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的食譜真沒亂寫。
做爲醫者,活在這世上,可以沒有節操,但絕不能沒有醫德。
因此,阿珩人再混賬也從不亂寫藥方,每個藥方或是藥膳食譜都是認認真真寫的,並且定下來之前也一定再三拿活人做了試驗,確定有用,並且對症才作罷。
她寫給齊王的食譜雖然清淡了點,不是直接煮食小豆就是野菜,貴族被稱爲肉食者,此三字足以說明貴族的食性,一日兩餐所食皆山珍海味的肉。野菜?那是庶人黔首食用的東西,貴族纔不屑食用那些東西。然阿珩不關心齊王能否接受庶人的飲食,她只是很認真的寫藥膳,這些食物都有排毒作用。
既然吃藥沒用,就試試食療,食療個十年八載,齊王定然痊癒,若他還能再活個十年八載的話。
不過阿珩可不管齊王能否活到十年八載之後,做爲醫者,她已給出了治療的法子,用不用取決於病人,反正命不是她的,沒了她不心疼。
齊王雖覺阿珩給的治療之法荒唐,卻也沒因此而讓人將阿珩拖下去斬了,而是讓人將阿珩擡去了御醫司,在他沒事前,阿珩就準備在齊王宮長住吧。
阿珩沒吭聲,任人將自己擡了下去,她如今這情況,想跑也跑不掉。
朝雲也退了下去。
“你看這所謂食療,是否有用。”齊王忽道。
暗門中走出了一個男子道:“我對此不甚瞭解,然那個人的弟子,想來食療確有其事,王上試試也無妨。”
齊王聞言瞧了眼男子,男子與阿珩有些相似,卻不是容貌氣質的相似,而是兩人皆有着一張年輕的容顏,卻華髮早生。不同的是,阿珩只有一半頭髮是銀白的,而此人卻是一半白一半灰,齊整的束於頭頂成髻。單看三千髮絲,此人年紀應比齊王大,然那張臉實際上卻只二十餘歲,容顏俊美,可惜陰鬱之色比起阿珩只多不少,更添三分陰鷙,生生破壞了一張好皮相。
“你與她相識?”
男子隨口道:“不曾見面,卻有過一些瓜葛。”
齊王對男子還是信任的,既然男子說食療可信,齊王便讓人去做了藥膳,縱是無用,這般東西想來也不會吃出問題。
對於齊王的心思,男子一眼便看出,心中譏笑,若那人真想害你,有的是法子。
阿珩並不知齊王的舉動,卻也不難猜出,王者猜忌多疑,親生骨肉尚且能疑心,何況她一個聲名狼藉的醫者。
若非委實無藥可治,齊王想來是死也不願尋阿珩求醫。
阿珩的斑斑劣跡以無數病人的血淚塗抹而成,北方諸國消息略廣泛些的人皆知。拿活人做實驗,將人弄死了很正常,但能將人弄得死去活來若干次(真正意義上的死去活來,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最後逼得別人想自盡求個徹底解脫的,僅阿珩一人。
她如今比較關心的是自己的情況,被安置下來後阿珩便忙不迭打開藥篋取出一丸解毒丹服食,然體內染上的毒素並未因此而離去,反而愈發活躍。
阿珩輪廓深邃的臉因痛苦而皺成了一團,脣角卻勾起一抹興奮的笑:“蠱毒,有意思。”
同樣痛苦的不止阿珩一人,灰白髮絲的男子亦於府中痛苦掙扎,脣角輕勾,低語:“這就是您多年培養的第四個弟子嗎?資質不錯,可惜還差得遠呢。”
阿珩並不知道灰白髮絲的男子吐出的話語,否則必定給男子打上高危的封戳,口吻間與老不死忒熟。
自家師父什麼德行,阿珩太清楚,而與之相熟,且未死他手裡,無一不是無法按常理來對待的危險存在。
因着不知,因而阿珩此時正忍着蠱毒的折磨一臉淡定的看着夜訪自己的齊載。
齊載並未發現阿珩的異樣,自相識之時起,他便不曾見阿珩的臉上有過一絲血色,永遠都是似鬼的慘白,並非醫者的他自然察覺不出阿珩的異樣。
齊載疑惑而驚怒的看着阿珩用木簡固定着的腿,據他所知,阿珩爲人治斷腿斷胳膊時都會用厚薄適中的木簡加以固定,避免骨頭長歪。“你的腿?朝雲她......”
阿珩打斷道:“我自己跳樓摔的。”
齊載微愣。“你跳樓?”
沒記錯的話,蘇姑娘似乎從來都不做劇烈運動,哪怕是趕着去送葬都走得慢吞吞的,將他人氣個半死,在齊載的記憶中,阿珩唯一一次挑戰身體的極限是在六年前,他們自東胡人的手裡逃回中原,爲了生存,也爲了回到故園,他們不能被抓回去,可即便是多年前的亡命奔逃也抵不上跳樓的傷害。
“醫者三戒,不見死不救。若我見了齊王,我就必須救他,無論我是否心甘情願。”阿珩輕嘆。“是你告訴朝雲我來了條邑?”
雖是疑問句,阿珩用的卻是陳述語氣。
齊載靜默片刻。“我需要齊王活着。”
“爲何?”阿珩似瞭然又似茫然的看着齊載。
爲何?因爲想讓齊王死得更痛苦,或想親手殺死齊王......諸如此類的藉口,齊載可以說出很多,但也並不知那究竟是否他真正的心意,而他,不想欺騙阿珩。
看着齊載的模樣,阿珩心裡微嘆,齊載終究是變了,或許,三年前就已經變了。
阿珩仍記得三年前,她退完婚後翻牆回了公子旦府。
那座府邸,她曾經呆過一段時間,六年前剛從北荒逃回數月,她一直在調養身體,在北荒的一年多,她雖然重新站了起來,身體卻也更差了。
公子旦壓着她在府中養傷,她不樂意,覺得太悶,沒少翻牆出去玩,公子旦府的牆壁並不高,也不需要多高,府內日夜有部曲巡邏,完全不擔心出事。
翻牆翻得熟,加之府中部曲都識得她,是以她得以輕鬆回到停放靈柩的明堂。
沒有半點遲疑,她打開了棺槨,將公子旦的遺體解剖了,活人是否中毒,她一眼即可瞧出,死人則有點困難,卻也難不倒她,解剖觀察一番便可。
齊載趕到時只能震驚的看着死後仍不得安寧的祖父。
阿珩不想聽他指責控訴自己沒人性的言語,因爲沒意義,她只是冷冷將遺體上的指點指出,然後問:“此事,你知否?”
齊載自是知的,公子旦中毒時日不淺,縱然公子旦自身並非醫者,然他與阿珩相識日久,沒少見阿珩玩毒,被阿珩灌輸過些許經驗,因此自己是否中毒這一點他還是察覺得出來的。鑑於阿珩在這一領域的出色,公子旦令齊載去了藥王谷尋阿珩。
阿珩奇道:“我不知你來尋過我?”
“你半年前在何處?”
阿珩無言以對,她半年前在哪?自然是在白骨路於野的疫區,有進無出,進去的人不是死了便是被封鎖在疫區不準出,誰知疫區出來的人是否帶着疫病?安全第一,疫區中人,不論死活,一律燒乾淨了事。
公子旦再有權勢他也沒法在疫病肆虐時跑去疫疾爆發的中心尋到阿珩。
除了無言,阿珩不知還可以說什麼。
誠然,醫者三戒,不見死不救。可她若不想去疫區,其實也無妨,畢竟,疫區不曾蔓延到牧雲原,她之所以染上疫疾也是因爲出去採買時接觸了疫病病人,與疫區隔着十萬八千里呢,不違背醫者三戒。然她對疫疾有心病,不去的話,本就嚴重的失眠症愈發嚴重,一次煉藥時精神恍惚險些弄死自己,再三思量後,她終是決定前往疫區爆發中心尋找疫病的源頭。
誰曾想,這一去便錯過了救自己這世上最後也是最親自人的機會。
倘若時光倒流,自己可還會去疫區?
阿珩不得而知,這世上的許多事,不到真正發生或碰上,沒人知道答案,即便給出答案也不敢篤定的說那是唯一且絕對的答案。
自己的心縱然五味複雜,阿珩也沒忘了齊載做的事,在名字自己祖父身中劇毒之時還去迎娶仇人的嫡外孫女。倘若是真愛,那麼,阿珩想說:齊載你心真寬;倘若是虛情,那麼,阿珩想說:或許我該考慮對你敬而遠之,一個能利用女子真心的男子,焉知不會賣了自己?
見微知著。
阿珩深以爲然,這也是她整整三年都沒再見齊載的原因,便是此次,也是因着齊載舊傷復發,許是會死,她纔看着公子旦的面而出谷。
阿珩,假以時日,齊載或許會變成她這一生最厭惡的那人的樣子,而彼時,他們想來也該徹底的分道揚鑣了。
見了阿珩的神色,齊載雖不知她心中所想,卻也能猜出三分。三年前靈前退婚之事在出乎他的意料,卻也打醒了他,他其實從未真正的瞭解過這個與自己青梅竹馬且生死與共過的少女。
她那不知源頭的姓氏,以及她當年與清出現在北境之時的狼狽不堪,那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人族酷刑之多,之慘烈,冠絕大荒所有種族,然並非每個人都知道如何施行,並且懂得實施。
多年前,他初見阿珩之時,阿珩便遍體鱗傷,人族所有酷刑但凡不傷及神智與性命,又能在一個孩子身上用上的酷刑都能在阿珩的身上找到痕跡。
阿珩一身的傷殘亦是因爲當年昔日的酷刑。
不論這對父女是得罪了什麼人,又是什麼讓阿珩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風聲鶴唳,並且自閉與徹夜失眠。然而得罪了那樣殘狠的人仍能活下來,足可見這對父女不論是老還是幼,皆非尋常人,而他竟以爲阿珩是可以任其掌控的尋常女子,又怎能不被打臉?
齊載不悅道:“你對我有偏見。”
阿珩想了想,不否認:“那又如何呢?”
齊載爲自己控訴:“你應該信任我,多年的情誼難道抵不過你一點疑心?”
阿珩聞言笑了,令齊載微怔,阿珩笑起來時其實並不難看,就是悚然了些,氣質本就陰鬱,再皮笑肉不笑,無法不給人以悚然之感。
“三年前,我便已不再信任你了。”阿珩道,三年前之事,只要齊載有心,縱然她不在牧雲原,也會收到消息,畢竟,齊國第一名將唯一的孫子娶妻,非同兒戲,且齊載還將過程設計得那般令人刮目相看。
糟糠之妻不下堂,阿珩雖疑惑自己啥時成了糟糠之妻,卻也佩服齊載。抗衡齊王,寧死不願休妻另娶,因而齊王賜婚二美並舉,可謂千古美談。自然,前提是她配合,齊載,約莫也猜得到她不可能配合,因而刻意控制了消息的傳播。若無雲洛的摻和,待她得知消息,只怕齊載與朝雲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屆時,面對已成定局的婚事,她自然不可能妥協,妥妥的退婚到底,然世間大多數女子卻是會選擇妥協。
齊載若光明正大的將消息送到了她耳朵裡,引她去尋他,在他與朝雲大婚之前好聚好散的退婚,他們也不至於走到如今這一步。
齊載焦急辯解道:“我那也是愛你,我不想失去你。朝雲她只是一時,待我爲阿翁報了仇,自會處理掉她,她不會妨礙到你半分。”
阿珩頜首道:“所以我更瞧不起你。”
齊載語塞。
阿珩支着下頜道:“我似乎從未與你提及我的母族,今日便與你說一下我的曾外祖母,你不需要她是誰,你只需知道,我的曾外祖父,早年心有所屬,卻爲了利益而隱瞞了他已心有所屬之事,殷勤的追求我的曾外祖母,最後也迎娶了我的外祖母爲妻。在目的達成後想將自己的真愛扶正,爲此,不惜縱容庶子害死曾外祖母的嫡長子,隨後又誣陷誅殺了嫡次子,最後更縱容庶子與真愛謀害了嫡次子留下的兩個兒子。便是我的母親,亦九死一生。我,生平最恨玩弄女子感情的男子,若你不是旦翁唯一的孫子,你早已自盡。”
齊載的臉色頓時蒼白如雪,失魂落魄的離開了。
齊載一走,阿珩立時痛苦的在地上直打滾。
來而不往非禮也,來日她定要煉製出比蠱毒更令人痛苦的毒挨個用在差不離身上,否則豈非失禮?
“差不離,十年了,便讓我們再決高下吧,看是你先解了我的毒,亦或我先解了你的毒。”
阿珩笑得很燦爛,皮肉皆在笑,若齊載在,定會驚訝於阿珩竟有如此美麗之時。
雖姿色平凡,氣質亦過於陰沉,然阿珩真正發自內心的笑起來時卻是極美,盈盈若夏花,燦爛而絢麗。
雖笑,阿珩卻不曾想過尋出差不離弄死他。
對於他們這一類人而言,證明自己強過對方纔是最重要的,而從肉.體上毀滅對方無疑是在承認一件事:自己不如對方,因不如,所以殺死對方。
真正的強者,是不會想着用小人伎倆從肉.體上毀滅對手,而是以最無可爭議的方式戰勝對手。
這也是她十年前不曾死於酷刑的緣由,差不離拒絕承認自己竟不如一個垂髫稚子,因而阿珩必須活着,只有阿珩活着,他纔有機會與時間去研製更好的毒戰勝阿珩。
自然,戰勝之後是殺或是研究就隨意了。
差不離的想法,阿珩不用亦知,定會好好研究自己的羲和氏直系血裔的體質。
至於自己,阿珩琢磨了下,師父的藥人換的太快,差不離的體質顯然經過許多藥物淬鍊,很合適。
有些仇,有些恨,萬死難消。
阿珩不恨差不離,恨這種情緒太浪費精力,然她無法忘卻自己是如何殘疾的。
羲和氏的體質何其恐怖,骨頭一寸寸敲斷尚且能慢慢癒合如初,又怎會落下這一身的問題?
差不離,你很好。
大荒如此遼闊,你我有緣再會,十年前種種,焉能不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