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京北,從北方刮來的風已帶上了平楚冰雪的寒意。
京北最北面的枕霞關,是百州抵禦平楚入侵的第一道關口。
歇馬客棧,原名枕霞客棧,是枕霞關內唯一的一家客棧,這家客棧專爲來往於兩國之間的商旅散客所設,只因平日投宿的客人中間以馬販爲多,故而有“歇馬”之名。
這正是一個黃昏,景澹站在歇馬客棧三樓面西的窗口,微微仰頭看着北方那高聳的城牆。天上的晚霞紅得似血一般,而那城牆是那樣的高,以至於讓人覺得,那晚霞正鋪在城牆上,豔色的霞光在城牆上大片大片的蔓延,猶如正在流淌的鮮血。
他背過身,在房內的書桌邊坐下,鋪開紙墨。失了霞光映照的臉龐,有憔悴的蒼白。
伸筆蘸了墨,他極其細緻而又緩慢地寫着家書,字跡一如既往的工整有序,詞句也一如既往的簡潔幹練,然而才寫兩行,筆尖卻微微地顫抖起來,他提起筆頓了一頓,然就在這一刻,兩滴淚卻落在了紙上。
他收起紙,將它團成一團,扔到一旁,重新鋪開一張紙,還未拿起筆,淚卻比墨更快一步溼潤了它。
他微微一愣,隨即,淚水開始不間斷地向紙上落去,他垂下臉,極力想控制自己瀕臨崩潰的情緒,手中的筆卻‘咔’的一聲,折成了兩段。
他無力地靠向椅背,仰起頭,任淚水在臉上恣意宣泄。
他只是想找到小影,想將她好好地帶回去,他是找到了她,但,要將她好好地帶回去,只怕,再也不能了。
他記不清他們究竟是如何發現她的蹤跡,又是在何時何地截住了她,他也記不清她究竟殺了他們幾個人,又是以何種武器殺的,他更記不清當時她爲何要對他出手,而那樣來勢凌厲的一刀,爲何又只是劃過了他的右臂?
在他記憶中,唯一他不想記得,卻偏偏比任何一幕都更清晰的是,他看到的那張臉,那張,猶如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臉。
他多麼希望,那只是她的易容,只是她故意貼到臉上的血痂,可是,當她和死衛們激烈交手的時候,他分明看到,那些不小心被碰觸的傷口仍然在緩緩地向下淌着血。
他多麼希望,那並不是小影,是他們認錯了,追錯了。他記憶中的小影,是一個有着甜美笑容柔軟嗓音的溫和女孩,而那個女孩,沉默,冰冷,稍微近一點的距離就能引來她凌厲的殺招。她是如此陰狠,陰狠到,甚至於她自己,都毫不憐惜。
可他又那樣地確信,那就是小影。若是別人,他不會在見她的第一眼時,就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若是別人,他不可能那樣愣怔地去迎接那照面而來的刀光。
只能是小影。
她被人傷成了那樣,她變成了那樣……
他不曾料到,世上會有這樣一件事情,讓他在無以復加的痛苦中,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接受。
他更不曾料到,他竟會留不住她,眼睜睜地看着她帶着那樣的一身傷痛消失在自己眼前,只因爲,害怕過多的靠近,不可避免地會給她造成更多的新傷。
而今,她終是逆着這寒冷的秋風,穿過枕霞關的城門,進了平楚的國境。
他第一次感覺寫家書會這樣難,只因,當他提起筆,他便要將那天的情景徹徹底底仔仔細細地回憶一遍,可是這無異於活生生地凌遲他的心。
但他終究需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在家書中令父親看出端倪,他希望父親能准許他去平楚繼續追蹤她,他一定要將她帶回去,找天下最好的大夫給她治傷,即使,再也治不好,那也沒有關係,他會照顧她一生一世。
平楚即墨府琉華園。
即墨晟的書桌第一次被收拾得如此乾淨,所有的筆墨紙硯都移到了一旁的几案上,寬大的書桌上此時只鋪着一張圖,一張手繪的,自雪都烈城往北一直到平楚以西海面之上的圖。
圖上有一條醒目的紅線,自雪都烈城即墨府門前開始向北延伸,越過怒江一直蜿蜒到海邊。即墨晟站在書桌邊,一邊聽着池蓮棹的講解一邊思索着這條逃生之路的可行性。
路是險峻而隱秘的,計劃也是周密可行的,但池蓮棹一再強調的“隨行之人必須要配合”卻讓他心中隱隱有些焦慮。這一路上,多是平楚的險山惡水,池蓮棹的意思是,藉助這難得有人能逾越而過的天險來擺脫追兵,雖然每到險要之地,都有擅長登山擅長涉水的部下接力,但若是隨行之人不配合,其生命安全是難以保障的。
小影會配合嗎?他沒有把握。
他並不知她瞭解真相後心中做過了哪些掙扎,對於自己的復仇之路,自己的人生,又有怎樣的安排?他這樣的未雨綢繆,只是因爲不論如何,他希望她能活着,好好的,不受任何人威脅地活着。
“這座山的情況如何?”他指點着海面上那個圓圈問道,
“回少主,這座山,是屬下們此行最爲滿意之處,此山位於我平楚和百州邊境線的延長線上,山上氣候溫和,風景秀美,飛禽走獸頗多,而且面積很大,因而,屬下們給這座山起了個名字,叫,海上春山。屬下留了一個精於星相之術的部下在這山上住了兩個月,據他所言,若非大晴之天,這座山周圍的海面便終日籠着白霧,要想憑雙目在海面上找到這座山,極難。但若是能如他一般用星辰定位之法,則不管晴天陰天,都可以找到這座山。”池蓮棹道。
即墨晟點點頭,道:“很好。”說着,踱到窗口,注目於窗外那一徑或粉或白的秋菊。
“少主,請恕屬下冒昧,請問少主,隨行之人的體重如何?如果超過一個人的揹負極限,那屬下這份計劃還要稍作修改。”池蓮棹看着他修長的背影道。
即墨晟微微仰頭,今日並無陽光,空中飄着大朵大朵的浮雲,腦中突然浮現“白雲蒼狗,世事浮沉”兩句來,心下些微黯然,道:“她是一個十四歲……或者十五歲,有些瘦弱的女孩子。”
池蓮棹微微一愣,顯然,他並沒有想到少主這樣大費周章,會是爲了一個女孩。
正待俯首稱是,門上卻響起了輕叩聲,與之一起傳來的,是朱嶠的聲音:“少主。”
即墨晟倏然轉身,沉穩中帶着一絲急切,道:“進來。”
朱嶠推門進來,行至書桌前向即墨晟行禮。
即墨晟看着他有些蒼白的臉色,心下微微一疑,問:“找到沒有?”
朱嶠垂下臉,良久,方纔點了點頭。
“沒能將她帶來?”見他神情不自然,即墨晟微皺了眉頭。
朱嶠垂首不語,室內一時靜默,然就在這靜默中,朱嶠卻直直地跪了下去,語氣沉痛道:“少主,屬下辦事不力,請少主責罰。”
即墨晟心中一震,莫非,是小影遇到了不測?當即問道:“情況究竟如何?”
朱嶠捏緊了雙拳,艱難道:“少主讓屬下帶出去的部下,屬下,並沒能再將他們帶回來。”
“折在何人之手?”即墨晟問。
朱嶠再次垂首,道:“影小郡主。”
即墨晟有短暫的怔忪,少時,失神問道:“她先動的手?”
朱嶠頭垂得更低了,“是,屬下先動的手。”
即墨晟皺起眉頭,似乎不敢相信地問:“你說什麼?”
“是……屬下先動的手。”朱嶠察覺到即墨晟語氣中的驚詫之意,不由將頭壓得更低。
即墨晟愣怔了片刻,眼底突然劃過冷怒之光,擡起一腳便踹在朱嶠的胸口,這一腳他委實沒有控制力道,直將朱嶠踹得向後飛撞在東牆之上,落地嘴角便沁出了血絲。
一旁的池蓮棹驚了一跳,只怕即墨晟盛怒之下做出什麼過激之事,當下向前邁了幾步,準備如果即墨晟再要上前便從中相勸。
即墨晟沒有再逼上前,而是眸光既怒且痛地看着朱嶠,一字一字問道:“臨行之前,我怎麼跟你說的?”
朱嶠右胸本來就被小影所傷,如今再被即墨晟這麼一踹,傷口崩裂,衣服上隱隱透出血色。他拭去嘴角的血絲,重新跪在地上,仰頭道:“少主,您的吩咐屬下不敢忘。可是,她要來傷害王爺,傷害少主您啊。屬下如何能拼着性命護她?這樣,屬下不就成了她的幫兇了嗎?”
“如果你真的記住了我的話,那你應該清楚,即便她當着你的面殺了我,你也是要不惜一切保證她的安全的,這纔是我的意思。”即墨晟目光冷遂地盯着他道。
池蓮棹和朱嶠齊齊一怔,不知該如何反應。
“她怎麼樣?”即墨晟收回目光,語氣中壓抑着一絲深刻的擔憂問道。
朱嶠想起自己與小影遭遇時看到的她那張臉,一時有些猶豫該不該告訴即墨晟,告訴了他,只怕他又要爲之傷心,若對他隱瞞,只怕今後他一旦知道,會將這筆賬算在自己頭上,那他就百口莫辯了。
“她……毀了容貌。”最終,他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什麼?!”即墨晟太過震驚,聲音比方纔大了一倍不止,將朱嶠嚇了一跳。
他擡頭,迎着即墨晟震驚中夾着一絲猜疑的目光,急急澄清道:“少主,此事與屬下無關。九月,在百州東海的津河鎮第一次看到影小郡主和阿媛時,她還好好的,半個多月後,再在京北看到她,她就成那樣了,阿媛也不在她身邊。”
即墨晟只覺一陣痛楚自心底強烈地泛開,霎時便痛得他全身無力。這一刻,他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說了,轉過身子,有些疲憊地揮揮手,道:“都下去吧。”
“少……”朱嶠張口還欲再說什麼,池蓮棹給他使個眼色,過去扶起他,慢慢退出書房,關上了門。
即墨晟覺得腦中有些昏昏的,站都站不穩,伸手扶住了一旁書桌的一角。
毀容,這對於一個正當韶齡的女孩子來說,該是多麼慘痛的事?爲何命運於她如此多舛?而他,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充當她承受磨難的見證人外,竟然什麼都不能爲她做。他終究護不了她,這樣的認知,讓他內心充滿了沉重的挫敗感和負疚感。
他不禁想,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修身潔行,苦心孤詣,究竟是爲了什麼?他可以救助那麼多黎民百姓,讓他們慈老扶幼,安居樂業,可是他偏偏救不了護不住他最想救最想護的人。
世人對他再高的評價再多的讚美洗不去他內心深處彷彿來自生命之初的憂傷,他虧欠小影的,已是他這一生都還不清的債,而如今,小影竟又蒙此巨難,這無異於在他的心上再掘傷口,讓他於每一次呼吸之間,都帶上了這深沉的痛。
忙碌,充斥着他的生命,而痛楚,卻是他唯一的感覺,這樣活着,究竟,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