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幫他整理衣物, 拂掉身上的殘瓷碎片,頓了頓,伸手, 稍稍用力。
狗剩眼角猛跳, 卻忘記移目, 眼睜睜的看她拔下了死人喉間的碎瓷。
一股血歡歌似的用力一冒, 然後歸於平靜。
“他曾經有恩於我。大哥, 請你幫我好好葬了他。”
狗剩艱難的嚥了口吐沫,抿緊脣。
他不欲追究阮玉究竟是如何與此人相識,又是如何弄到這個地步, 因爲這本就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亂世。
但是他以比先前鄭重的心情扛起了印致遠,邁着沉穩的步子出去了。
阮玉一人留在室中, 定定的站了片刻, 方擡起手, 緩緩伸開……
掌心橫躺着一塊形狀奇特的東西,骨一樣的顏色, 上面鏤空花紋,紋樣同樣古怪,下方拴着紅色的穗子,垂在手邊,無風自動。
她深吸了口氣, 緩緩合攏, 將這個帶着陌生觸感的物件握在掌心, 緊緊攥住。
她冒險歸來, 要找的東西, 就是它……狼神骨。
赫答將它作爲新婚賀禮送給朱驍,不管當初是何種目的, 而今卻是要他履行狼神的諾言——若有所求,草原王必會鼎力相助!
不知是否真的有天意,方纔印致遠就是踩在了這個物件上……
是的,她騙了狗剩。無論別人對她多麼好她都要騙他,只爲了,一個人……
仰頭,微閉了眼。
成親時,朱驍把他的一切都帶了來,其中就有這塊狼神骨。
似是知道她不喜歡這個東西,可是此物實在太過重要,不好處理,就交給了她。
她能怎樣?丟又不能丟,怕被識貨的人得了做壞事;毀掉又忌諱,而且萬一赫答或印致遠問起……
她冥思苦想,最終將它塞進了一個古董罐子裡,也沒有告訴朱驍,他也不問,久了,倆人都把這事給忘了。
此番他回京,是不是就是爲了這塊狼神骨?若是得了它,是不是就不會……
緊攥的拳開始顫抖,脣角卻忍不住露出笑意,在躍動的燈火下,有些殘忍。
印致遠潛到福滿多,怕不也是爲了它,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東西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他以爲赫答要朱驍保管狼神骨是爲了他,卻不想,害死自己的,正是這根救命稻草。
深呼吸。
狗剩回來了,見她定定的站着,還以爲是被嚇到了,不禁擔心:“妹子……”
阮玉回了頭,目光亮得讓他心頭一顫。
“妹子……”狗剩好半天才想起自己進來要做什麼:“我已經把那個……弄好了。”
阮玉一笑:“謝謝大哥。”
“妹子,你不是……”
阮玉再一笑,舉步就往外走。
“妹子,這裡……”
是的,這裡一片狼藉,滿地碎瓷,若是他見了,定是要心疼不已吧。
真是的,似乎自己就是爲了破壞他的愛物而存在的。
阮玉彎了彎脣角。
只是她現在沒有時間打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在哪?”
“就在……”
——————————
阮玉立在一堆新土前。
福滿多被刨得亂糟糟,實在看不出哪裡特別,所以印致遠埋在這倒也得個安穩。
阮玉爲他添了一抔土:“眼下暫時無法立碑,也沒有棺槨,待……”
她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停了停,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在跟裡面的人感嘆:“如今京城四美只剩了三個了……”
不由自主的,又想起當初的春日明媚,俊男美女,呼朋引伴,意氣風發。
曾有個白袍男子,在她躍下溪石時給了她無關緊要卻是心無芥蒂的一扶……
曾有個笑容明朗的男子,在她身陷困境時爲她解除危難……
曾有個似乎永遠陷在矛盾裡的男子,想要遠離她,又忍不住接近她,在無數個她想不到的關鍵時刻對她出手相助……
還有個男子,以最強悍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姿態闖進她的生活,刻入她的生命,而今,卻不知所蹤……
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小圓,裴若眉,龐七,蔣六,方卓,芸娘……
她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再也沒有……
他們還會重新相聚嗎?
需要多久?
再聚後還會不會,一如當初……
時間,總是那麼無情,將一切繁麗剝下,把最殘忍的東西給人看。
狗剩不明白阮玉爲什麼要嘆息,只是她嘆過後便站起身子,肩背比往日挺得還直,彷彿在肩負什麼重任。
她又四處環視,帶着無限的悵惘與留戀,然後,毅然決然的離開。
狗剩急忙跟緊她。
到了自家的衚衕口,阮玉自然而然的就要往裡拐。
狗剩一把拉住她。
阮玉見他往裡望着,還踮起了腳尖。
“你……”
不待她出言,狗剩就扯了她繼續走。
“你不回家?”阮玉要掙開他。
狗剩搖頭,更攥牢了她,腮幫也繃得緊緊的:“不,一回去就出不來了……”
“可是你娘……”
阮玉方纔也看到了,衚衕的盡頭,朦朧着一層暗淡的光線。
崔氏還在等着兒子……
“娘會明白的!”狗剩語氣堅定,不知是要說服她還是要說服自己:“鄰居都會照顧她的。但是妹子如果沒有了我,就只是一個人了……”
“大哥……”阮玉忽然喉間發梗。
“妹子,不管你怎麼想,大哥都要陪着你。你願意在外面過活,大哥就給你看家護院,你願意回來,大哥就帶你還鄉……”
“大哥……”
流出的淚被疾風吹走,只留一線冰涼。
狗剩目視前方,神色緊繃,卻是忽然笑了:“妹子,早前大哥總覺着危險,可是這回回來,忽然覺得,這仗打不長了。”
“爲什麼?”阮玉抹了把淚,假裝是被沙子迷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不長了。”
狗剩眼睛放光,看起來不似作假。
阮玉亦望向前方。
真的不會很久了嗎?那麼,到底會是怎樣的結局?
朱驍,尹金,啓帝,他們……
風聲呼嘯,牽起碎髮一次又一次的擋在面前。
枝影搖動,帶來遠處不明所以的聲響。
夜很靜,腳步沙沙,他們不知疲倦的奔走在黑暗的路上。
雖然不知要走向哪裡,但是一直向前,向前,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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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跟狗剩又回到了原來的小村子,此時,已是盛夏了。
村裡除了草木綠了一重,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託付照管房屋的錢老七據說犯了事,被人抓走了,至今未歸。而那隻老母雞大約是餓瘦了,從木籠子的縫隙裡擠了出來,他們進門的時候,老母雞正站在屋頂上瞭望。一見了人,撲啦啦的飛下來,咕咕噠的親熱無比。
而他們前腳一進門,村東頭的宋寡婦就來了。
看起來是匆忙打扮了一番。
臉是白的,腮是紅的,頭髮是油的,衣服是新的,就是鞋穿差了,一隻綠,一隻藍。
一邁進門檻,就盯着狗剩瞧,癟嘴淚眼的,好像終於見了那個始亂終棄的人兒。
狗剩向阮玉申請幫助,可是阮玉很沒義氣的丟下他,進屋收拾東西去了。
狗剩就痛恨,明明說好換個地方落腳,可是阮玉偏偏要回來,說這裡是什麼第二故鄉。其實他心裡明白,她是想守在原地,等着那個人會找到她。
他不好打擊她。
此番走過這一遭,方知天下這麼大,而這麼大的天下,哪就那麼容易被人找到呢?這都快兩年了……
他正自感嘆,門聲砰的一響,阮玉驚慌失措的跑出來。
不,不是驚慌失措,她的臉有些紅,嘴脣有些哆嗦,眼睛有些泛光。
屋裡有賊?
正欲破門而入,阮玉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大哥,有人,有人……”
狗剩皺着眉,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阮玉很激動,想要張口,又見宋寡婦在一旁,只得嚥下。
狗剩經了這一路的歷練,人已經分外靈光了,見狀立即回頭:“嫂子,我們兄妹剛剛回來,你瞧,這院裡屋裡髒得都沒個下腳的地方。嫂子是不是先回去,等我們收拾妥了,再請嫂子過來坐坐?”
很明顯的,狗剩對她較以前熱情了,不是還要請她來“坐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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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寡婦很開懷,又拋了兩個媚眼,方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待徹底沒了動靜,阮玉便拉狗剩進屋,激動得話都說不利落了:“大哥,他來找我了,他來找我了!”
誰?
朱驍?
在哪?
狗剩目光一掃,小小的房間一目瞭然,他又想進裡屋。
“不是,”阮玉扯住他,淚珠毫無知覺的滑落:“他來過,他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