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平行空間裡, 發生着與這一個世界相似的事情。
在那個世界裡的另一個路西斯,用顫抖的手從藥盒裡取出藥水來。
這一瓶藥,到底要不要給她喝下去?
藥水晶瑩透明, 路西斯的心卻充滿了矛盾。
那種藥水力量強大, 可以讓她沉睡百年之久。他擔心, 當她醒來之後, 發現自己已經沉睡百年, 會對他發怒的。
可是讓她只屬於他的這種誘惑,讓他到底還是打開了瓶子,把藥水倒進了她的口中。
她的面容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種細微的不同只有吸血鬼或是情人的眼睛才能發現。他知道她睡得更熟了。
他帶着她離開了蘭斯。
她睡着了,她不能再去見約翰了。他也就不願意, 再在這個情敵所在的城市裡生活。他遠遠的離開了, 從此再也不知道他那位情敵的消息。
這個人與路西斯不再有關係了。人類的生命很短暫, 再過幾十年,他就會死了。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莎樂美了。路西斯這樣想着, 對他產生了一絲憐憫,然後就把他拋在腦後了。
他的全部身心,都停留在莎樂美的身上了。她睡着了,他可以隨意親吻她,擁抱她。而不必承受她的苛責。
在最初的幾年裡, 路西斯覺得, 這是他經歷過的最美好的日子。
然而, 又過了一段時間, 在最初的滿足過後, 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她的笑容!她的能讓世界失色的笑容此時已經消失在她冰冷的面頰上。他願意傾盡所有換取她的微笑,然而她的如同已經死去了的面容僵硬着, 毫無表情,而她原本鮮紅的脣,也因爲長期沒有攝入鮮血而變得蒼白了。
有時候他甚至要懷疑她其實已經死了。要不是因爲他清楚地知道吸血鬼死後不能保持原有的樣子,而是會化作灰燼,他會認爲她真的已經死了。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什麼東西一樣……
她的樣子讓他感到驚恐,她讓他開始後悔自己的所爲了。他甚至開始懷念那段偷偷跟隨在她身後的日子,至少,在那段時間裡,他還是可以看見她不斷跳躍着的輕盈的美妙身姿。
然而此時這一切都不見了!他所愛着的那個女性已經不見了,此時只留下一具軀殼還在這裡了!
路西斯喜歡女性的身體,喜歡她們柔軟的軀體和芬芳的氣息。他一直認爲,自己愛着莎樂美,是出於對她無與倫比的美貌的戀慕。
然而此時他終於發覺讓他瘋狂的並非這具美麗的軀殼,他所愛的是全部的她,是完整的她,她少了任何一部分,都會變得不完美,這個不會動不會笑的她,只能讓他感覺到寂寞和悲哀。
路西斯從來不知道,一百年的時間居然可以這樣漫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沒有遇到莎樂美的時候,他曾經獨自走過許多歲月,在無垠的世界上游蕩着。他看着時間流逝,一百年的時光,在他看來也不過就像是尋常人的幾個月;而在遇見她以後,一百年的時間更像是一瞬,時間在她明豔的目光中流走,而他在她的眼睛裡找到了永恆。
那寫着永恆的眼睛現在睡着了,而時間也好像停住了。他頻頻擡眼去看月亮,等待着時間流逝過去,然而每一分鐘都好像一百年那樣漫長。他在這停滯了的時間中感到痛苦不堪。他在等着她醒來,好讓她能重新帶給他新的歡愉。
他又把他的藥盒拿出來了。他想要喝一點藥水,好讓時間在睡眠之中快一點過去。如果他把藥水喝下去,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另外的沒有記錄在這裡的故事。不過他到底是沒有喝,他怕自己要沉入了比現實更漫長的夢境裡。
他在這樣的絕望般的情緒裡度過了一百年。他看着世界慢慢變化着,這裡的戰爭結束了,在別處又要發生了別的戰爭。沙龍裡流行趨勢總是在不斷變着,各處的美人們搖曳着她們魅人的腰肢,身影曼妙。
他與女人們展開逢場作戲式的戀情,他親吻她們花瓣一樣的脣,吮吸她們的鮮血。一時間他幾乎要迷醉在那些女子的香氣和裙褶之間,然而他到底還是無法與她們進行下去。他總是在午夜之前離開,回到他陰暗的石窟,跪在那無生氣的軀體前,啜泣。
時間就是這樣過去,他計算着日期,知道她很快就要醒來了。具體會是什麼時候呢?他不知道。他只有一直在等待着。
既緊張,又興奮
她醒了之後,會怎麼對待他?她會恨他嗎?
他不知道。
他寧可她恨他,也不願意再看她睡下去了。
每天的黃昏,當他醒來,他都要向她的脣印下一吻。
他希望有一天,當他吻她的時候,她能睜開了眼睛,向他還以微笑。
然而這只是想象,沉睡着的莎樂美公主,始終沉睡着。
好像永遠也醒不過來了似的。
他的期待漸漸枯竭了,變成好像絕望的東西。他開始向上天祈求,如果能讓她醒來,他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也許因爲上天聽到了他的祈求,一個春日的黃昏,當他醒來,去吻她的時候,看見她睜開了眼睛。
天哪,那就像是一場幻夢一樣。她醒了,她環住了他的頸子,她在吻他。
她的牙齒割破他口腔的皮膚,她吮吸着他口中的血,這讓他快樂得近乎癲狂。
她吻過了他,用手捧住了他的臉,她的眼睛迷濛,好像還沒有從夢裡醒來。
“我睡了多久?”她問他。
他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激動,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她:
“一百年了……你睡了一百年了……”
莎樂美聽了他的回答,並不感到意外。她仍然非常沉靜地問他:
“我爲什麼睡了那麼久?”
“因爲我給你吃了昏睡不醒的藥……我知道我犯了錯……請懲罰我吧……”
他這麼說着,跪在了她的面前。雙手捧着一把刀子遞給她。那刀子是用特殊的藥水煉製過的,可以切開吸血鬼堅硬的皮膚,給他們造成永久的傷害。
她從他的手中接過刀子,細細打量着。只聽他用悲傷的聲音說道:
“我因爲嫉妒而餵你吃了那種藥,然而我已經得到了最嚴厲的懲罰了。這一百年裡,我一直生活在痛苦和後悔之中,我把刀子交在你的手裡了,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來發泄你的憤恨,但是請不要離開我,我的生命是系在你的身上的。”
她聽了他的表白,並沒有說什麼。她沉默着離開了自己一直沉睡着的石窟,而他緊緊地跟着她。
她去了蘭斯。
約翰昔日所居住的房子已經成了斷壁頹垣,那塊地的新主人準備在那裡蓋一間更大更漂亮的住宅。她在墓地裡找到了約翰的墓碑,她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在他的墓前放下了一朵野花。
路西斯一直在她的身後看着她做這些事,他看着她悲傷的表情,感到心臟像是被撕裂般疼痛。他看着她站在墓碑的前面,有那麼一會兒,他以爲她會就那麼結束掉自己的生命。
但她並沒有那麼做。她離開了約翰的墳墓,也離開了蘭斯。在這漫長的旅行之後,她終於又回到她曾經沉睡了許久的石窟。她坐在那裡,很久以來第一次對路西斯說話:
“路西斯……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足有一百年那麼長。我雖然睡着,卻知道一切世間所發生的事情。約翰死的時候,我的心感覺到強烈的絞痛。
那種痛苦一直持續到現在,即使我看到他的墳墓時也未能平息。這也許這是上天的某種預兆,告訴我一切都應該結束了,我的生命因那一個約翰的死亡而開始,如今也應該伴着這一個約翰的離世而結束。在夢裡我聽見一個聲音,他說我不應該再活下去了。
我本來應該在我二十歲之前就死去,卻不幸多活了一千多年。路西斯,我的路西斯,是時候道別了。”
她的話很平靜,然而路西斯卻從中發覺了她可怕的意圖。他看見她手中的刀光閃過,向着她自己的胸膛刺過去。他試圖去阻攔她,可是帶着魔法的刀子已經插|進了她的心臟。
他的喉間發出痛苦的吼叫,那聲音震動了天地。他擁抱着她的身體,看着她對着他微笑。
“路西斯,我的路西斯。”她微笑着對他說。
她吃驚地看見他從她的胸口拔出還沾着她鮮血的刀子,把它插|進自己的胸口,他的血流淌出來,和她的混在了一起。
“路西斯,我可憐的路西斯,你爲什麼這麼傻。”她撫摩着他的臉頰嘆息着。
“我的小公主啊……”路西斯向她露出悲傷的微笑,“因爲路西斯愛你啊,如果路西斯不能和你一起去,你可憐的路西斯又要到哪裡去找他的小公主呢?可是我的小公主始終只愛一個叫約翰的人,你什麼時候能多看可憐的路西斯一眼呢?”
她將死的臉上突然放出光彩來,那種光彩是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她湊到他的耳邊,悄悄地、悄悄地對他說了些什麼。而他聽了她的話之後,他的面容顯現出了一種狂喜,好像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他緊緊擁抱住她的身體,而就在此時,太陽升起來了,刀子的魔力籠罩了他們的整個心臟,他們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化爲了灰燼,他們身體的最後一點餘燼混合在了一起,再也不能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