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獵物肥美,正是田獵好時節。
比起北地諸國的秋獮,青國的秋獮內容更豐富,除了慣常的田獵,還會獵鱷。
青國氣候溫暖溼潤,又多河澤,因此鱷在青國屬於非常常見的動物,雖然常見,卻也很危險就是。不過人最大的優點就是韌性,縱然鱷很危險,但鱷全身都可以食用,也可入藥,因此在青國不乏勇士獵鱷。
阿珩與公子澤坐在甲板上,前者的腦袋上戴着一頂大樹葉編織的帽子,身上穿着單薄葛衣,袖子挽至手肘,腳穿葦草編織的草鞋,很常見的那種草鞋,大街上一枚蟻鼻錢就能買一雙的草鞋。如此打扮在慢船錦衣華服的貴族間顯得格格不入,便是貴族的奴僕都穿得比阿珩得體,然而阿珩卻一點羞愧之色都沒有,抱着半個西瓜拿勺子挖着吃,與那些在奴僕將西瓜瓤切成小塊,再插上牙籤,這才一塊塊拿起來細嚼慢嚥的貴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直白點的話就兩個字:粗俗。
公子澤比阿珩稍好,着絲綢深衣,烏髮高冠,君子如玉,哪怕手裡同樣抱着半個西瓜,也無損其半分風姿。
很多時候,顏值真的很重要,阿珩頗爲無語,萱夫人傾國傾城,青靈王年輕時據說也是美男子一枚,生出的公子澤自然風華如神子,但阿珩還是不懂那些貴女爲何花癡。誠然,公子澤是挺好看的,宛若神子,但也只是宛若,她敢說,蒼凜將鬍子颳了,好好捯飭一番,絕對比公子澤更好,也更襯得上神子兩個字。
遠古時,不論是多麼厭惡神裔氏族的人,都得承認一件事,甭管這些神裔氏族的裡子多黑,都生得一副好皮相,哪怕是最令人無語的鬼方氏族都是姿容絕豔的。儘管到了清與阿珩這裡出現了變異,勉強稱得上眉清目秀,可阿珩見過的別的神裔氏族後裔都很正常,不論是雲洛還是雲湛,皆姿容絕豔,不同的是前者銳氣逼人,蓋過了絕豔的姿容,後者令人如沐春風的氣質同樣壓過了容顏,因此很多人都會下意識忘了這兩位的姿容絕豔,但這並不能改變這一點。
公子澤的容貌比雲洛差遠了,阿珩腹誹。
公子澤看着手裡的半個西瓜,再看看阿珩手裡已經被挖了一半的西瓜,忍不住問:“如此是否失禮?”
阿珩回以白眼。“你可知何爲禮?”
公子澤想了想,道:“自然是綱常倫理與禮儀。”
“你說的對,也不對。”
“此話怎講?”
阿珩道:“禮的本質是規矩,而規矩是由人來定的,拳頭大就是規矩。強者制定規則,弱者遵守規則,我的規則便是,我高興就成,因爲我的禮便是讓自己高興。”
公子澤挑眉。“你覺得自己是強者?”
“你覺得這裡誰能奈何得了我?”
“權勢掌控弱者的生殺予奪。”
“但權勢不能比我的毒更快置人於死地。”
公子澤無言以對,他沒見過阿珩的毒,但他見過另一個人的,阿珩的毒,想來也不會差到哪去。
看阿珩吃西瓜吃得歡快,連瓜皮裡的汁水都飲了,公子澤想了想,還是拿着勺子開動了,人生在世,比起遵守規則取悅別人,自然是取悅自己最重要。
這廂兩個人吃西瓜吃得歡,另一頭的獵鱷也熱鬧。
貴族獵鱷自然不可能如庶人一般下河去與鱷徒手搏殺,而是讓奴隸下水將鱷引來,然後取了鋒銳的矛在船上投擲水中之鱷,比的是準度。
阿珩瞅瞅奴隸留在水裡的殘肢,再瞅瞅每次有鱷被長矛投中後爲之拊掌的貴族們,低頭繼續吃西瓜,卻不再向那邊看一眼。
將西瓜吃完後阿珩掏出柳葉小刀在瓜皮上雕琢了起來,阿珩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極爲靈活,敏捷,一點都看不出指骨曾被根根敲碎,幾個呼吸間,一隻憨態可掬的虎頭在瓜皮上躍出。公子澤驚訝的看着阿珩的手指,雕工過人工巧匠他見過不少,但不會有一人有阿珩的速度,雕工精美的同時,雕速亦快得不可思議。
阿珩將瓜皮丟進了水裡,綠色的瓜皮在水裡飄着,殘留的汁水與河水融爲一體,公子澤遺憾道:“雕得很好?怎麼丟了?”
阿珩瞅了瞅公子澤,忽道:“鱷肉與我給你開的方子相沖。”
公子澤頜首。“我不吃。”這幾個月他已經習慣聽阿珩安排膳食了,阿珩說吃什麼便吃什麼,說不能吃什麼他便不吃什麼。雖然被人這般管着從未有過,但考慮一下自己的眼睛便百依百順了,阿珩自己都不敢保證這對眼睛不會有別的問題,他若不想再次失明,還是乖乖聽話得好,哪怕這個醫者一點都不靠譜,可他......別無選擇。
然而看着河裡的殘肢,公子澤微默,做爲一個傳統的貴族,他並未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奴隸不是人,是牲畜,是工具,但沒記錯的話,阿珩的出身略......尷尬——奴子。
一入奴籍,永世不得翻身,指的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自身與子子孫孫。
奴隸的子嗣是奴子,奴子也是奴隸。
清的身份決定了其子孫卑微如塵埃的身份地位,儘管這父女倆一個比一個沒有做爲奴隸的自覺,前者設計齊武王殺親子,朝堂動盪,後者更是劣跡斑斑,到如今,無人敢當着阿珩的面以她的出身羞辱她,卻難免......物傷其類。
公子澤安慰道:“你和他們不一樣。”
一點都沒覺得被安慰到的阿珩。“我並未難過。”
“那你?”感覺情緒不太對。
阿珩淡淡道:“我只是覺得不爽,並未同情憐憫那些奴隸,他們的死是自找的。”
公子澤疑惑:“此話怎講?”
“我若是他們,在被逼跳下船前便會奪劍殺幾個貴族做爲提前的殉葬品。”
公子澤覺得阿珩太天真了:“船上護衛可不是吃素的。”
阿珩繼續道:“那便在下船後引來更多的鱷,將船弄沉,殉葬品會更多。”
公子澤沒再繼續爭辯,他有種感覺,不論他如何堵死道路,阿珩都能秉着沒有門便跳窗、沒有窗便砸牆的精神找出另一條拉人殉葬的路來。“爲何不逃?”
阿珩再一次給了公子澤一對白眼。“你覺得這情況,跑得掉?”能跑自然要跑,跑不掉,自然是要多拉幾個人陪葬。不過再碰上絕境,她絕不會再如十四年前那般極端用瘟疫這種武器,瘟疫太危險了,一個不留神,連不相干的人都給拉下了黃泉
公子澤無言以對。
獵得鱷很多,用膳時,每個人都分到了一鼎御廚精心烹飪的鱷肉羹,公子澤以忌口爲由將鱷肉羹送給阿珩。阿珩身份不夠,分不到,但他不吃的話贈她也可以,反正他沒用過。
阿珩啃着蒸餅道:“我茹素。”
公子澤默,但他記性不好嗎?前些日子他去看阿珩時,分明看到她與三七、無憂在吃鱷肉羹,雖然是別人吃肉,阿珩抿湯。
都不吃,那鼎鱷肉羹最終被撤了下去。
公子澤對阿珩低語:“他們都是青國的公卿重臣,亦有君王。”
阿珩申明道:“醫者三誡第一誡,不殺生。”
不殺生?那就是死不了人?公子澤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情緒是失望還是別的。
阿珩一邊啃着蒸餅一邊打量着青王,青王的容色較之公子澤要稍遜,卻沒有不如公子澤的味道。許是因着曾經長達十二年的荒淫放縱,青王的臉與阿珩一般,都透着三分病態的蒼白,然而青王卻不會給人以陰鬱之感,銳氣以及尊貴,黝黑的眸子裡晶亮,細瞧的話能看到眸底熊熊燃燒的野心之火。因着那火,青王的眸子愈發明亮,卻不會給人以侵略感。宛若一柄絕世的寶劍,鋒利無雙,卻因爲劍鞘的阻隔,別人很難摸清楚它的鋒利,而清楚的時候也是命歸黃泉之時。
這男人簡直是天生的君王,符合現世觀念所崇尚的王者,阿珩想。可惜她不喜歡,古往今來的君王,她沒幾個看得順眼,最多就是不討厭,若要問喜歡的話,便只有兩位,一位是青帝,一位是白帝,她欣賞前者的人生態度,以及善良,特別是善良。青史不會說一位帝君是否善良,但阿珩相信,青帝一定是一位善良而寬容的帝君,現成的例子便是她與羲和獨孤的聯姻,不論她愛不愛羲和獨孤。聯姻的初始都是建立在她尊嚴受損的基礎上的,只衝這一點,不論愛不愛,有哪個君王能夠在大權在握後選擇寬容?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纔是亙古的真理,而青帝,打破了這真理。欣賞後者,是因爲赤帝的真誠,一個王,天知道有多少張面孔,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君王可以是聖人,也可以是魔鬼,但不論如何,很多事,君王做了,哪怕錯了,也不會允許別人說他錯了。赤帝的擔當可謂君王這一職業裡的一株奇葩,不論對與錯,不論世人是否允可,不論是否有利益,不論是否對自己有所損害,她做了,便一定會承擔相應的責任。
青王很好,他的身上有很多爲王所需的優良品質,唯獨沒有屬於“人”該有的東西。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青王選擇了魚,便永遠都不可能再擁有熊掌。
阿珩打量的目光太過直接,除非本身也是君王,否則不論是誰,與君王相處時皆不能直視君王,阿珩沒有這方面的認知,她看人都是直視,直視別人的眼睛,同時聽人心跳及血液流速。
清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以看出很多東西。
老孃說,不論是演技多麼高超的人,哪怕可以控制臉上的每一寸表情,都不可能控制眸子的表情,所以,看人的時候一定要看着別人的眼睛,如此才能知道對方是不是在騙你。
蒼凜說,有一些人,演技騙過別人之前一定會先騙過自己,因此不論怎麼看,他們的眼睛都是真摯無比的。但眼睛能騙人,血液流速與心跳卻不會,只要記住別人血液流速與心跳的變化過程,略加分析便能發現問題。
阿珩的眸子很亮,亮若妖鬼,被這樣一雙眸子直勾勾的看着,感覺絕不會好。對此,雲洛一早便習慣了,青王卻沒習慣,也不可能習慣,自他繼位爲王,敢直視他的人不多,而萱夫人死後,便只剩下公子澤這個瞎子會直視他了。
公子澤情況特殊,青王自然不會與他計較什麼,但阿珩的直視卻讓青王微微蹙眉,此女太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