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死別?”
朱驍默唸, 繼而大笑,又倏地斂了笑容,以無比認真的神色盯住溫香, 眸子裡有光芒跳動, 就像剛剛從寧安宮出來時, 那種一閃即逝的興奮。
溫香心中暗道, 不好。
可是她尚未想明白到底什麼不好時, 朱驍已經放慢了語速,悠然道:“今天我去探望那位兄弟,他的神智已經略略清醒了。雖然尚不能說許多話, 但是他告訴朕,小玉沒死, 是騎着馬逃走了……”
溫香的胸口不由急速起伏起來。
逃走?杜太監怎麼沒告訴她?難道是因爲當時他沒在跟前, 對情況也不甚瞭解?
不對, 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如何騎得了馬?就算可以, 孩子也要被顛下來吧?到時不還是個死?再說,她也擔心百密一疏,所以還安排了後手……
所以朱驍也不算騙她,可是那篤定的語氣,神秘的表情, 又不似僅僅在說阮玉逃走這件事。
她到底該怎麼辦?
而且萬一阮玉真的沒死, 還回來了, 她苦心經營多年的夢想豈非成了泡影?即便現在已經渺茫, 然而她得不到的, 也不能讓別人得到,尤其是阮玉!
那個蠢貨, 怪不得只能跟在別人後面吃剩飯,一點點小事都辦不好!
怪只怪她,爲了卯上朱驍,也覺得兩相夾擊下此事定然萬無一失,所以一直沒有跟那人再聯繫,他使人託關係找她,她也避而不見,只負責給銀子,堵他的嘴,結果……
“你以爲那幾個刺客當場自盡朕就會被永遠矇在鼓裡?就算朕真的瞎了,可是蒼天有眼。哈哈哈……”
刺客?
溫香又哆嗦了一下。
朱驍大笑着步出寢殿,留溫香一人呆坐在地毯上。
殿門大敞,早春的風肆無忌憚的吹進來,好冷啊……
溫香打了個哆嗦,茫然的環顧四周,目光一點點的聚焦,冷靜。
她忽然攥緊了拳,站起身。
腳步雖有些踉蹌,然而依舊昂起頭,端着皇后的架勢出去了。
直到離得龍章宮遠了,度四面無人,方提了裙裾,急匆匆的往一條林蔭小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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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瞧得清楚,真的去了?”
偏殿內,朱驍坐在蟠龍雕花大椅上,食指中指輪流敲擊紫檀浮雲案,眯着眸子,目光閃閃而動。
地中單膝跪着一個小火者,模樣是扔進人堆就找不出來的那種,而且個子瘦小,宛若孩童。
神色卻老成,聽到發問,鎮定的點了點頭。
“好,你繼續盯着,若是……你知道該怎麼做。”
小火者鄭重行禮,無聲退下。
步履輕盈而穩健,一看就是浸淫功法多年之人。
朱驍又靜靜的坐了一會,忽的站起,在屋裡兜了幾個圈,像是不知該做什麼,手一會擡起,一會放下,一會停下腳步,一會又仰着頭笑上兩聲。
“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他喃喃着。
此刻,狂喜才噴涌而出。
“小玉,我們有孩子了……”
他忽然閉起眼,喉結顫抖的上下滑動。
“小玉,你還沒有告訴我,是兒子,還是女兒……”黑睫溼潤,轉而,脣角彎起,柔軟而堅毅:“不過沒關係,我自己去看。待我解決了手頭的事,就接你們回來。小玉,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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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先生,辛先生……”
阮玉停住腳步,回頭,心下奇怪,段大娘怎麼會在這?這個時間,她難道不應該在家裡侍弄菜園子嗎?
段大娘顛着碎步趕上來,撫着肥厚的胸脯子氣喘吁吁:“你今天怎麼下工這麼早?害得我這通趕……”
阮玉待她氣喘勻了,便要問她有什麼事,豈料段大娘一把抓住她的腕子,神秘一笑:“走,跟大娘去個地方!”
阮玉詫異,正要拒絕,段大娘卻是打消了她的念頭:“不用擔心金蛋,你這兒子人見人愛,乾爹乾孃遍地,你還怕沒人照看不成?再說,我一直讓我家老五跟着他吶。這倆孩子僅差半歲,正好能玩到一起去,就算有個什麼事,我家老五也能幫他不是?保證金蛋受不了屈!”
阮玉擔心的是別人家的孩子受屈。
小時看不出,漸漸大時方發現,金蛋簡直就是個小霸王。
阮玉爲了讓他鍛鍊身體,也是爲了孩子不受欺負,曾將朱驍當年教她的拳腳傳授金蛋。
其實她又能會什麼?當年有一搭無一撞的,就算學瞭如今也忘得七七八八,動作不連貫,連自己瞧着都彆扭。
金蛋倒練得津津有味,然後就四處挑戰,每戰必勝,把人家娃子打得哇哇亂叫,由家長領着找上門。
當然,這幾年下來,她在這個鎮上也算積累了點威望,還是個鑽石王老五,所以人家說話也還客氣。她則給這家道完歉再給那家賠禮,回來便要教訓兒子。
豈料金蛋振振有詞,歪理從他嘴裡跑出來就成了行俠仗義,最後令她也生出那小子活該捱揍的想法。
她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寵着兒子了?
而且她還進行了鄭重思考,比如在欺負與被欺負之間該如何選擇?
她默默對前者點了個贊。
不過說來也怪,金蛋把人欺負了,那些孩子反而跟他要好起來,如今上至十歲,下至斷了奶能走路的孩子都以他馬首是瞻,簡直成立了個小幫派,由金蛋率領,四處招災惹禍。
各位家長不但不阻攔,還樂見其成,說什麼小子就該這麼淘。
而段家老五由於一開始就是金蛋的小跟班,所以近水樓臺的得了個軍師的名頭,即便人家管他叫“狗頭軍師”,也樂得一抹鼻涕,照樣跟着金蛋打“天下”。
就在剛剛,阮玉聽玉翠首飾樓的掌櫃說,金蛋還建立了“後宮”……
這小子,看我回去不揍他!
正摩拳擦掌的往回走,結果被段大娘給截住了。
“段大娘,我……”
“別‘我我’的了,大娘找你有正事,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倆人在路邊拉扯,已經引來不少異樣目光。
阮玉警醒,急忙把手抽出來。
也是,她現在是衆所皆知的辛先生,這般跟女性親密,大家怕是還要以爲……
段大娘也明白過來,訕訕的收回手,卻不忘瞪眼:“跟我走!”
阮玉無法,只好跟在她身後。
寥城不大,阮玉又幹的是賬房的活計,這些年簡直把大街小巷都走遍了,眼瞅着寥城雖然緩慢,但是穩步的發展着。臨街又新開了不少鋪子,就連原本的僻靜處都人來人往,心中不禁感嘆,縱使寥城偏遠,然而依舊得到了陽光的普照,可見那人在政務上是勤奮的,再不是當初那個玩物喪志的金四爺了,人們雖然很少談到他,但凡提起,也都是溢美之辭。
一切,果然不同了。
她仰頭,忽覺日光刺眼。
“哎呦……”
段大娘低叫一聲,回頭嗔怪的瞪了她一眼。
都是她,一路走神,竟不小心撞到了段大娘身上。
不待她反應,段大娘便拉住她,躲到一叢盆栽後。
做什麼這般鬼鬼祟祟?
阮玉方要發問,段大娘便豎指脣邊:“噯,你瞧瞧,頂上那個人……”
阮玉循着望去……
她們所停留的地方是個酒館,因爲寥城氣候好,外圍便種了不少綠植,四季常青,於是這般望過去,枝葉掩映着敞開的鏤花窗扇,雖然有些陳舊,但意境極佳。
從這個角度,阮玉能看到高出她們三步臺階的堂中坐着幾個人,都是男子,正在推杯換盞,高談闊論。
當然,寥城沒有太有文化的人,話語都很直白,嗓門也大,阮玉聽得出,他們是在談論一場官司,然後拼命感謝對面的人。
那人於她只是個背影,穿着洗得已經有些發白的淺灰色袍子,頭髮全部挽起以一木簪固定,看起來有些落魄,然而骨子裡卻透着一股清傲之氣,面對衆人的熱情,他都一一的受了,雖不言語,但舉止端方,一看就是出身不凡,但不知爲何流落至此,而且鎮子裡出了這樣個人物,她怎麼不知道?而且這背影……怎麼好像有點眼熟?
段大娘捅了捅她:“咋樣?”
什麼咋樣?
段大娘便衝她擠眼,她一下明白過來,頓時臉一紅,瞪了段大娘一眼,扭身便走。
段大娘立馬攔截,倆人無聲撕扯起來。
“咣”。
不知是誰碰翻了盆栽,驚動了裡面的人,那位背對鏤花窗子的灰衣男子也調過頭來……
阮玉本待轉身離開,然而在對上那張臉時,心神驀然一震,竟是忘了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