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的生態非常原始,二三十丈高,十幾人合抱粗的古樹比比皆是,哪怕頭頂烈陽高照,走在山林裡也沒有一點陽光,快趕上中州腹地的生命禁區——雲夢澤密林了。
不過生態原始也有原始的好處,動植物資源豐富,尤其是後者,阿珩一路上採到了無數野果,也是靠着這些野果才讓三七堅持着跟着她與雲洛,沒一屁股坐地上撒潑打滾。但半個時辰後,饒是野果再甘甜,三七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臉“我就是不走了,你能把我咋的”之色。
阿珩沒生氣,半個時辰,她也累,三七能堅持到現在,很是不易,但讓她揹着肉糰子繼續爬山也是做夢,背不動。
見阿珩看向自己,雲洛識趣的將三七放到了肩膀上坐着。
又是半個時辰,阿珩也吃不消了,將氣喘勻後對雲洛道:“我已經看完這裡的地質了,挺適合種植藥材的,咱們下山吧。”
雲洛道:“我陪你這麼久,如今要去山上拜訪一位故人,你也陪我。”
阿珩寧願從山上跳下去一了百了,有氣無力的問:“誰啊?”那位仁兄令雲洛如此重視,竟親自上門拜訪,且如此有“閒情逸致”在這鳥不拉屎的山上安家。
“辰國前御史大夫張不易。”
阿珩在腦子裡翻了好一會纔想起張不易是哪位。
提起張不易就得提一下辰國特殊的□□勢,列國不論怎樣重用外來士子,但本質上最爲倚重還是本國公卿世家,有的國家乾脆廟堂之上九成的官吏是公族子弟。辰國卻不然,在這個國家,公卿世家的子弟填補了整個軍隊,但廟堂之上不需要直接上戰場的職位卻九成九被外來策士瓜分。
若是認真的查的話就會發現,辰國的貴族世家,有七成的祖上是別國而來的士人。士人來到辰國受到重用,立下功勞後得到爵位與封地,然後......子孫入行伍。辰律裡關於爵位與封地的繼承製裡有一條硬性規定:無軍功者哪怕貴爲嫡子也不能繼承其父的爵位與封地。
士子來到辰國時是爲了施展抱負,或許對母國還有期望,但他們的子孫爲了繼承爵位與封地卻會與祖先走上一條不同的道路,以軍功獲得繼承權,並未辰國開疆拓土後,他們也從骨子裡認可了自己辰人的身份。
而這也是辰國最受列國士子歡迎的關鍵,用人不拘一格。
張不易屬於第一代士子,早年遊學列國,卻因沒什麼背景而屢屢受挫,直到來到辰國遇到先君辰烈王,辰烈王那時正頭疼廟堂之上雲氏一家獨大的局面,見張不易有治國之才,便不拘一格的重用了張不易。張不易也不負所望,雖是御史大夫,卻架空了宰輔的大半權利,並長袖善舞,遊說列國,令得辰國在邦交上獲取了巨大利益。
辰烈王時是辰國非常著名的盛世時期,烈王居中調和,文有張不易,武有云湛,相輔相成,辰國的國力大增,若非多年前的大疫,辰國說不定已經成爲中州第一大國,這些年也不會令得齊國做大。
不過,阿珩也依稀記得,四年前張不易不知爲何掛印而去,不知所蹤了,原來是隱居於此。
“我記得張不易與雲氏似乎是政敵。”
雲洛搖頭:“張不易從來都不是雲氏的敵人,我們不和只是給君王與旁人看的,沒有君王希望朝堂上最有權勢的兩個權臣和和樂樂的。”因此烈王想看張不易的勢力與雲氏的勢力不合,張不易與雲湛便配合着演囉,不過,烈王也未必看不出來,但烈王那人性子憊懶,只要權臣沒有篡位的野心,或一家獨大,他都無所謂,便沒因爲看穿而專門做些什麼。
“你想要找他回去?”阿珩反應極快,雲洛的文治武功都不差,但人的精力有限,他不可能軍政一把抓,勞累過度對身體的損害極大。如她,雖然因爲體質的關係,不論失眠症多嚴重,她都始終清醒精神,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子損耗比尋常人要快很多,否則也不會拿人蔘當飯吃。以羲和氏的體質,疲勞過度尚且如此嚴重,何況雲洛普通人族的體質,只要不想過勞死,都得放權。
自然,愛權勢勝過生命的也不是沒有,但云洛,阿珩覺得他不是那種人。
張不易熟悉辰國的國情,也曾經處理辰國的國政十幾年,雲洛要找人分擔負擔的話,張不易是不二人選。
“辰王腦子連豬都不如,再讓他禍害下去,辰國非亡他手裡不可。”雲洛坦然道,打壓權臣沒什麼,但到當今辰王這份上,他還是頭回發現,原來有人比齊威王更蠢。狡兔死,走狗烹。齊威王殺公子旦,還知道等兔子死了才烹,辰王倒好,兔子還沒死就已經烹上了。
阿珩深以爲,辰王未必蠢,只是屁股決定腦子,不管他原本多麼聰明,都會被王位所影響。畢竟,辰國的王是列國中最窩囊的,別國的王想收多少美姬就收多少美姬,想殺哪個臣子就殺哪個臣子,想蓋多少宮室就該多少宮室,而在辰國......辰王要敢這麼幹,妥妥的死路一條。
雲越的變法,初識時削弱的是老氏族的利益與特權,但到了後來削弱的便是王權了,朝堂之上百家爭鳴,君王與擺設也差不了多遠。
不過,阿珩覺得,歷代辰王也是作的,就算是擺設又如何,榮華富貴在手,只是沒別的君王那般乾綱獨斷而已。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反正朝堂之上的公卿都不是善茬,辰國的王被架空了好幾十代人,朝堂上的權臣公卿亦來來去去,不知換了多少茬,辰國可曾因此而衰落?不,辰國越來越強盛了。
做這樣一個國家的王,無疑是最輕鬆自在的。
阿珩完全不能明白辰王有什麼好作的,美姬、宮室什麼的,能有命重要?吃飽了撐的,嫌日子過得太滋潤,沒事找事。
王位對智商的削弱真厲害。
正感慨着,阿珩便見雲洛將昏昏欲睡的三七抱了下來,放在身前,用大氅割出的布條綁好,不由道:“他困了,你抱着就是,不比如此。”
雲洛沒吭聲,將三七安置好便背對着阿珩微蹲下了身子。“上來。”
阿珩愣住。“幹嘛?”
雲洛反問:“你說呢?”
阿珩不客氣的跳上了雲洛的背。“咦,沒想到你看着瘦瘦的,身上肉還挺多的。”
許是因着戎族血統的關係,雲洛與阿珩一般,在這個華族統治的中州大地上都顯得極爲高挑,而身形高挑也襯得本來就身形瘦削的人愈發瘦削。可如今趴在雲洛的背上,阿珩發現,這傢伙身上還挺有肉的,並且很結實,全是肌肉,不過當墊子的話挺舒服的。
阿珩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肌肉真好。
雲洛略自豪於自己的身材令阿珩如此,但感覺阿珩越摸越撩人,忍,再忍,忍無可忍。“阿珩你做什麼?”
“雲洛,我發現一件事。”
“何事?”
“你真是最完美的試藥材料。”
雲洛忍了忍,沒忍住,將背上的人給丟在了地上。“自己走。”
雲洛用的是巧勁,阿珩沒摔疼,很快就站了起來。“你發什麼瘋?不就是開個玩笑嗎?”
雲洛冷聲反問:“你摸着良心發誓你在開玩笑?”
阿珩二話不說便摸着良心立了誓。
時人重盟誓,平日裡胡說八道沒關係,但盟了誓卻是一定會遵守,哪怕代價是生命,可阿珩這麼個奇葩......雲洛着實想寫個服字,這世間竟有人如吃飯喝水一般盟誓,道:“你還是以清神醫盟誓。”
阿珩毫不猶豫的道:“我拒絕。”
雲洛不由側目。“爲何?”
“他是我父親啊,我已經是他最大的污點,再給他抹黑,真會被氣死的。”
“你怎麼會是他的污點,你醫術如此卓絕,已然超越了他,他應以你爲傲。”
阿珩言簡意賅:“我醫德變質。”
好一針見血的品評,雲洛挑眉:“你既然清楚爲何還?”
“我是他女兒,又不是他,誰規定女兒一定要繼承父母的理念?”阿珩反問。
雲洛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阿珩醫德敗壞沒錯,可這世上沒有醫德的醫者多了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蒼凜,心情不好殺人,別人擋路也能殺人,一言不合能殺人......反正隨便什麼原因都能殺人。同蒼凜一比,阿珩簡直是聖人,可爲何世人對阿珩卻多苛責?概因她是清的子嗣,而清醫術高明,醫德亦高潔得令人敬佩。
“可你在意你的父親。”雲洛道,以阿珩說謊臉不紅氣不喘的風格,卻很介意用清的名義騙人。
“他生了我,養了我,雖然只有六年,我不應該在意他尊重他嗎?”阿珩深以爲,認可與尊重是兩碼事,她尊重清,卻永遠都不可能再認可他的理念了。
阿珩努力往雲洛背上爬。“繼續背可否?我保證這回不亂碰亂摸。”反正油水剛纔已經揩得差不多了。
讀出阿珩潛臺詞的雲洛:“......”
山腰上有座小院子,草屋兩三間,栽有棗樹、栗子樹等果樹若干,草木青青,生機盎然......雲洛推開門之前是如此,推開門之後......
阿珩支着下頜道:“這地方能住人?”院子的落葉幾年沒掃了?
雲洛看了看唯一算乾淨的小徑。“能。”至少張不易肯定住這。
“雲青雀,你怎來了?”
背後傳來一把中年人的聲音,兩人不由轉身/扭頭,一個四十歲模樣的中年正抓着一隻兔子走來。那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中年人,蓄着仙風道骨的美髯,雖然年紀一大把了,但令人見了就覺得很親切。一點都看不出這位是曾經掌控辰國大權的權臣,令得列國君王恨得牙根癢癢的權臣,不過望着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阿珩完全相信這就是辰烈王時期與雲湛並稱辰國雙璧,名傳列國的張不易。
只是,雲青雀?當年沒騙自己,這還真是名字啊。只是......阿珩瞧了瞧雲洛身上的肌肉,青雀,誰這麼有創意給這傢伙起的字?這傢伙那裡是雀鳥了?分明是萬鷹之王海東青。
遠來即是客,張不易很不客氣的用陷阱抓到的肥兔子招待客人。
阿珩頗爲側目,他原以爲張不易身邊多少會有一堆僕從照顧呢,結果......草屋就一名健僕,且是做粗活的,否則張不易也不至於自己去弄陷阱打獵,也就是這一帶沒什麼人跡,野生動物足夠多,也沒什麼危機意識,否則還真不好說張不易會不會餓死。
張不易也不擅烹飪,因此選的是燒烤,烤熟了就能招待客人了。
雲洛將背上和胸前的人都給放了下來,張不易一邊烤兔子一邊看了眼阿珩。“這便是傳說中的血醫,瞧上去也不可怕啊。”最多就是一個傷心人,不對,未必是傷心人,無心人還差不多,傷心人至少還會傷心,而阿珩,張不易詭異的覺得,這人只怕連傷心都不會。
阿珩百無聊賴的嚼着果脯,聞言不由看了眼張不易,很懷疑張不易眼神有沒有問題,自己不做實驗的時候雖然沒什麼危險,但自己蒼白陰鬱外帶三分癲狂的氣質,怎麼瞧怎麼像瘋子。雲洛能接受是因爲他本身就是神裔氏族的人,對阿珩這種情況不熟,但也不陌生,神裔氏族裡貴腦有恙的族人多了去。且,雲洛依稀記得自己的親爹親孃是什麼人,跟他們一比,阿珩簡直正常的不能再正常,自然沒覺得阿珩的氣質外形有多大問題。張不易卻不然,那可真的是個普通人族,不可能接觸到太多神經病,以至於對神經病習以爲常。
張不易繼續道:“我識得一名醫者,名揆,他曾與我提起一個孩子。”一個對着累累白骨稱頌美麗卻爲了救人而不擇手段的孩子,張不易至今還記得醫揆當時的口吻,泱泱大荒人族萬年,上溯炎帝,下至如今,就沒出過那般詭異的孩子。
阿珩瞭然,醫揆,她還有點印象,五年前在滄水之地見過,是個很敬業的醫者,也很崇敬清,也因此對自己極爲厭惡透頂。阿珩也很理解,崇拜嚮往且不顧生命去追隨的偶像逝去了也就罷了,那不會影響他追隨偶像的理念。可偏偏有個阿珩,阿珩的所作所爲無一不是在挑戰清所塑造的醫者理念,更氣的還是,這個叛逆者赫然是偶像的至親骨肉。醫揆沒信仰崩潰,着實不易。
阿珩篤定的道:“他定然將我罵得狗血淋頭。”
張不易搖頭。“不,他說你很善良。”
“咳......”阿珩讓果脯噎着了。
雲洛趕緊倒了一杯水,水是涼的,悄然用內力將水溫了溫,這才遞過去。
阿珩接過飲了一大口,微怔,溫的?一大口溫水很容易便讓卡在喉嚨裡的食物吞嚥了下去,阿珩將剩下的溫水也飲盡,對張不易道:“我一直以爲他挺想殺了我的。”
張不易道:“在別的醫者對疫區唯恐避之不及時敢於進入疫區救人的都是善良且值得尊敬的醫者。”不是什麼人都有膽量進入疫區的,生命何其可貴,誰捨得去死呢?進入疫區等於半個身子踏上黃泉路。當年的大疫,大部分醫者被逼到了極點仍不願豁出去,只有極少的醫者前去了滄水,雖然世人最終記得的只有活下來的七個人,但每一個倒下的醫者都值得人尊敬。阿珩也不例外,儘管她還活着,儘管她聲名狼藉。
然,張不易覺得,阿珩其實是一個最真的醫者,雖然走的路與清不甚相同,但其所追求的,仍舊是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