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門城樓之上,燈火輝煌,恍若瓊樓玉宇。
巨大的鰲山燈棚就在下方不遠處,飛龍綵鳳、仙人樓閣在萬千燈燭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將宣德門前的大廣場映照得亮如白晝。
官家趙禎端坐於特設的御座之上,身披厚重的紫貂裘氅衣,抵禦着城樓高處凜冽的寒風。
他清癯的面容在璀璨燈火下更顯蒼白,眉宇間帶着揮之不去的倦色,但此刻卻帶着溫和的笑意。
內侍省右班副都知鄧宣言垂手侍立在他身側稍後一步,如同一個影子。
福康公主趙徽柔身着華美的宮裝,外罩一件銀狐裘斗篷,侍立在父皇身旁,她清麗的臉龐被燈火映照得明豔動人。
“鰲山燈綵今年更勝往年,萬民仰瞻天顏,共享昇平。”
趙禎微微頷首,目光緩緩掃過下方如星河般流淌的人潮、琳琅滿目的燈棚、歡聲笑語的黎庶。
這太平盛世的畫卷,是他畢生心力所繫。
然而,當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掠過金水河畔時,卻猛地定住了!
在那片相對開闊的河岸空地上,一個前所未見的巨大白色球狀物,正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姿態,掙脫地面的束縛,冉冉升起!
它不像尋常燈球那般小巧精緻,更像是一輪從凡塵升起的、巨大而朦朧的素月!
球體下方,吊籃裡跳躍的火焰,以及火光映照出的人影,雖然離得很遠,但依舊清晰可見。
幾條粗壯的繩索還從地面延伸上來,如同束縛着這隻奇異巨獸的繮繩。
“那是何物?”
趙禎的聲音帶着驚異,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定那緩緩爬升的巨球。
城樓上在官家周圍陪觀的宗室、勳貴、重臣們也紛紛注意到了這奇景,驚疑不定的議論聲嗡嗡響起。
趙徽柔也循着父皇的目光望去,當她看清那懸浮於燈火人海之上的巨大白球時,清澈的眼眸瞬間睜大,櫻脣微啓,發出一聲低呼。
吊籃那裡面似乎還有人影晃動?人竟能憑藉這東西升空?
“包卿何在?”
趙禎的目光依舊鎖定着那奇物,開口道。
“臣在!”
城樓陪觀官員隊列中,一個身着紫袍、面容剛毅肅穆的老者立刻越衆而出,躬身行禮,正是權知開封府包拯。
他方纔也注意到了那奇物,心中正自驚疑。
——那位置,正是他批給陸北顧等人燃放“大號孔明燈”之處! 可眼前這能載人的龐然巨物,遠非他想象中那孩童嬉戲之物的模樣! “包卿,那金水河畔升起之物,是何名堂?”
趙禎的目光終於從熱氣球上收回,落在包拯身上,帶着探詢之意。
靠近鰲山的這些放燈位置,都是必須有開封府衙的批文才能獲取的,所以問包拯準沒錯。
包拯心頭也是一凜。
他確實批了條子,但當時只道是尋常放大的孔明燈,拴繩穩妥即可,何曾想到竟能載人升空?這已大大超出了他批覆時的預期。
“回稟官家。”包拯的聲音依舊沉穩,但語速比平時快了不少,顯露出他內心的波瀾,“那位置確係臣所批,乃四川舉子陸北顧、關中舉子張載、錢塘舉子沈括三人,爲應和元宵佳節,申請燃放一盞特製‘大號孔明燈’,臣見其言明繩索牽引,確保穩妥,便允其所請。”
他頓了一頓,擡頭望向那已升至數丈高的熱氣球,眉頭緊鎖:“然此物之巨,竟能載人,實出臣之所料!臣即刻命人詳查!”
“速去問明原委,回稟於朕。”
趙禎揮了揮手,目光又投向那懸空的巨球。
包拯領命,立刻轉身,對侍立在不遠處的開封府推官急促地吩咐了幾句。
那官員神色一凜,躬身領命,順着城樓側面的步道快速向下奔去,匆匆點了兩名衙役後,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金水河畔的人潮與光影之中。
約莫一刻鐘後,那名開封府推官帶着滿身寒氣,略顯急促地重新登上了城樓,快步走到包拯身邊,低聲彙報起來。
包拯凝神細聽,面色幾度變幻,從最初的驚愕,到凝重,再到恍然。
聽完下屬的彙報,包拯整了整衣冠,再次走到御座前,躬身行禮道。
“啓稟官家,臣已查明此物名爲‘熱氣球’,確係陸北顧、張載、沈括三人所制。其原理在於囊中燃燒炭火,熱氣充盈,輕者上升,囊外冷氣重濁,向下擠壓,冷熱二氣交感激盪,便生託舉之力!三人言明,此物乃爲驗證張載所倡‘太虛即氣’、‘氣化流行’之宇宙本原學說,以迴應佛門明教大師‘氣本荒謬無憑’之詰。”
“熱氣球?”
此時,趙徽柔也輕聲重複着這個新奇事物的名字。
而當她聽到“陸北顧”三個字時,心中更是震動不已——是那個寫仲達論的舉子?
一個能寫出那般犀利政論的人,竟也參與造出了這飛天之物,只爲證明那虛無縹緲的“氣”? “喔這麼說是學問之爭?”
趙禎當然是知道明教大師最近在京中辯論的事情,只是具體的內容不甚瞭解。
如今一聽,倒是頗感興趣。
“明教大師何在?”
作爲禪宗代表人物之一,今晚明教大師也受邀登上宣德門賞燈,故而就在不遠處。
等到趙禎將其招了過來,仔仔細細地瞭解了一番之後,頓時覺得,這個事情還是挺有意思的。
“那大師以爲此物可證否?”
明教大師看着熱氣球,只是說道:“清濁氣之說確有道理,不過尚且難言可證。”
趙禎沒再說什麼,點點頭,示意明教大師可以退下了。
隨後,他陷入了沉思。
這是趙禎再次聽到“陸北顧”這個名字了。
這個名字瞬間勾連起不久前垂拱殿中那份令他沉思良久的仲達論,以及他隨後下達給武繼隆的密查指令。
那篇剖析制度之弊的史論,與眼前這懸於天際、挑戰常識的奇物,竟都關聯着同一個名字。
“這年輕人.竟如此不循常理?”
趙禎暗暗思忖道。
鄧宣言侍立一旁,將官家眼中的思慮盡收眼底。
他不動聲色地垂首,心中已暗自記下此子已兩度引動天聽,一次以文,一次以器,其行其思,迥異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