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衆人又看向第二篇被貼上去的,也就是蘇轍的文章。
蘇轍的這篇策論雖然不如其兄蘇軾文采飛揚,但也不失爲中規中矩的應試好文,可以說是論據充分、引經據典,整體結構很完整,而文辭也同樣不俗。
有了蘇軾、蘇轍兄弟珠玉在前,衆人對於韓絳的評等標準,其實已經沒什麼爭議了。
蘇軾的文章確實好,但他也確實自己寫嗨了現編典故。
對此,蘇軾自己也馬上就承認了。
而按照規矩,寫的再好也不能給他甲等。
不然的話,以後寫文章,大家全都是“沃茲基碩德”了,引經據典也就失去了意義。
——這是原則問題,韓絳肯定不能含糊。
後面林希和章惇的文章,果然也就是與蘇轍文章的水平在伯仲之間,都是那種“很不錯但不夠完美”的應試文章。
而當章衡的文章被張貼出來,閣內外的目光瞬間聚焦其上。
到了這篇被評爲“甲下”的文章,明顯就比林希和章惇的水平要高出一籌了。
“賞所以勸善,非市恩也,續天地生養之機;刑所以懲惡,非立威也,補聖人教化之闕。故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其旨非在寬猛,實乃體天心之不忍,盡人事之精微,此忠厚之本源也。”
章衡開篇便以精煉之語點破刑賞本質,將刑賞從簡單的獎懲工具,提升至“續天地生機”、“補聖人教化”的宏大層面,賦予了其與天地造化、聖賢大道相呼應的神聖使命。
隨後,更是開始延展。
他精準引用尚書“罪疑惟輕,功疑惟重”一句,並深刻點明其精髓不在於寬猛之辯,而在於“體天心之不忍,盡人事之精微”,此乃“忠厚之本源”。
此句便如同定海神針,牢牢錨定了“忠厚”的核心在於對天道的體察與對人事的極致用心,讓文章變得立意正大且根基穩固。
“昔聖王制刑賞,必先存哀矜。禹見罪人下車泣問,非縱有罪,誠知飢寒迫身、教化未至者,皆君德之虧;成湯解三面之網,祝曰‘欲左左,欲右右’,開示生路,導人自新;周室盛時,囹圄空虛,非刑弛也,德風所被,民恥犯禁,此忠厚之化也。”
第二段,章衡以厚重的史實爲磚石,層層構築其論證的高塔。
從大禹見罪人而泣問、成湯解網示仁,到周室囹圄空虛,他勾勒出一幅聖王以仁心爲本、教化先行,從而臻於“忠厚之化”的理想圖景。
這些典故不僅佐證了其開篇論點,更生動展現了“忠厚”在實踐中的崇高形態。
“後世刑賞之弊,多失本心,秦法凝脂,棄灰者刑,至陳涉一呼而天下傾。蓋嚴刑止奸,奸愈滋;厚賞勸功,功益僞。漢張釋之治犯蹕,文帝欲誅,釋之持‘法者天下共’之義,卒罰金而止。向無釋之,則君怒失度,法意蕩然。”
第三段章
衡則是筆鋒一轉,他痛陳後世刑賞之弊——失其本心。
以秦法嚴苛終致天下傾覆爲反面教材,深刻揭示“嚴刑止奸,奸愈滋;厚賞勸功,功益僞”的悖論,再輔以漢文帝時張釋之據理力爭維護法度的正面案例,形成鮮明對比,有力論證了失卻“忠厚之本”的刑賞,不僅無效,更是禍亂之源。
“故忠厚之極,在明‘刑賞乃末,仁心爲本’。禮雲‘聽五刑之訟,必原父子之親、君臣之義’,漢初緹縈雪冤,天下頌仁,若效秦法刻深,雖獄吏稱職,然斷肢體、絕人倫,是戕生民元氣也。故皋陶明刑以弼教,管仲設令而維邦。刑賞之用,譬猶炎火,託仁德爲膏薪,則輝光燭物;舍忠厚而逞威,縱赫熖灼空,終歸煨燼。”
“天道春生秋肅,無非至仁;王政刑誅賞慶,皆涵大德。昔宋景公不忍移災於卿佐,爲政者誠應推此心於四海,使民如沐春陽,則畫地爲牢之風可復,刑措之治不遠矣。”
在充分的史實鋪墊後,章衡水到渠成地亮出其核心觀點。
也就是“忠厚之極,在明‘刑賞乃末,仁心爲本’”。
此論直指根本,將刑賞定位爲“末”,而將仁心確立爲治國之“本”,清晰界定了二者的主從關係。
他還引用禮記“聽訟原情”之義,結合漢初緹縈救父感動天下、促使廢除肉刑的史實,進一步闡明,若效法秦之刻深,即便獄吏稱職,其“斷肢體、絕人倫”的酷刑本身就是在“戕生民元氣”,從根本上違背了生養教化的天道仁心。
其點睛之筆,則在於“刑賞之用,譬猶炎火,託仁德爲膏薪,則輝光燭物;舍忠厚而逞威,縱赫熖灼空,終歸煨燼”這句精妙的比喻。
這既是對歷史教訓的總結,也是對當政者的警世箴言,將刑賞與仁德的關係剖析得淋漓盡致。
文章最後,章衡將視野提升至天道自然的高度,指出刑賞亦應如四季運行般,蘊含“至仁”的本質。他再引宋景公不忍移禍於臣子的典故,呼籲爲政者推此仁心於四海,使萬民如沐春風,最終展望那“畫地爲牢之風可復,刑措之治不遠”的至高理想境界。
縱觀章衡此文,其立意純正宏大,緊扣“忠厚”之本在於仁心與教化,論證綿密厚重,聖王典範與歷史教訓信手拈來,正反相襯,層層遞進。
可以說,其文展現出的深厚學養、嚴謹思辨與穩健氣度,完美體現了傳統儒家經典義理與史論結合的巔峰造詣,是標準的、典範式的應試雄文。
這篇文章,與不編典故的蘇軾的文章,基本上是同一水平的。
然而,其光芒雖盛,終究是在既有的、精熟的“正道”上攀登至頂。
當第六篇,也就是陸北顧那篇立意更爲奇崛、思辨更爲鋒銳、直指“治本”核心、帶有某種顛覆性的文章出現時。
章衡這輪皓月般的圓滿,便不可避免地成爲那輪即將噴薄而出的旭日的映襯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