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看着兒子燙得通紅的小手, 指尖還頂着兩個水泡,心疼了。
“疼不疼?”
“哇哇哇……”好委屈。
“你傻啊,碗那麼燙, 不知拿個托盤盛着?再說, 晾一會又有什麼關係?”
“哇哇哇……”更委屈:“我不是怕你把乾爹攆走嗎?”
這孩子就是有一股犟勁, 他但凡喜歡什麼了, 就必須弄到手。早前她若是直接將尹金趕走, 他就能鬧得天翻地覆,什麼威脅都白費。
對他而言,這不僅僅是喜歡的問題, 還是面子的問題。
打腫臉充胖子,也不知像誰。
阮玉沉默良久, 替他擦了把鼻涕:“你喜歡乾爹嗎?”
“喜歡!”
“他有什麼好?”
“他比你識字多!”
我不是識字少好不好?我是……
阮玉沒法跟他掰扯, 不過想來墨水多的人到什麼時候都能輕易獲得人的關注。
阮玉有些吃味, 豈料金蛋又來了一句:“乾爹也比爹長得好看!”
阮玉差點厥過去。
你是故意氣我的吧?
不過說起來,她的秘密幾乎都被金蛋發現了, 單這張臉……
兒子,你信不信,你爹若是洗了臉,不照他差哪去!
然而她憋了半天,方吼了句:“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兒不嫌爹醜?”
金蛋一愣:“哇哇哇……乾爹比爹對我善良……”
那是你沒把他氣得頭頂冒煙!
但現在不是跟小孩子置氣的時候, 她拉起兒子, 替他扯了扯皺巴巴的小褂子, 看到衣角也沾了湯水, 本想回去換一身, 不過……
男人帶孩子不就是這麼邋遢嗎?
於是牽着不大合作的金蛋出了門。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不叫‘奶奶’,叫‘胸肌’, 你下次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揍你!”
“哇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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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拉着哇哇大哭的金蛋穿過小鎮唯一的主街道,前往醫館。
一路上,金蛋彷彿得了什麼把持似的哭個不停,結果父子二人很是醒目。
進了醫館,阮玉簡直是沒好氣的把金蛋按坐在椅子上。
老李大夫睜開滿是眼眵的睡眼,瞧了他們一眼,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也難怪老大夫犯困,小鎮的人個個身強體健,連個頭疼腦熱都少,頂多是生個孩子。可是自打來了小衝大夫,又教了個女徒弟,現在連生孩子的事都不求問他了,他不睡覺幹什麼?
於是對着金蛋的手指研究得分外認真,一會噓寒一會問暖,連昨天晚上吃的什麼都打聽得仔細,弄得阮玉都有些不自在了。
其實她心疼歸心疼,但絕對不肯慣着兒子。
男孩子,將來總是要出去打拼,獨撐一片天地的,總攥在手心裡怎麼成?
可是金蛋偏偏有這種讓人但凡見了他就喜歡的本事,否則也不能幹爹乾媽遍地開花。而他收攏人的法子就是靠了一張人見人愛的臉,再配上或可愛或可憐的表情,甜甜的小嘴巴,任是誰都能被他哄得暈頭轉向,即便惹了禍也不忍責備,於是一直縱容他到現在,令她覺得自己在兒子面前越來越無力,有被逆襲的趨勢。
而此刻,金蛋又淚水汪汪卻不無得意加委屈的瞅了她一眼,那意思是說,看,誰都比你對我善良。
阮玉回了他警告一瞪,然後假裝看藥材,有意無意的跟老李大夫拉話。
“李大夫,這些藥材該曬了吧?”
“可曬不得,曬了會影響藥性的,要陰乾。怎麼,是看我這人少,擠兌我來了?”
雖然同行是冤家,可是這老李瞧阮玉也不順眼。
阮玉是外來戶,然而這幾年幹得風生水起,但凡誰提起,都要贊上幾句。
老李便吃味,不就會算兩筆賬麼,居然比他這祖傳的手藝還吃香了?
“哪裡,我是瞧着李大夫這裡藥品齊全,想着最近有些咳嗽,該吃點什麼?”
“這你算問對人了!”
老李往藥鉢裡又加了點草藥,拿小杵子有節奏的搗着。
“這咳嗽可不能小覷。有風寒咳嗽,有風熱咳嗽,有燥火咳嗽,有痰溼咳嗽,有陰虛咳嗽……”
“我爹腎虛!”
“這腎虛咳嗽嘛……”老李霍的睜開眼,開始咳嗽。
“金蛋!”阮玉威脅的瞪兒子。
金蛋舉着手指頭,上面纏了厚厚的一層,簡直像個小酒盅,就這樣,還裝模作樣的吹着。
這小混蛋,也不知是心疼她還是擠兌她。
“腎虛啊……”老李昏暗着老眼打量阮玉。
阮玉咳了兩聲:“就是前兩年路走得多了,年輕時尚不覺,如今就總感到氣悶,忍不住咳嗽……”
老李的老眼驀地放了下光,又低頭搗藥。
說什麼“路走得多了”,前些年打仗,路走得多的人多得是,這個辛沅八成是來歷不明。不過老李忌憚歸忌憚,是不會給自己也給別人找麻煩的。
很多時候,人們討厭別人多管閒事,可若是老李能夠多管管閒事,某人是不是就能省些事?也就不用大張旗鼓的殺向草原了吧。
“其實像你這種的,可算是積勞成疾。年輕時不懂愛惜,等到老了病就上身了。我這段日子就遇到一個,都咳出血來了,還在那硬撐……”
阮玉心一動,捏着白果的手便是一緊,臉上的笑便有些勉強:“我來的時日雖短,這些年,倒也沒聽說誰病得這般嚴重……”
“那是你孤陋寡聞!”老李立即來了精神:“就是那個羅先生……幫人打官司的狀師,也不知在外面遭了什麼罪,咳得厲害,現在已經開始吐血了……”
“羅先生,是乾爹麼?”金蛋一驚。
“到底是什麼病?”阮玉根本來不及顧慮,急急發問。
“還能是什麼病?癆病唄。”老李搖搖頭,也不知是嘆息還是無所謂:“身上還有傷,說是早前幫人家打官司,弄得不分明叫人打的。可還能唬得過我老江湖?那分明是刀劍之傷。究竟是什麼人才能被傷成這樣?我看着羅先生怕是來歷不明。”
說到這,還有意瞧了阮玉一眼。
這些話,當着旁人的面他是不會提的,誰讓辛先生的來歷似乎也不大清楚呢?而且,他就看不慣這些年輕人,尤其是外來的在鎮子上飛揚跋扈。
還記不記得那位小衝大夫?就是這位辛先生的妻子,她一來,他的生意就沒了,他能有好心情?
阮玉根本沒有留意到老李的用意,只喃喃道:“這病還有得治嗎?”
她隱約記得癆病就是肺結核,祖奶奶還活着的時候曾經告訴她,解放前得這種病的人很多。發熱,咳,吐血,無力,身體一點點的變瘦變小,到最後……
若是在現代社會,或許算不得頑症,但是醫治晚了,也有生命危險。
老李又往藥鉢裡扔了點草藥,繼續搗:“還能怎麼治?這病就沒有能根治的,就是個維持,拖上一天是一天。哎呀辛先生,你該不會也吐血了吧?”
“你才吐血,我爹是腎虛!”
金蛋跳起來維護爹爹,結果後一句……怎麼這麼彆扭?
老李噗嗤一笑,結果藥鉢裡的草藥沫子就呼的飛起,直撲了他一臉:“哎呦!”
“李大夫,您能不能給開一張藥方,就是治療這個病的?還有,您這有沒有醫書?就是……”阮玉絞盡腦汁:“《本草綱目》之類的?”
“催催催,沒看我這眼睛……哎呦……”
“我幫您瞅瞅?”
“不行不行,你粗手笨腳的,再把我眼珠子摳出來!”
“我爹纔不稀罕呢!”金蛋跳腳。
阮玉拉住兒子,好聲好氣勸老李:“您若是不放心我,就去打盆水,把眼睛泡在裡面,眨一眨,看怎麼樣?對了,別忘了先把臉洗了……”
老李跌跌撞撞去內堂尋水了,臨走還不忘威脅:“我這檯面、藥櫃裡的東西都別碰,你們賠不起……”
金蛋叉腰:“誰稀罕!”
阮玉便瞪兒子:“不是告訴過你要尊老愛幼?”
“他欺負爹……”
“怎麼叫欺負,這叫探討病情。”
金蛋小臉一垮,停了停,仰頭看他:“爹,你說乾爹會死嗎?”
“不許胡說八道!”
“咣”!
內堂傳出一聲響,嚇了倆人一跳。
阮玉搖頭。
老李只想着把手藝傳給兒子,偏偏兒子不好這個,他又不想便宜別人,結果到現在連個徒弟都沒收,一把年紀了,什麼都要親力親爲,真是……
不多時,老李出來了,看起來比早前精神許多,就是眼睛有些紅。
“喏,你要的方子,就在這了。”遞給她一張紙,上面的字果真如現代醫生一般龍飛鳳舞:“不過你是不是這個病還不好說,可不能亂吃。來,我給你摸摸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