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了眸。
此刻, 狗剩一定很想見到他的母親吧,就像自己,雖然知道阮洵……可是依然覺得那個慈愛的父親在家等她, 她只要一推門, 就能聽見他道:“玉兒, 回來了……”
她用力的吸了下鼻子, 努力使眼前模糊成雪花的星星變得清晰。
狗剩突然停住腳步, 左右看了看,然後扒在一張滿是縫隙的院門上往裡瞅。
夜幕下,阮玉認出, 這正是狗剩的家。一年不見,這裡好像破舊了許多, 連牆頭都長了草, 在風中刷拉刷拉的響着。
狗剩彷彿沒有了呼吸, 只目不轉睛的盯着對面的漆黑,臉捱得那麼近, 似乎恨不能從門縫裡擠進去。
阮玉也不由自主的捏緊了手。
一年過去了,發生了這麼多事,崔氏會不會……
狗剩忽然吐出了一口氣,直起身子:“我們進去吧。”
“大娘……”
狗剩一擺手,往後退了兩步, 身子一縱, 便上了牆。
他不會輕功, 體格又壯, 雖然儘量小心, 還是弄出了聲響。
屋裡立即就亮了,有人低喝:“誰?”
然後就是下地及摸索東西的聲音。
阮玉頓時也鬆了口氣, 她聽出來,那是崔氏。
狗剩已經跳下牆,麻利的拿下門閂,又扣上。帶着阮玉要進屋時,正見崔氏打開門出來,手裡操着菜刀。
然而那滿臉的兇狠在對上狗剩時忽然定住,隨即便像暴雨來臨前的雲層翻卷,無聲卻劇烈。
她忽的扔下菜刀,想要說話,又警醒的四處瞅瞅,方拉着兒子進屋。
狗剩一句“娘”還沒出口,臉上就捱了一耳光。
狗剩噗通一聲跪下,然後崔氏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通打。
阮玉要拉,狗剩不讓,一任崔氏上演全武行。
阮玉看着看着,也跪倒在一旁。
崔氏不理她,繼續對兒子施暴,也不說話。
但她畢竟是個女人,沒一會就累了,拳頭舉起高高的,落下卻軟綿綿的,而隨之落下的,就是眼淚了。
“娘……”狗剩顫抖的喚了聲。
崔氏忽然捂住嘴,無聲的哭起來。
狗剩要扶她坐下,她彆扭着,繼續哭,但終於還是坐下了。
“娘,兒子不告而別,兒子不孝。娘,兒子讓娘擔心了……”
崔氏的指縫放出了點哭聲,很壓抑。
“娘,其實那天事情太突然,兒子來不及……”狗剩還是話語遲鈍,不知該怎麼形容當日的情景:“這一年裡,兒子無時無刻不惦記娘,就怕娘……”
他沒有說下去,一直紅紅的眼睛更紅了。
“娘,你瘦了,也老了,兒子讓娘操心,娘,你打我,打我……”狗剩抓住崔氏的手往自己腦袋上砸。
崔氏甩開他,擤了擤鼻子:“這些話都是誰教你的?”
不用問,崔氏心中的答案就在眼前。
可事情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子。
阮玉剛要解釋,狗剩已經搶過話:“娘,沒人教,都是我自己心裡想的!”
“你心裡想的?”崔氏哼了一聲,再擤鼻子:“跟着老鴰也叫不出什麼好調來!”
裡外裡都是阮玉的錯。
阮玉也的確沒話說,誰讓她正是導致人家母子離散的禍首?
“娘……”狗剩不樂意了,推着他孃的膝蓋。
杜氏這才撩起眼皮瞧了阮玉一眼:“怎麼,這回是給我報喜來了?”
“娘……”狗剩急了,飛快的睇了睇阮玉的臉色,就要開口。
阮玉輕輕的來了句:“我跟大哥已經結爲異姓兄妹,若大娘不嫌棄,阮玉也喚您一聲娘。”
“你……”
杜氏氣急,捂住胸口,半天才喘過來氣,揚手就要打狗剩。
“娘,我跟妹子已經結拜過了,從今往後,又多一個人孝敬您,不好嗎?”
“你……”崔氏指着兒子,指尖顫抖,然後捶胸:“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娘,”狗剩囁嚅着:“如今我有了妹子,過段時間再給您領個兒媳婦回來,咱家可就熱鬧了。”
兒媳婦?
崔氏疑思的瞅着兒子,就連阮玉也在腦筋急轉……狗剩終於想開了?他看上了誰?會不會……
此際,誰也沒有想到這句話另有含義。
狗剩跟了阮玉這麼些日子,終是有了不少“長進”。
見崔氏神色緩和,狗剩立即上前“撒嬌”,一會給娘捶捶腿,一會爲娘捏捏肩。
母子連心,崔氏哪能真的生氣?無非是這一年裡擔心得緊了,又害怕兒子……所以才氣急攻心。
閒了一會,狗剩終於慢慢將那日的事情說起。
盧氏嘆了口氣:“早知阮老爺不是一般人……”
“娘,你可不要說出去!”狗剩小聲提醒。
“我還不知道這個?”崔氏戳了下兒子的腦門,又嘆氣:“我雖是婦道人家,可也知個好歹。旁的且不論,你牽連在裡頭,我就不能不多尋思尋思。”
又看阮玉,目光雖冷,但也有一些同情:“你也坐吧。”
阮玉亦不客氣,撿了個稍遠的地方坐了,任他們母子互訴別後之情。
狗剩到底還是惦着阮玉的事的,聊了一會,就問:“我們走後,官府有沒有……”
“哪能沒有?當夜就來了。說來也怪,福滿多別處都好端端的,只住的那幢房子着了,聽說還用了□□,所以……”
阮玉噌的從凳子上彈起,頓了頓,又坐下,低頭,繃緊脣角。
崔氏就搖了搖頭,嘆:“估計是早有準備。阮老爺早前捱了許多罵,卻不想,是個真正的忠義之士!”
阮玉扭了頭,望向漆黑的窗外。眼睛瞪得大大的,牙關緊咬,努力不使淚掉下來。
“狗剩,我問你,那個金……”崔氏瞅了瞅阮玉,壓低聲音:“真的是……”
狗剩難得的反應迅速:“真得不能再真了,別的都是騙人的!”
崔氏便沉默了。
停了停,忽然道:“這回你們回來,不是爲了看我這老婆子吧?”
狗剩赧然,偷瞧阮玉,往他娘身邊貼了貼:“妹子惦記着這邊,所以……”
崔氏臉色一變,他便立即噤聲,然而隨即,崔氏的神色又緩和下來。
“也是應該的,畢竟生養了一場,父女連心吶。”
阮玉飛快的眨了眨眼,把淚倒回去。
“只是……”崔氏忽然語氣猶豫。
“娘……”
屋裡人都跟着心頭一緊。
崔氏停了好久方道:“就說當夜便來人了,可是房子燒得厲害,人都靠不了前。待到擡來了水龍,火都燒得差不多了。又因爲先前炸了兩下子,結果……”
阮玉的手擰得緊緊的,筋脈都暴了出來。
“來了仵作,也拼不成形。阮老爺也真是豁出去了,再加上唐老三他們在外面一個勁喊‘老爺,姑娘’,結果人們都以爲……”
阮玉深深的吸了口氣,不過這口氣吸得斷斷續續,滿心悲涼。
“再後來,興明軍進城,也來找過,我好像看見……”
阮玉倏地轉過頭。
崔氏搖頭:“不過也不大確定,而且很快就走了。”
狗剩密切的關注着阮玉的表情,偷偷捏了捏崔氏的手:“娘,那邊現在怎樣了?”
“還能怎麼樣?阮老爺一死,大家都沒了指望,又被官府掘地三尺的搜了好幾天,也不知要找什麼,弄得人心惶惶。百順兩口子被抓去問供,可是也沒問出什麼來,聽說問珊都被折磨得瘋瘋癲癲了,孩子也死在獄中。本來已定了秋後問斬,好在前陣子跟金家那一家子都被救走了。聽說金……朱驍還有個小廝叫千依,倒是個機靈人,聽說福滿多出了事,當夜就逃走了,官差撲了個空,至今沒尋到人……”
阮玉的心跟着起起落落,喜喜悲悲。那些曾經跟隨她的人,她來到這個時空第一眼見到的人,花朵一樣的女孩子,機靈鬼一樣的少年,曾經快樂的歲月,如今都一去不返了……
“春分,春分怎麼樣了?”
忘記了崔氏對她的不喜,阮玉急切問道。
Wшw●тTk an●¢ 〇 “春分?”盧氏似乎在努力回憶這個名字,半晌恍然:“是不是容長臉,白白淨淨的那個?”
阮玉也知這個描述不太確切,只拼命點頭。
杜氏想了想:“沒見過。當時官兵四處刨坑,也有人瞧熱鬧,不過都給攔了。”
阮玉不由失望。
狗剩不忍她情緒低落,急忙問道:“娘,你只說,現在那邊還有沒有人了?”
杜氏嗔怪的瞪了兒子一眼:“先是刨了幾天,停了,隔不多久,又來刨,反反覆覆,直到……”
“直到什麼?”狗剩大急。
“你到底是回來看我還是刨根問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