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時值中秋佳節,一大早,茉清宮便接到了瑢琰宮的帖子,貴妃邀請各宮妃嬪於午後一同前往瑢琰宮秋芬園賞菊。
小影看到帖子之後,沉默了半晌,對素雪道:“素雪,我不想去,你找個藉口替我回了吧。”
她其實並不想那樣低俗地去想這件事,但她控制不住。
想起那麼多女人都曾和他纏綿牀榻,她沒來由地覺得噁心,所有的興致都沒有了。
素雪答應着去了,回來後,對小影道:“娘娘,貴妃娘娘聽說您身體不適,說一會兒要來探望您,您看怎麼辦?”
小影皺了眉頭,問:“宮中有什麼清靜的地方麼,你陪我去走走。”
素雪想了想,道:“若是去御花園,定然會被貴妃娘娘發現,思前想後,若想躲清靜,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什麼地方?”小影問。
素雪道:“皇上的御書房,一般人不敢去。娘娘聖眷正濃,自當無礙。”
小影道:“御書房?那皇上不是會去麼?”
素雪笑道:“奴婢一早知道娘娘要出去避難,回來的路上都打聽好了,皇上下午要在議政廳議事呢,不會去御書房。”
小影偏頭想想,道:“也好,正好閒得無聊找本書看。”
午膳過後,陽光有些炙熱,素雪打了一把傘,陪着小影一同向御花園之南的御書房走去。
御書房的守衛果然不阻止她們進去,小影進殿之後,仰首看着四壁浩如煙海的書籍,對身旁的素雪道:“你出去看着,若是皇上過來,立刻通知我。”雖然那天他的一番話讓她心有觸動,但她仍然不太想看到他,這兩天他似乎很忙,沒有再去找她,她不想讓他以爲她主動地想接近他。
素雪答應着去了,小影便從西面開始,仰着頭搜尋可能引起自己興趣的書。
找了半天,取下一本《兵器集匯》,四顧一下,窗下放着一副桌椅,她正想過去慢慢看,門外卻隱隱傳來守衛的行禮聲。
她一驚,心想素雪怎麼沒有來通報她呢?來不及多想,眼角餘光瞥到大殿四角巨柱上垂下的帷幕,靈機一動,轉身就藏到裡面,屏息寧聲。
殿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小影背靠柱子,紋絲不動。
可漸漸,發現似乎有點不對勁起來,一開始還聽到腳步聲在東南方向輕響的,可如今殿中卻靜得毫無聲息。
怎麼回事?是他站住了還是出去了?
小影心中猶疑不定,但終究不敢妄動,決定再等等看。
正低首垂眸,努力放緩自己的呼吸,然眼前卻出現一雙純白色銀絲雲紋的精緻靴子,靴子?!
她驀然擡頭,發現自己身前的帷幕不知何時已被悄無聲息地挑開,一名相貌極是乾淨俊逸的陌生男子站住她面前。
看到她,男子似乎也吃了一驚,怔了一怔後,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小影眨眨眼睛,問:“你認得我?”
男子一愣,還未說話,身後卻傳來素雪的聲音:“微風大人,蜜妃娘娘在這裡看書,您理當避嫌纔是。”
微風轉過身看向素雪,頓了一頓之後,轉身向小影微微一笑,行禮道:“蜜妃娘娘,微臣失禮了,微臣奉皇上之命來取一冊書,請娘娘勿怪。”
小影看着他有些奇怪的笑容,思及他剛纔那句“你怎麼會在這裡”,下意識地覺得這男子肯定認識失憶之前的她,欲待相問,無奈素雪站在那裡。
想了想,只好道:“無礙,你去取吧。”
微風領命,取了一冊書就離開了。
看他消失在門外,小影問身旁的素雪:“他是何人?”
素雪回道:“皇上的寵臣,尚書令微風。”
小影點點頭,沒再說話。
申時末,小影和素雪出了御書房,回宮的路上,素雪一路給小影指點着道旁隨處可見的名品菊花,眼看小影沉溺在明豔的秋光中,似乎心情不錯。
兩人行至御花園西南側由各種顏色的怪石堆砌而成的千色林時,小影突然停了下來。
素雪隨着她的目光看向因照射着夕陽而顯得格外豔麗多姿的千色林,試探地問:“娘娘,奴婢陪您進去遊覽一番?”
小影不語,兀自轉過身緩緩走向一方如劍指天般的青石,青石之側,兩株修竹高大青翠。
她伸手,輕輕觸摸着碧綠光潔的竹竿,細長的指在那片綠色的襯托下,雪白純淨如玉。
她仰頭看着竹葉在風中如夢婆娑的樣子,兩滴淚突然順着眼角無聲地滑落下來,她伸手接着一滴,靜靜地凝視着。
她爲何想哭,這綠竹,對她意味着什麼?還有那日的蓮。
她究竟遺忘了什麼?究竟遺忘了誰?
風穿過石林,輕輕呼嘯,卻是她聽不懂的答案。
用過晚膳之後,她獨自一人蜷在窗前的貴妃椅上,今夜是中秋,應有圓月,只是還未升起。
桌上放着各式各樣的月餅,她卻沒有胃口。
中秋,與親人在一起才具備其意義,像她如今這樣孤身一人,這樣的夜晚與之前的每個夜晚又有何不同?
她真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麼?如他所言?
若真的是,人生,豈不是太孤單了?
他說他也是……
他纔不是,那麼多的嬪妃陪着他,再空虛的情感也該被填滿了吧。
她雙手捂住臉,有些心焦。
該怎麼辦?整日無目的地生活在對現在的適應和對過去的探究中,她覺得自己都快瘋了,這裡的一切她都不喜歡,不管是人還是物,但她同時清楚,那個男人絕對不會放她離開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就是這樣的篤定。
不知那個叫微風的男子能不能幫助她?
想來也不太可能,身爲人臣,他如何會爲了她一個女子而背棄自己的君主?
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她以爲是素雪,便頭也不回道:“素雪,把案上的月餅拿下去,你們分了吧。”
身後的人沒有應聲,她覺得奇怪,正想回身去看,一雙胳膊卻突然纏上她的腰,同時,一張男人的臉擱在了她的肩上,語氣中微帶笑意地問:“怎麼?這些月餅不合你胃口?”
小影爲他過分親暱的動作感到不習慣,本想將他推開些,轉念一想,兩人都已經肌膚相親過了,此時再來撇清,倒顯得多餘而做作。
“現在你好像不該出現在這。”她靜靜道。
“那我應該出現在哪?”他轉過臉在她的頰側落下蝶翼般的輕吻。
“團圓之夜,自然應與該團圓之人團圓。”頰側的微癢讓她不自在地向一旁傾斜躲閃。
他突然應勢將她壓倒在椅上,雙手撐在她身側,居高臨下笑意盎然地看着她,道:“這樣的語氣,會讓我覺得你在吃醋。”
小影將頭一側,沒好氣道:“臭美。”
他大笑起來,站起身,握住小影的手將她拉起來,一邊向外面走一邊道:“好吧,我們去該去的地方。”
小影以爲他又要帶她去雍和殿,忙往後縮道:“我不去。”
宴澤牧回身看着她,眸光閃了閃,語氣有些戲謔,道:“看起來,我需要彌補上次的錯誤,給你留個好印象。”言訖,握住她的手腕硬將她拽了出去。
小影一路掙扎,被他拖着走了半晌,才發現原來不是去雍和宮的路。她不解地扭頭看向身側的他,他回過臉來,笑眼如月,俊逸而又邪氣,道:“才發現原來你滿腦子情事。”
小影被他說得一噎,欲待發怒,但心知此番的確是自己想歪了,當即又窘又氣地別過臉,不理他。
七彎八繞地跟着他走了許久,小影后知後覺地發現,他們正朝宮外的方向行進,而這一路極是偏僻寧靜,連一個守衛都未遇見。
小影心中一動,開始默默地記起路線來。
又走了片刻,耳畔突然傳來他有些懶散的聲音:“不要白費力氣了,這條路是專爲我開闢的,你走不通。”
小影臉上泛起一層心事被看穿的紅暈,隨即心中又有些驚異,好似自己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一般,連自己在想什麼他都能知道。
胡思亂想間,已到了宮外,小影擡眸一看,但見遠處一片燈火輝煌,點點燈光與天上的星光交相輝映,猛然看去還有些分不清楚哪是燈光哪是星光,雖未靠近,但已能感受到那裡的溫暖和熱鬧。
相較之下,剛剛走出的那座宮殿顯得昏暗死寂,毫無生趣。
宴澤牧握着她的手,道:“走吧,感受一下民間慶祝中秋佳節的熱鬧。”
小影被他挑動了好奇心,跟着他一起向遠處的街市走去。
第一次知道,金輝的中秋之夜如此熱鬧繁華,城內各大街市兩側的酒樓店鋪都扎綢掛彩,一片輝煌,街道上,人們穿着鮮豔的衣服,或登臺拜月,或放天燈,或舞火龍,一片熙攘。
孩子們手拿月餅,蹦蹦跳跳地從身旁竄過,用稚嫩的嗓音唱着“月亮光光,騎馬燃香,東也拜,西也拜,月婆婆,月奶奶,保佑我爹做買賣,不賺多,不賺少,每天三個大元寶……”
小影爲這平淡無華,卻又鮮活真實的快樂而感動,然她卻來不及細看,因爲身旁的男人短短一刻便從一個帝王變成了一個男孩,拉着她在人羣中竄來鑽去,看舞龍,看雜耍,戲弄不誠實的小販,購買五個銅板一塊的廉價月餅,和糖人店的店主比賽捏糖人……
半個時辰,他們就擠過了三條人涌如潮的大街,來到一條漂着蓮燈的小河旁。河上有一座拱橋,一羣文人士子正在橋頭奏樂吟詩。
小影氣喘吁吁,身旁的男人卻望着月,長舒一口氣,道:“來生,願做百姓!”
小影聞言,有些驚訝地轉頭去看他,他也正好側過臉來,月光下,他眉眼如畫,嘴角帶着一絲淺笑,既有酣暢淋漓地玩耍過後的痛快,又有意猶未盡的調皮,和宮中那個邪魅難測的帝王判若兩人。
小影腦中有些混亂,不知哪個纔是真正的他。
他卻展開手中的紙包,紙上有兩塊月餅,他拿起一塊遞給小影,道:“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宮中的月餅沒有它好吃。你嚐嚐看呢。”
小影接過那五個銅板一塊的月餅,輕咬一口,糯米豆沙餡,微甜,極普通的味道。
她未作評論,身側的他也不問她,兀自咬了一口之後,擡頭仰望夜空中那輪圓得讓人有些傷感的月亮,良久,輕嘆一聲:“十五年了,這種味道,始終未變。”
小影擡頭看他,他迎風而立,不動不語,凝視月亮的眼比星星更亮,然眨眼間,卻似有水光波動。她一時微愣。
少時,他收回目光,將剩下的月餅全部塞入口中,脹得腮幫鼓鼓的,甚是好笑,而小影真的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轉過臉,甚是艱難地將月餅吞下去,道:“十歲時候的中秋,我第一次一個人溜出宮來玩,餓了,買的就是這種月餅,正吃着,被隨後趕來的哥哥抓個正着。他不讓我吃,怕我吃壞肚子,我說別人吃得我就吃得,趁他不備將整個月餅都塞進口中,結果噎得我差點沒背過氣去。”說到此處,他笑了起來,帶着淡淡的懷念表情,轉過身看着水面上靜靜漂移而過的蓮燈,沒再說話。
感受到他無形流露的憂傷,小影垂下眸,看着手中的月餅,又咬一口,突然道:“你就這樣孤身跑出來,難道不怕有人對你不利麼?”
宴澤牧回身看着她,眼神閃爍不定,頓了頓,道:“當年,哥哥也是這樣呵斥我。當時,我只能低下頭承認自己的恣意妄爲。但如今,”他嘴角勾起一絲微冷的笑意,“想要對我不利的人,首先要預測一下可能招致的後果。在這世上,沒有幾個人有勇氣能承受那樣的後果,所以,不必擔心。”
小影垂下臉,早在見他的第一面,她就知道他是個太不簡單的男人,他的強勢不容旁人染指,只是剛剛他的一番行爲混淆了她對他的印象,才使得她多此一問。
狠狠一口咬上月餅,恨自己多管閒事。
他卻牽起她的手,沿着河岸一邊走一邊道:“有一家酒肆好久不曾去了,陪我去看看還在不在?”