般奇女子,要嫁自當嫁一等一的奇男子。
結果,她要嫁的是個殘廢。
辰王是昏了頭吧。不乏有人如此質疑,有情緒激烈者更是不畏王權的將這話給說出了口。
孟覽徹底沒法出門了,洛邑恨不得弄死的他讓華陽王姬換個待嫁對象的貴族郎君一抓一大把。
這個問題最終是華陽王姬解決的,下朝的時候有位年輕的大夫忍不住勸華陽拒婚,以華陽的權勢以及辰王對她的寵愛,只要她說不,這樁婚事肯定黃。
“我爲何要拒婚?這婚事本就是我自己選的。”華陽如此說。
“爲何?”
“看孟覽順眼。”
華陽都如此說了,誰還敢找孟覽麻煩便是質疑華陽的選擇與決定,是得罪華陽。
看我順眼,孟覽得知此消息時不由瞅了瞅自己的殘腿,他真沒瞅出來他怎麼會讓人順眼,且,王姬,咱倆見過嗎?
孟覽在腦子裡扒了很久,終於想起來,的確見過,不過那是十幾年前在泮宮的舊事,點頭之交罷了。彼時,他是意氣風發的貴族郎君,她還是默默無聞的庶出王姬,心思全在如何習武學兵法上,兩人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連共同的興趣都沒有。
孟覽着實無法理解華陽怎麼看自己順眼的,分析了很久,打聽了很多,孟覽得出了一個雖然很傷自尊心卻無可反駁的結論:華陽王姬壓根不在乎嫁的是什麼人,只要不會給她的生活造成麻煩就成,所有選擇裡,他是最合適的。
想想華陽王姬的事蹟,孟覽着實無法想象自己的婚後生活如何,然而他也無法拒絕這一樁婚事,君王賜婚,違抗的話得用命做代價。
因着這一樁婚事,他也得以重新回到所有的視線裡,這讓孟覽很想笑。
十二歲前,他是天資卓絕、面如冠玉的鄜侯府郎君,意氣風發,前程似錦,擲果盈車,然而,所有的意氣風發與美好都至於那一年的墜馬。
一個殘廢了的郎君是不能繼承爵位的,他失去了鄜侯府的繼承權,宛若最卑微的螻蟻,被遺忘在最陰暗的角落裡自生自滅。
貴族男子十三四歲便會成婚,然而他二十歲都不曾成婚,歸根結底便是因此。
他的父親忘了這個兒子,自然不會想起他也需要娶妻,而終於想起來時孟覽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老子想給兒子娶妻,兒子卻不想娶妻了,那些女人的目光都在他的兄弟身上,對他只有鄙夷與不屑,他何必沒事給自己找不自在?
沒了鄜侯府繼承人的身份,自己什麼都不是。
整整八年,近三千個日日夜夜,孟覽完全無法想象自己是如何過來的。
在他以爲自己將就此於陰暗的角落裡腐朽成一堆爛泥時,華陽以不可拒絕的姿態闖進了他的人生,儘管她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更沒有愛戀,只是覺得他省心省事,但他沒有拒絕的權利。
華陽是掌控兵權的王姬,雖是庶出,但辰王子嗣裡,屬她最尊貴,若非她是庶嗣,下一任辰王非她莫屬。
大婚之夜,瞧着華陽王姬肆意摘下長簪的模樣,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婚後生活也可能過的很融洽。
華陽,其實很像他少時讀史時讀到的一個人:青帝。
青帝好美色,年少時便揚言嫁娶當嫁色。然後,青帝最終的婚姻只能說一言難盡,她的婚姻在她進入炎帝視線那一刻起便不再由她自己做主。大荒紀年中記載,大婚前夕,青帝試圖與炎帝溝通,聯姻對象可否換個人。
結果顯而易見,炎帝冷酷的拒絕了青帝的懇求。
當事人根本不滿意的婚事,論理,婚後必然矛盾重重。
人總能爲自己的懦弱與自私找到藉口,這不是我想要的,我爲什麼要乖乖服從?然而一開始便不曾拒絕便是服從,等事已成定局後再對婚姻中另一人所有的冷漠與敵視都不過是在表示自己的懦弱,打着這不我想要的幌子的懦弱。
青帝不滿意婚事,也不曾隱瞞自己的態度,但婚後她也不曾刻意找茬讓日子過不下去,相反,婚後她努力與王夫溝通,夫妻之間可以沒有愛情,卻必須相互瞭解相互包容。
自然,華陽沒到青帝那份上,但她不強求婚姻必須有愛情及要求夫君有這樣那樣的光環。
誠然,孟覽是殘疾,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做出的那一刻她便清楚自己要面對什麼,而她也做好了面對這一切的心理準備。
孟覽沒有,這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不論是好還是壞他都沒有準備。
華陽的性子好,不多言,卻也很少發脾氣,加之的確有本事,人緣很好,尤其是在軍中的人緣。
婚後受邀參加一位將軍的宴飲,不少人飲得多了,而酒這東西,酒後吐真言,酒後亂.性,諸如此類的詞足以說明酒的神奇。
“真是不明白王姬如此奇女子,怎就嫁給了這麼一個廢物呢?”這是爲華陽不平的袍澤。
“嫁他還不如嫁給我,好歹我還是健全人。”這是某紈絝。
......
孟覽當沒聽見,自斟自飲的飲酒吃肉,這一類的言語十幾年聽得太多,早麻木了。
出乎意料,不論是大婚時還是婚後都不冷不熱的華陽忽的將酒爵重重的頓在了食案上,驚了所有人。
“我的夫君是我自己選的,你們再有本事,我選你們了?”
孟覽側目,一句話得罪所有人,有必要嗎?
華陽覺得很有必要,以宴無好宴的理由提前告辭了,弄得宴飲的主人尷尬不已,卻也沒生氣,同生共死的袍澤,不至於爲這麼點事就翻臉。
牛車上,孟覽很是不解:“何必呢。”
華陽瞧了孟覽一眼。“妻者,齊也,夫者亦然,我沒有任人羞辱的好脾氣。”
孟覽一怔,這是罵我呢還是罵我呢?
不過他沒生氣,相反,心裡覺得挺......受用的。
回府的路上,孟覽猶豫了許久,終是伸手握住了華陽的手,在華陽詫異的目光下道:“多謝。”
華陽道:“不必,他們的確不如你。”
孟覽苦笑,這安慰未免太不走心。
華陽繼續道:“你最適合做我的夫君。”
孟覽:“......”
雖然性子冷淡,但華陽給人的感覺永遠都是張揚而明豔的,孟覽百無聊賴的看着妻子越來越明豔,越看越瞭解妻子是個什麼樣的人,自己不如華陽。華陽清楚她想要的,並且朝着那個目標努力,在這個過程中會得到一些不是本來想要的東西,也會失去一些不那麼想失去的東西,她都能清楚理智的接受。
比如曾經深愛的男子,比如如今不愛的丈夫。
嗯,曾經深愛的男子,婚後第三個月孟覽便明白了這一點,上巳節出遊,他們與雲湛兄弟倆不期而遇,雖然華陽表現的很淡然,但做爲枕邊人,他怎會瞧不出她的異樣。
曾經深愛,如今也還愛着。
自己應該生氣嗎?很想生氣,不過有意義嗎?不論華陽心裡的人是誰,她選擇的不都是自己嗎?且,華陽也從未想過給他戴綠帽,而他也完全相信,當婚禮結束時,華陽便已放棄與雲湛有所發展,他太瞭解妻子的性格與品行。
婚姻於她而言如諾言,既已許諾,自當守諾。
可,爲什麼心裡還是覺得不舒服?
鞅的出生讓他有種很奇異的感覺,自醫者手中接過小小的嬰孩,這就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感覺嗎?感覺很是不錯呢,彷彿心底的鬱氣漸漸消融。
華陽不是個會安逸於後宅的女子,哪怕是鞅的出生也無法改變她的人生意志,他也沒試圖改變她讓她變得與其她女人,他有種感覺,他若真那麼做,華陽必然毫不猶豫的選擇和離。
他選擇自己帶孩子,沒人規定男子不能親自撫養孩子,不是嗎?
就算有,他開這個先河便是。
一生皆如此,似乎也不錯。
然而,他發現自己終究還是有野心的。
雲洛來拜訪,華陽的失態他看在眼中,很多年了,除了雲湛戰死的消息傳回時她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哭了一次,他便再也沒見她失態過,彷彿那一日書房的眼淚只是他的錯覺。
雲洛的拜訪讓他不是很高興,也期待,因爲雲洛建議提議他去治病,雲洛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情況,卻仍如此,充分說明:他覺得那個醫者又能力治好自己。
蘇珩的確有能力,就是開口要錢如傳說中吞金的貔貅。
他很猶豫,非猶豫一半的貲財,而是猶豫華陽。
他很清楚華陽爲何會嫁給自己,恢復了健康,自己還會甘於默默無聞嗎?不會,年少時他也曾有過出將入相的期許,只是這一切皆被一場人爲的意外所毀。
華陽幫他做了決定,一半的貲財送去了藥廬。
“家裡所有的錢都是你賺的,花在你身上也是應當。”
家裡的錢的確是他賺的,雖不能出將入相,只能管家,那也得管好,王姬府的貲財這些年在他的管理下不知增殖了多少倍,如今盡便宜藥廬了。
“你希望我恢復健康?”他問華陽。
“不是我希望,這是你心裡最深切的渴望。”
多年夫妻,他了解了她,她又何嘗沒有了解他?
他恢復了健康。
他功成名就。
她擬和離書。
“爲何就不能給我機會,相信我一次呢?”他按着和離書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