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女子停步,繃臉,叉腰,做出生氣的樣子。
“小圓……”阮玉先是不可置信的喚了一聲,緊接着眼睛一亮:“小圓!”
“哎呦,原來你還記得我啊。真是的,兩年了,說不見就不見,你這個沒良心的!”
小圓伸出手指,沒好氣的戳了下阮玉的腦門。
院內的三個男人聽到外面有女子又說又笑,皆面面相覷。
聽錢嫂子來報,似乎是阮玉的舊相識。
阮洵心情大好,要招呼人進來一塊用飯,卻聽得阮玉一句:“爹,有人找我,我得出去一下。”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還是進來說吧。若真想四處走走,不如等明天……”
不成想,說話的竟是尹金。
狗剩瞅了他一眼,抿起厚厚的嘴脣,然後端起碗,再次一飲而盡。
阮玉想不到尹金會出言阻攔,略怔了怔,一笑:“她不好意思進來。我們好久沒見了,只去小河邊走走,稍後就回來。”
狗剩見阮玉竟然跟面前溜光水滑的小子解釋這麼多,態度又友好……她就從來沒跟自己這般親切過,不禁悲從中來,捧着酒罈子開灌。
“那你早點回來。或者,我一會去接你?”
他語氣這般溫柔,目光這般熱切,令阮玉頓時笑意一滯,轉身丟下一句“不麻煩了”,就跑了。
此舉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便是阮玉含羞帶怯,欲拒還迎,頓時心頭一堵,把酒都嗆了出來。
尹金含笑瞧着阮玉逃開,端起酒盅,跟阮洵碰了一下杯。
阮洵也是笑着,只不過那笑意在微醺酒意的烘托下愈發像一隻圓滑的老狐狸。
此際,這三人各自心思,然而若能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怕是什麼心情都沒有了。
只是人生豈可重來?有些事,任你智者千慮,也總有意想不到的時候。
阮玉跟着小圓,小圓牽着俊哥兒,來到河邊。
小圓熟門熟路,令阮玉有些詫異。
可若說小圓常來常往,這地方她住了兩年,卻從來沒有見過小圓。再說,小圓若是經常來往,哪怕只有一次,又如何不去看她?方纔還發牢騷呢,如此豈非說不過去?
小圓卻只是睇了她一眼,神秘一笑:“我呀,僅是這條道熟。其實早前,我真想看你來着,只是……”
只是當初阮玉落難,她沒有幫上一點忙,事後又被龐家管着,無法出府,所以總是覺得愧對阮玉。
“唉,所以今天這事,我說什麼也得當仁不讓!”
今天這事?今天什麼事?
小圓又是一笑,卻不再說話了。
這條小河,就是阮玉當初洗澡結果跟金玦焱意外重逢的地方,思及當時情景,阮玉不由得有些恍惚。
不過現在她們停留的位置,比當初的河灣要寬闊許多,夏天的時候,還會有船隻來往。
這夜月光恰好,將天空映得一派空明。
秋寒水沉,月影就靜靜的鋪在河上,薄得如同碾過的金箔。時而風過,它便柔軟着身子,一漾一漾。
幾顆星子也零星的撒在各處,水波動盪,時隱時現。
阮玉盯着月影發呆。
兩個月前的夜晚,他們曾在山上共賞滿月,分食兩枚如意果,當時他套用了她的話,說這樣就心想事成了,還強調,“咱們成的可是一個心事。嗯,一定會成的!”
她不禁彎起脣角。
有些事,如今回想,當真恍如隔世了……
又一陣風過,帶起泠泠水聲,還摻着一絲清越,彷彿輕風拂過樹梢。
俊兒嘴裡含着手指,另一隻手往河面一指:“啊……”
小圓豎指脣邊,神秘的搖搖頭,然後直起身子,欣賞夜景般向水面眺望。
阮玉依舊盯着月影出神。
水面折光幽幽的映在她臉上,使得她看起來就像個水晶雕就靈氣攢成的人兒,空明而澄澈。
不過這種光亮很快蒙上一層模糊,因爲霧氣升騰,溫度亦隨之降低了。
阮玉裹了裹衣服:“咱們還是回去了,風寒露重,小心凍着俊哥兒。”
小圓則只是笑,神色詭異,不由讓她產生一些恐怖聯想,腳旋即就向後退了一步。
恰在此時,一道笛音非常明晰的響起,雖然聽起來距離還遠,卻是穿雲破霧的傳過來。
阮玉立即回了頭。
河面,僅是一會工夫,便霧氣瀰漫。星子已經不見了,唯有月影濛濛的透出光亮,帶動水光,一閃,一閃,好像那裡藏着什麼珍寶。
然而阮玉只盯着笛音的方向,雖然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人已經走向河邊。
冰涼的水浸溼了鞋底,她渾然不覺,只執着的望着。
漸漸的,笛音連貫起來,吹奏的是她當初唱過的那首荷塘月色。
雖然不甚應景,技藝也不夠精湛,於是在這樣的霧氣氤氳中顯得有些不協調,卻能感覺到吹奏者很是努力,好像還有些緊張,結果又吹走了好幾個音。
阮玉忽然想笑,可是眼底飄進了水氣,無論她怎樣睜大眼,都無法穿透眼前的迷霧。
然而笛聲卻漸漸的近了,伴着水花泠泠,霧嵐搖動,霧氣中有一點漸漸濃重起來,還有陣陣幽芳,甜美又醉人。
香氣愈發濃郁,漸漸凝成一個人影。
那人影長身玉立,手持玉笛,頭微低,肩微傾,身披朧月,腳踩香風,徐徐而來。
霧氣在他身上飄散,如雲捲雲舒,慢慢現出一身的濃紫袍服。
那紫色是華貴的,那衣袂是翩躚的,那黑髮是飛揚的,攪亂了霧氣,如夢如幻。
那身姿是端凝的,那神色是沉醉的,只是別人慣常右持的玉笛卻被他橫在左側,然而配上這一副出衆的儀表和風度,讓人感覺,神仙原本就該是這樣的。
唯一不美妙的就是笛音,動不動於流暢中迸出一點刺耳,使得畫面微有裂痕,不過且看這人物的風采,此等瑕疵亦可忽略不計。
風忽的大了些,將霧氣吹得一散,亦將那人猛的往前推了推。
阮玉這纔看到,他站在一隻滿是鮮花扎就的筏子上。
那花,是玫瑰花。
……“其實你若是……”阮玉咬咬嘴脣,聲音忽然大起來:“怎麼可以選這種地方?怎麼也得有許多人看見才能證明心意。而且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只有兩壇酒,難道這是求……這麼大的事怎麼可以這麼簡陋?應該點許多許多蠟燭,再買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還得抱着吉他唱一夜的歌……”
阮玉忽然捂住嘴,因爲她發現,筏子上的玫瑰編織有序,狀若蜂窩,每個窩中都搖曳着一小朵的火苗。怕風吹滅,又罩了琉璃盞,恰如螢火點點,星星躍動。
不知道什麼時候,身邊忽然多了一羣人,有龐維德,有蔣佑祺,有裴若眉,有芸娘……有許多許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
阿嫋也在,很是不悅的瞪了她一眼,然後望向前方,神色複雜。
小圓輕輕在她耳邊道:“其實我真不知他能爲你做到如此地步。阮玉,莫要辜負了他。”
小圓似是還想說什麼,然而此刻,只是彎了腰,抱起俊哥兒:“俊哥兒,乾爹要跟乾孃說話,咱們去那邊玩好不好?否則乾爹還以爲咱們要把乾孃搶跑呢。”
俊哥兒手指着漸行漸近的金玦焱,“啊啊”的叫着,依舊被小圓抱走了。
金玦焱的玫瑰筏子停靠在岸邊,人筆挺的筏子上立着,只擡了眸子,目光簇亮的望着阮玉。
“我……”
他忽然有些語塞,早就備好的話都說不出,醞釀又醞釀:“你看這般怎樣?”
調轉視線,示意阮玉關注他的準備,有些不好意思的摸着笛子,長指輕顫:“那天你答應我的最後一個心願,如今,我真的無處可去了,你可願意收留我?”
仰頭看他,臉色微白。
阮玉一言不發。
不是不想說,而是喉嚨被堵住了,說不出。
他的表情就有些緊張,手指發力,幾乎要把笛子攥裂了。
“答應他!”
人羣中不知有誰先起了頭,緊接着,呼聲響成一片。
龐維德還起勁的提醒:“四哥,還愣着幹什麼?行動啊!”
金玦焱望着阮玉,終於下定決心般,往前邁了一步。
怎奈他本就怕水,這一路都不知如何堅持過來的,這工夫又心下不安,結果這一動,筏子一晃,保持一路風度的人物險些栽到水裡去。
手臂一揚……
然而恰在此時,一道白色急急劃過……
他就像那個夏日的傍晚,毫無準備的捉住了它。
他看着那隻小手,又望向它的主人,脣邊綻開最耀目的笑意,然後握緊它,一步跨上河岸。
大約是因爲受到驚嚇,也大約是這一步邁得過猛,他一下子把對面的人抱了個滿懷。
周圍開始有人起鬨,阮玉尷尬的掙開了他。
他依舊執着的扯着她的袖子,聲音發顫:“你可願收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