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 改朝換代,不是除暴安良,就是以暴制暴。李世民殺兄屠弟, 照樣成爲一代聖祖, 他的貞觀之治, 開大唐之盛世, 憑的是什麼?秦朝一統天下, 減少了各國間的戰爭,卻二世而亡,爲的又是什麼?爲什麼一定要把罪過歸咎於別人?玉璽不過是個傳檄的象徵, 若能施仁政,安天下, 何愁百姓不歸心?何愁皇位不萬年?”
“阮玉, 你說如果父皇能夠……是不是可以……”
“晚了!”阮玉毫不猶豫的斬斷了他的幻想。
印致遠沉默, 緊接着劇咳。
阮玉的心不禁軟了軟:“其實,爲什麼一定要得到天下呢?你可知守着那個位子有多累?除非是隻顧着個人享樂, 否則要想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鄰邦不敢覬覦,外敵不敢冒犯,是何等的艱難?”
“若這般艱難, 朱驍爲什麼還要起事?爲的豈非就是那個位子?你想拿這個誆我?做夢!”
“我想他……”提到那個人, 語氣不覺溫柔:“他寧肯像從前那樣與你爲臣爲友, 也不願像今天這般與你劍拔弩張, 他定是比誰都渴望從前的日子。只不過, 若是他不自保,怎能逃過你爹的毒手?你爹逼死了聖宗, 爲的是什麼?又一心想得到玉璽,爲的又是什麼?若得知前明血脈尚在,又豈能不斬草除根?”
“那我又做錯了什麼?我一心對待他們,我也想過等到皇位到了我手,一定要廢除父皇的苛政,重建一個太平天下,我甚至想過赦免前明那些隱藏在民間的勢力,用心安撫。而且這回,我向赫答借兵,就是打算藉此登上皇位來實現這一切,可是到頭來,你看看我,看看我……”
他費力站起,指指這,指指那:“我如今陷在什麼鬼地方?不僅見不得天日,一出去還要被喊打喊殺,我只能靠狼號鬼哭才能讓保命。曾經的兄弟成了敵人,瓜分我大盛天下,尹金那個僞君子還爲我懸了賞。你猜我值多少錢?五萬兩黃金啊,哈哈……”
他忽然大笑。
“吾本西方一納子,爲何流落帝王家?”
笑聲一滯,轉視阮玉:“這是誰的詩?”
“一個不想成爲皇帝卻偏偏做了皇帝的可憐人。”
“我怎麼沒聽過?”
你當然沒聽過,這是順治帝的《歸山詩》。
但阮玉不想同他解釋,只站起身子:“前二十餘年,你錦衣玉食,別人都以你馬首是瞻,是你的家族爲你帶來的榮耀。如今你落魄至此,也是爲家族所累。有享受就有付出,沒什麼好抱怨的。哪怕是朱驍,他如今因爲自己的身份而顛沛流離,你以爲他就好過嗎?還有尹金,目前似乎是衆人擁戴,難道他就不擔心有一天會被人戳穿假面目?高牀軟枕也不是那麼好睡的,你又怎知他不是夜夜噩夢,時時驚懼?要知道,成者王侯,敗者……其實有時做賊都是一種奢求呢。”
比如你。
其實她還想說,縱然你現在鉤織的理想有多麼美好,一旦坐上那個位子,一切豈能盡如人意?咸豐早年也曾勵精圖治,可還不是被現實狠狠教訓了一番?
所以,無論處在什麼地位,太多的時候都是身不由己,而又因爲掌握了無上的權力,久而久之,說不定變得比啓帝還要暴戾。
未來,沒有人可以真正把握。
室中很靜,良久……
“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印致遠捧着頭低喃,搖搖欲墜。
阮玉扶住他:“離開這裡吧……”
“離開?”不可置信又警醒的看她:“你想害我?”
“我怎麼害你?如今我也自身難保,難道我會賣了你去自投羅網?你也知道這裡不是久留之地,雖然暫時沒有人找到這,難道你就想在這待一輩子?你的身體……”
“那我該去哪?我無路可走,無路可走啊……”印致遠露出茫然。
當日的天潢貴胄落到此種境地,阮玉也不禁黯然。
“不若……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印致遠更加瞪大了眼睛:“你要把我帶給朱驍?”
可能人淪落到這個份上就會變得草木皆兵吧?
阮玉默了默:“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我們……失散了。”
“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印致遠突然發問,打斷了她浮上來的憂傷。
她一怔,石門忽然傳來敲擊聲,狗剩在外面發問:“妹子,你在裡面嗎?你還好嗎?”
狗剩應該在吼,可是聲音傳到裡面已經輕如蚊蚋。
印致遠大駭,往後一退:“你,你帶了人來?”
阮玉正要解釋,然後就聽到他撞到了什麼東西上,隨即傳來博古架的晃動聲。
她暗道不好,可是已經有東西乒乒乓乓掉下來了。
她急忙去搶救,然而一道勁風撲面而來。
條件反射的一躲。
奇怪的是那股勁風沒有一直向前,而是突然劃了條弧線,一頭栽到地上,再沒了動靜。
瓷器依然在掉落,阮玉卻撲到印致遠跟前:“三皇子,三皇子……”
沒人回答她,一股淡淡的腥氣裹着溫熱漸漸的疏散開來。
阮玉顫抖的吹亮了火摺子。
幽黃的光下,印致遠老老實實的趴在地上,彷彿睡着了,旁邊布着大片的陰影,隨着火光,好像在顫動。
然而細看去,卻是一層深色的液體,正緩緩的從身下流出。
阮玉強忍着不去尖叫,將他翻了個個兒。
一大塊瓷片,正正卡在他的喉間,而血還在爭先恐後的往外冒。
他的眼睛大睜着,似乎不明白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阮玉替他看過去,但見地上滿是碎瓷,而他的腳邊,躺着一塊小小的,拴着紅穗子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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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替他合上了眼。
不管怎麼說,印致遠的確算不得一個壞人,還有恩於她。雖然方纔,她的確琢磨怎麼擺脫他,但也打算一旦拿到東西就帶他走的。
她在一邊沉默,狗剩則將門擂得連帶地面都跟着震動,再這麼下去,真的要把人招過來了。
她理了理衣服,打開門。
狗剩立即撲進來:“妹子……”
“大哥,我想麻煩你個事……”
狗剩的一切關心憋進肚子裡,再看她也是安然無恙的樣子,就是頭髮有些亂,於是連忙點頭:“說吧,啥……”
“事”字還沒等出口,阮玉便身子一側,然後躺在地上安靜流血的印致遠便闖進了狗剩的視線。
“妹子……”
狗剩幾乎尖叫,然後意識到不妥,反身就要關門。
可是那門哪是用平常的法子關得上的?
於是拼命拿身體堵住門口,轉過頭來道:“妹子,人是大哥殺的,與你無關,你快走,你快走……”
阮玉看着他這樣一副急切的樣子,連額角的青筋都蹦出來了,忽然想哭。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人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是大哥,大哥殺的!”狗剩連連點頭,又搖頭,一派混亂。
阮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上前,抱住狗剩的腰,淚就糊在他的背上:“是他踩在了碎瓷上,腳一滑……”
狗剩這纔看到滿地的狼藉,臉上一喜,又一驚,轉身抓起阮玉的手,又上下打量:“你有沒有受傷?”
阮玉搖頭,只是哭。
不過狗剩還是發現她衣服破了好幾處,又滾了一身的土,脣角還有些青腫……
他立即放開她,上去就踹了印致遠一腳,還要把人抓起來摔。
阮玉連忙阻攔:“大哥,其實他是個可憐人……”
“可憐?”
狗剩不可置信的看她,還摸摸她的腦門,再瞅瞅她的衣襟,頸側的紅痕……
忽然別過臉。
有些話不好問,但還忍不住問:“他……沒把你……”
阮玉搖頭。
他就鬆了口氣,也來不及想阮玉一個女人是怎麼敵得過一個男子的。這傢伙瘦雖瘦,看樣子也挺結實的。
總之妹子說什麼他都信。
他又望望四周,皺眉:“他是怎麼進來的?”
阮玉也有同樣的疑問,不過看來這將成爲一個永久的謎了。
“大哥,你能不能幫我把他……”
“沒問題!”
狗剩不待阮玉說完就知道她要做什麼,於是彎腰,要把印致遠扛起來。
“等等……”
阮玉上前,找不到帕子,就拿袖子幫印致遠擦了擦臉。
還記得剛剛進門時,火光劃過之際,他的驚惶與狠戾,也記得他那明朗如晴空的笑意,如今只剩下安靜,安靜得再不用擔驚受怕,再不用痛恨朋友的背叛,再不必苦思前路何方。
他就這樣睡着了,先前的喜怒哀樂統統作罷,只讓你感知生命是多麼的脆弱,又是多麼的充滿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